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壁龕前,擺上棋盤,迷亭和獨仙對坐下棋。

“我可不白跟你下,誰輸了誰得請客,怎麽樣?”

迷亭這麽一說,獨仙照例撚著山羊胡說道:“這樣一搞,難得的雅興也落俗了。靠打賭來感受勝敗之趣,豈不無聊,隻有將勝敗置之度外,以‘白雲冉冉出岫’[1]之心,悠然下完一局,才能品嚐到個中韻味!”

“你又來這套!與老兄這般仙骨過招,好不累人。老兄宛如《列仙傳》[2]中的人物啊。”

“這叫作彈無弦之素琴。”

“或曰拍無線之電報吧?”

“閑話少說,開始吧!”

“你是持白吧?”

“黑白都行。”

“不愧是仙人,就是非同凡響!你持白的話,按自然順序,我就是持黑嘍。好了,來吧,誰先走都行。”

“執黑先行可是規矩。”

“不錯。那麽,我就客氣一點兒,按定式先這麽走吧。”

“定式裏,可沒有你這麽走得呀!”

“沒有也無所謂。這是我新發明的定式呀。”

我閱曆太淺,棋盤這玩意兒是最近才見到的,越想越覺得妙不可言。在一個不大的方板子上密密麻麻畫上好些小方格,往上麵胡亂擺些黑白子兒,看得人眼花繚亂,然後人就來回擺弄它們,誰輸啦、誰贏啦、誰死啦、誰活啦的,流著臭汗,吵嚷不停。那板子不過一尺見方,我用前爪一扒拉,就會弄它個亂七八糟。不過,俗話說:“聚而結之則為草廬,解之則複為荒原。”何必搗這份亂呢!袖手旁觀下棋,反倒自在得多。起初的三四十個子兒擺得還順眼,可是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我再一看,唉呀呀,真是慘不忍睹!白子和黑子擠成一堆,幾乎要從棋盤上掉下去,但又不能因為太擠,就讓其他的棋子兒躲一邊去,也沒有權利因為“礙事”,就命令前邊的棋子兒退下。一個個棋子兒除了認命,一動不動地窩在原處,別無他策。

發明棋盤的是人。如果說人類的癖好反映在了棋盤上,那麽,即便說進退維穀的棋子兒的命運體現了齷齪的人類本性也不為過。假如從棋子兒的命運可以推論人類本性的話,便不能不斷言:人類喜歡用小刀把海闊天空的世界零切碎割,圈出自己的地盤,畫地為牢,任何時候都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也可以說人類是在自尋煩惱吧。

一向散漫的迷亭和講求禪機的獨仙,不知怎麽想的,專在今天這大熱的天,從壁櫥裏拿出這個舊棋盤,玩起這種汗流浹背的遊戲來。倒也算是棋逢對手,開始的時候,雙方都下得悠然隨意,棋盤上的白棋和黑棋自由自在地交錯落下。但是,棋盤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個棋子兒,空著的橫豎格就減少一個,因此,任他怎麽瀟灑自如,怎麽富於禪機,也自然要陷於困窘的。

“迷亭君,你這棋下得也太野蠻了,哪有從那兒落子的規矩?”

“出家人下棋或許沒有這種下法,但是,按本因坊流派[3]的下法,就可以這麽下,沒法子。”

“不過,你這可是自尋死路啊!”

“臣死且不辭,何況彘肩乎[4]?索性就這麽走吧。”

“你走這步啦,好吧!‘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5]我就長[6]一個,看住你,便可安然無恙。”

“呀,這手十分厲害啊!嗬,我還以為你無意這麽走呢。‘那我就敲給你聽吧,八幡鍾[7]’我放這兒的話,你看如何?”

“沒什麽如何不如何的。‘一劍倚天寒’[8]……嗯,有點麻煩!我幹脆把它斷開得了。”

“啊!危險,危險!你這一斷開,我可就死棋了。你可不能這樣絕情,拿回去重新讓我走一步。”

“所以我不是聲明在先嗎。這裏麵是萬萬不能落子兒的。”

“隨意闖入,失敬,失敬!你先把這個白子兒拿走吧!”

“那個子兒你也要悔?”

“順手把旁邊那個子兒也拿掉得了!”

“我說,你臉皮太厚了吧。”

"Do you see the boy?[9]——這說的就是咱哥倆的交情啊!別說那些薄情的話,快拿掉,這可是生死關頭啊。我這不是正喊著‘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趕來救場了嗎?”

“我可不懂你那一套!”

“不懂就算啦。把那個子兒給我拿掉!”

“你都已經悔了六次啦。”

“你可真是好記性。下麵將加倍予以悔棋。所以我才讓你把那個子兒拿掉的嘛。你這人也真夠矯情的。既然坐什麽禪,應該更超脫些呀。”

“可是,我若不不殺掉這條大龍[10]的話,就有可能輸的……”

“你老人家一開始不就抱著不問勝負的心態嗎?”

“我是不在乎勝負,可就是不想讓你贏。”

“真是奇妙無比的得道啊!不愧是‘春風影裏斬電光’!”

“不是‘春風影裏’,是‘電光影裏’,你說倒了。”

“哈哈哈,我以為差不多該到顛三倒四的時候了呢,沒想到頭腦還蠻清醒的。沒法子,那就不悔棋了吧。”

“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你就想開些吧!”

“阿——門——!”迷亭先生將下一手棋落在了無關緊要之處。

迷亭和獨仙二人在佛龕前爭著輸贏,而寒月與東風並肩坐在客廳門口,二人旁邊坐著臉色蠟黃的主人。在寒月麵前,有三條沒有任何包裝的鰹魚幹整齊地排列的鋪席上,可謂奇觀也。

這魚幹出自寒月的懷中,取出時手心還是溫熱的。見主人和東風都將充滿疑問的目光投在魚幹上,寒月緩緩地開了口:

“是這樣,我是四天前從老家回來的。可是由於有很多事情要辦,忙於去處理,就沒能馬上來府上拜訪。”

“倒也不必急著來這兒!”主人照例說些不招人待見的話。

“雖說不用急著來,但是不早點把這些禮品獻上,總歸不放心啊!”

“這不是鰹魚幹嗎?”

“唉,是我家鄉的名產。”

“還是名產嗎,東京好像也有嘛。”主人說著,拎起一條最大的,拿到鼻子前聞了聞。

“聞是辨別不出鰹魚幹好壞的!”

“因為這魚稍大一點,所以成了特產吧?”

“你先嚐嚐再說。”

“嚐是早晚要嚐的。可是這條魚怎麽沒魚頭呀?”

“所以我剛才說,不早些送來就放心不下的呀。”

“為什麽呢?”

“你問為什麽?那魚頭是被耗子吃了。”

“這可太危險了。人吃下去的話,會染上鼠疫的呀!”

“不要緊的。隻咬去那麽一點,不會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兒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麽回事?”

“因為沒地方放,我就把它們和小提琴一塊兒裝進行李袋裏,上了船,結果當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鰹魚幹還沒什麽,耗子居然把小提琴當成了鰹魚幹,琴也被啃掉一點呢。”

“這耗子也太粗心啦!難道說一到了船上,它們就犯糊塗了?”主人說了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眼睛依然瞅著鰹魚幹。

“耗子嘛,不管在在哪兒,都是莽撞的。所以我把鰹魚幹帶到了公寓,可還是不放心。由於擔心得不行,幹脆夜裏把它塞進被窩裏睡覺了。”

“這可有點不幹淨吧!”

“所以,吃的時候,要稍微洗一洗。”

“稍微洗一洗,是不可能幹淨的。”

“那就泡在堿水裏,使勁搓一遍不就行了?”

“那把小提琴,你也是摟著它睡嗎?”

“小提琴太大,沒辦法摟著睡的……”

剛說到這兒,壁龕那邊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這邊的對話,大聲說道:

“你說什麽,摟著小提琴睡覺?這可太風雅了。記得有這麽一首俳句‘春光苦短,懷抱琵琶,心事重重。’不過這是古代的人作的,而明治年代的英才若不抱著提琴睡覺,就不能超越古人的。我來一首‘裹衾獨自眠,長夜漫漫琴相伴。’諸位感覺如何?東風君,新體詩裏可以寫這些嗎?”

“新體詩與俳句不同,很難那麽一揮而就的,但是,一旦寫出來,就會發出觸及生靈細微之處的妙音。”東風嚴肅地說。

“是啊,這‘生靈’嘛,我原來以為要焚燒麻稈才可以迎接呢,現在才知道,憑借作新體詩之力也能請來的呀!”[11]迷亭又嘲諷起來,也不專心下棋。

“你再胡扯,又得輸棋。”主人提醒迷亭。可是,迷亭滿不在乎地說:

“且不說要輸還是要贏,對方已如釜中章魚,手腳動彈不得了。因此,我倍感無聊,不得已才加入你們‘小提琴’一夥的。”

他的話音剛落,棋友獨仙先生就不客氣地開口道:“該你走了。我一直等著你哪!”

“是嗎?你已經走完了?”

“當然了早就走完了。”

“走哪兒了?”

“在這個白子這兒尖一手[12]。”

“嗯,很是地方啊!這個白子被你一尖,吾命休矣!那麽,我該……我……我已無路可走了。實在想不出好招啦。喂,讓你再重新下一遍,隨便放在哪兒都行。”

“有你這麽下棋的嗎?”

“‘有你這麽下棋的嗎?’既然你這麽說的話,我可就下子兒了。……那麽,我就在這個角上拐他一下吧。……寒月君,因為你的小提琴太廉價,所以耗子都瞧不起,把它咬了的。你也別那麽吝嗇,買把好些的吧。要不我從意大利給你郵購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董怎麽樣?”

“那就有勞您啦,順便請把錢也一起付了吧。”

“那種古董,能用嗎?”呆氣十足的主人對迷亭發出一聲斷喝。

“想必老兄是把人中古董與小提琴之古董混淆在一起了吧?即使人中古董,不是還有如金田者流,至今仍大行其道嗎?所以,小提琴就更不必說,自然是越舊越好哇。……喂,獨仙君,拜托快些下子呀!雖說不是慶政的台詞,不過‘秋日苦短’[13]噢。”

“和你這樣忙叨的人下棋真是活受罪,根本沒工夫思考。沒辦法,就在這兒放個子兒,做個眼吧!”

“唉呀呀,到底讓你把棋走活了。真是可惜!我還怕你把子兒落在那兒,才煞費苦心地胡扯八扯的打亂你的思路,結果還是白搭!”

“那是自然。你哪裏是下棋,純粹是在蒙棋。”

“這就叫作‘本因坊派’、‘金田派’、‘當代紳士派’嘛。……喂,苦沙彌先生!獨仙君不愧是曾經去鐮倉吃過老鹹菜疙瘩,不為物欲所動啊。實在令人欽佩!棋藝雖不入流,氣度可是非凡。”

“所以,像你這種庸人,最好向人家學著點。”

主人背對著迷亭一插話,迷亭立刻吐了一下紅紅的舌頭。獨仙仿佛毫不介意,仍舊催促迷亭:“喂,該你下啦!”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小提琴的?我也想學學,可是聽說很難學。”東風在問寒月。

“嗯。不過,隻達到一般水平,誰都能學會的。”

“我總覺得同樣是藝術,愛好詩歌的人,學起音樂來,想必也會進步很快,所以有些自信的。你說呢?”

“可以這麽說吧!你要是學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你是多大開始學琴的?”

“從高中開始的。先生!我曾經對您講起過我學習小提琴的經過吧?”

“哪裏,沒有聽你說過。”

“是高中時期跟著某位老師學起小提琴的嗎?”

“哪裏,沒有老師教,也沒人指點,全憑自學的。”

“簡直是天才啊!”

“自學也未見得就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起臉說。被人奉承是天才卻板起臉的人除了寒月找不出第二個了。

“是不是都無所謂啦。你就說說是怎樣自學的好了,以供參考嘛。”

“說說當然可以,先生,那我就說說?”

“啊,說吧!”

“如今,常常可以見到年輕人拎著個提琴盒,在大街上走。可是那個時候,高中生幾乎沒有人學習西洋音樂。尤其我上的那個學校,是在鄉下的鄉下,窮酸得就連穿麻裏草鞋的人都沒有,所以學校裏,當然也沒有一個學生拉小提琴……”

“他們好像是講起趣聞了。獨仙君!咱們這盤棋就下到這兒得了。”

“還有兩三處沒有活幹淨呢!”

“沒收也不管他了!無關緊要的話,都送給你吧。”

“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能要呀!”

“你哪像個禪學家呀,這麽較真。那就一氣嗬成,下完這盤棋吧。……寒月君講得怪有趣的……就是那所高中吧?學生都光著腳上學那個……”

“沒有那回事!”

“可是,傳說學生都光著腳做軍操,由於老是向右轉,把腳底板磨得老厚。”

“怎麽會?這是誰說的?”

“誰說的都無所謂。而且聽說每個學生腰上都拴著一個大大的飯團子,就像個袖子似的,午飯就吃它。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啃,啃到最後,就會露出一個鹹梅幹。據說孩子們就是為了那個鹹梅幹,才專心致誌地將裹在其四周的飯團啃光的。真是些精力旺盛的小家夥!獨仙君,這故事一定很中你的意吧?”

“質樸剛健,一代新風啊!”

“還有比這更有新風的故事哩!聽說那地方沒有賣煙灰筒的。我的一位朋友去那裏任職期間,想去買個帶有‘吐月峰’商標的煙灰筒,結果,別說是‘吐月峰’了,就連可算是煙灰筒的東西都沒有見到。他很奇怪,一打聽,人家毫不在意地說:‘煙灰筒這東西,隻要到後邊的竹林裏去砍一節竹子來,誰都能做出來,根本沒有必要買它啊。’這也夠得上質樸剛健之風尚佳話了吧?獨仙君。”

“嗯。說話歸說話,這兒還得填個單官[14]。”

“好吧!填一個,填一個,填一個,這回都填滿了吧。……寒月君,聽了你剛才說的,好不吃驚。在那種窮鄉僻壤,還自學小提琴,太難能可貴了。《楚辭》裏有句‘惸煢獨而不群兮’[15],寒月君不就是日本明治時期的屈原嗎!”

“我不想當屈原。”

“那就是二十世紀的維特[16]吧!……怎麽?你要把子提上來算目?你也太死腦筋了,不數,我也輸了,省省吧!”

“不過,總歸不清楚……”

“那,你就幫我數吧!我現在哪有工夫去數它呀。如果不拜聽一代才子‘維特’先生自學小提琴的軼事,就對不起列祖列宗!勞駕你費心了。”說罷離席,蹭到寒月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