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絕不會忘記的。不但不會忘記,他那個大腦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於時常夢裏見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腦袋和這個舊式名字聯係起來,也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係起來。因此,當他聽對方說夢中見到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的那班的學生時,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這個有著古老名字的大腦袋,而且是本班的學生,究竟為了什麽事現在登門造訪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隻有這位古井武右衛門堪稱是破天荒頭一個登門的稀客,卻不知客人來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應該不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勸主人辭職的話,應該更有底氣些才是。況且,武右衛門也不可能是來商量他個人的事。無論從哪方麵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麽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隻好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麽,有事找我?”

“噯。”

“是有關學校的事?”

“噯,想跟您說點事,所以……”

“噢,什麽事?請說吧!”

主人這麽一說,武右衛門眼睛盯著地麵,不說話。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比較能說會道的。雖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腦袋瓜那麽發達,但是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個佼佼者。比如問老師“哥倫布”用日文怎麽說的,來為難主人的,就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麽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兒,今天一直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顧慮重重的,一定有什麽原因,肯定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是在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既然有話跟我說,那就快說吧!”

“這事有點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看了一眼武右衛門的臉。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麽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語氣,溫和地補充說:

“沒關係,不管什麽,盡管說吧!這裏沒有其他人,我也不對別人講。”

“說也不要緊嗎?”武右衛門還在猶豫。

“不要緊!”主人斷然回答。

“那麽,我就說啦。”說著,禿頭猛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望著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邊噴吐“朝日牌”煙,邊稍稍側過頭去。

“老實說……有麻煩事了。”

“什麽事?”

“您問什麽事?實在太發愁了,所以才來找您。”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麽事呀?”

“我也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濱田一個勁地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你說的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這麽說你是借給濱田房費了?”

“並沒有借給他房費。”

“那麽,借給他什麽了?”

“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什麽了?”

“給人寄出了一封情書。”

“寄了什麽?”

“唉,我對他說,別借我名字,我就幫你寄信吧!”

“你說得讓人不得要領,到底是誰幹了什麽呀?”

“寄送了情書啦。”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說不出口嗎。”

“那麽,你給誰家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送的。”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送的。”

“那麽,是誰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

“簡直是越說越糊塗。那麽,誰也沒有送嘍?”

“隻是用了我的名字。”

“隻是用了你的名字?還是完全聽不明白!最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收下情書的人到底是誰?”

“說是姓金田,是住在對麵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個實業家嗎?”

“是的。”

“那麽,所謂‘隻借了名字’,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家的女兒又時髦,又傲慢,所以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他說:‘我的名字沒意思,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所以,最後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麽,你認識他家的女兒嗎?有過什麽交往嗎?”

“沒有任何交往,也沒見過麵。”

“這簡直是胡鬧,竟然給一個沒見過麵的女子寫情書。你們到底是出於什麽動機幹出這種事的?”

“隻是因為大家說她盛氣淩人,才嘲弄她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那麽,你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嗎?”

“是的。文章是濱田寫的。我借給他名字,由遠藤夜裏去她家送的信。”

“看來,是三個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過,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擔心,一連兩三天睡不好覺,腦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幹了一樁蠢到家的事!你是寫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學生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有寫學校名。”

“沒寫學校名還好一些。若是寫上學校名,你瞧著吧,那可是事關文明中學的聲譽了!”

“那會怎麽樣啊?會開除嗎?”

“會呀。”

“老師,我爸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何況我媽是繼母,如果被開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說不該如此膽大妄為嘛。”

“我並不想那麽幹,可是沒管住自己還是幹了。有沒有可能不開除我呢?”武右衛門哀求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門後吃吃地笑著。而主人卻始終端著架勢佯作,重複著“是這樣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說笑死我了,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麽可笑的?”

這麽問可以理解。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隻要有自知之明,人類也可以作為人得到貓的尊敬。到了那時,我也就不忍心再寫這些挖苦的話,立刻停下筆的。然而看來,人類似乎很難認清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就像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樣。因此,才會對他們平日瞧不起的貓,提出上述問話吧!

盡管人類看來神氣得很,卻多有愚昧之處。自以為是什麽“萬物之靈”,扛著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連那麽點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為恥,大言不慚者,就更惹人發笑了。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招牌,卻吵吵嚷嚷地問別人:“告訴我,我的鼻子在哪裏?”既然如此,以為他們會辭掉“萬物之靈”的頭銜吧,可他們死也不肯放棄的。盡管他們如此明顯地自相矛盾,卻活得神閑氣定,天真可愛。而可愛的代價,便是甘願頂著“人類是愚蠢的”這個帽子。

此時我之所以覺得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並不單純是由於外部事件互相衝突,其衝突將震動波傳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於其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裏彈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來說,他對這件事毋寧說是冷淡的。關於武右衛門的老爸如何嚴厲、後媽如何給苛待他,主人都不會吃驚,也不可能吃驚。武右衛門被學校開除,和主人被免職又大異其趣。假如成千的學生都退學,當教師的也許會困於衣食之計;但是武右衛門一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變幻,也與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幹。正所謂對於關係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皺眉、流淚或歎息,絕不是人類的自然情感。我很難認可人類是那麽富於同情心和憐憫心的動物。不過是作為生而為人的一種義務,才常常為交際而流幾滴淚,或是裝出同情給別人看罷了,即所謂虛假的表情。說到底,是一種非常吃力的藝術。此類擅於裝腔作勢的,被稱為“富有藝術良心的人”,深受人們的敬重。因而,再也沒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隻要試一試,立見分曉。在此方麵,應該說主人屬於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將內心的冷漠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從他對武右衛門反反複複地說“是這樣啊”,便不難看出。

諸位萬萬不可由於主人態度冷漠,便厭惡他這樣的善人。冷漠乃是人類本性,不去掩飾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這種時候,諸位期望主人不那麽冷漠,隻能說將人類估計得過高了。連正直的人都已寥寥無幾的人類社會,如果再要求過高,那麽除非瀧澤馬琴小說裏的人物誌乃和小文吾[12]走進現實,《八犬傳》裏的犬怪們搬到附近的東鄰西舍來居住才有指望,否則,便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求。

關於主人,暫且說到這裏。再說說在茶間裏嘻笑的女人們吧。她們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進了一步,躍入了滑稽之境,而樂不自禁。她們對於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仿佛菩薩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沒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們的心理的話,那就是:她們對於武右衛門陷於苦惱感到高興。各位不妨問一問女人:“別人煩惱時,你是否會因此而開心得發笑?”那麽,被問的女人一定會說罵提問者是個蠢驢。即使不罵此人愚蠢,也會說這麽提問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們這麽說,也許是事實,但她們拿別人的煩惱開心,也是事實。照此說來,豈不等於事先聲明:“我現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給你們看,可是不許你們說三道四。”豈不等於宣稱:“我要去偷東西,但是絕不允許你們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臉上抹黑,就等於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聰明,怎麽說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論被踩、被踢或是挨罵,以至於受到別人冷遇時,不僅能夠處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臉唾沫、被潑一身糞湯、甚至被人大聲嘲笑時,也必須能夠欣然承受。做不到這一點,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鑄成大錯,因而,表現得惶恐不安。也許他心裏在想:我這麽惶恐不安,她們卻在背後竊笑,很失禮。但是,這說明他太幼稚,人家會說他因為別人失禮而惱火,氣量太小,若是不願落下這等名聲,還是忍耐些為好。

最後,說說武右衛門的心理。此時他簡直憂心如焚,他那顆偉大的頭腦裏裝滿了煩惱,如同拿破侖的腦子裏塞滿了功名心一般,幾乎要炸裂。他那蒜頭鼻子不時地翕動,那正是擔憂像條件反射似的,在顏麵神經傳導下無意識地跳動著。他像吞下了一顆大炸彈,肚子裏裝著一個無法處置的大疙瘩,兩三天來一愁莫展。痛苦之餘,又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得到點幫助。於是,硬著頭皮,低下自己的大腦袋跑到他所討厭的老師家裏來。似乎將自己平時在學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動同學給主人出難題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他似乎堅信:不論曾經怎麽捉弄或為難老師,既然身為班主任,肯定會幫他想辦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並不是主人愛幹的角色。是因為校長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頂大禮帽,隻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頂用。假如到了關鍵時刻,名分也能頂用,那麽雪江滿可以隻憑姓名去相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