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獨仙一個人專心地拿起白子兒,填滿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兒,填滿了黑空,嘴裏不住地數著。而寒月這邊繼續說下去:
“這地方風俗本已陳舊,加之我故鄉的人們又非常頑固,因此隻要有一個人軟弱一點兒,他們就說:‘你這慫樣會在外縣學生麵前丟麵子。’於是粗暴地嚴加懲處,叫人受不了。”
“提起你故鄉的學生來,真是沒法說。也不知他們為什麽要穿那種藏藍單色的褲裙。大概以為這麽穿衣很特別吧。而且,由於常年被海風吹拂的緣故,皮膚黑黝黝的。男的倒還沒什麽,可是女人也黑黝黝的,可就麻煩啦。”
隻要迷亭一插話,原來談論的話題就不知被扯到哪兒去了。
“是的,女人也是那麽黑。”
“那麽,嫁得出去嗎?”
“家鄉的人全都那麽黑,有什麽辦法!”
“好不幸啊!是吧,苦沙彌兄。”
主人喟然長歎道:“女人還是黑點好吧。若是臉白,每次照鏡子就欣賞起自己來,那才叫糟糕。女人可是很難對付的!”
“不過,如果某個地方的人都是黑皮膚,他們會不會以黑為榮呢?”東風問了個很好的問題。
“總而言之,女人完全是多餘的東西!”主人這麽一說,迷亭邊笑邊警告主人說:“說這種話,回頭嫂夫人可要不高興的!”
“沒事。”
“她不在家嗎?”
“剛才帶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這麽安靜。去哪兒啦?”
“不知去哪兒了,她總是不言語一聲就出去了。”
“然後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
“差不多吧。你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東風聽了有點不高興,寒月卻嘿嘿地笑。迷亭說:
“一娶了妻子,男人都喜歡這麽說。是吧?獨仙兄!估計你也屬於懼內一類吧?”
“咦?等一下!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巴掌大的地方,居然有四十六目呢。以為能多贏你一些呢,可是數下來一看,怎麽隻差十八個子兒啊。——你剛才說什麽?”
“我是說,你也是‘懼內’吧。”
“哈哈哈,倒也沒什麽懼不懼的。因為內人太愛我啦。”
“這樣啊,那就恕我冒昧啦。真不愧是獨仙君啊。”
“豈止獨仙君,這樣夫妻恩愛的例子多得很!”寒月先生為天下妻子略代辯護之勞。
東風先生依然一本正經地,轉身麵對迷亭先生說:
“我也讚成寒月兄的看法。我認為,人要想進入純而又純之境,隻有兩條路可走,即:藝術和戀愛。由於夫妻之愛乃為其中戀愛之代表,所以我想,人若不結婚,而要實現那種幸福,便是違背了天意。……怎麽樣,迷亭先生!”
“真是高論!像我這等人,絕無可能進入純情之境嘍!”
“娶了老婆,就更進不去了。”主人哭喪著臉說。
“總之,我們未婚青年必須獲取藝術的靈性,開拓出向上的道路,否則,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義。為此,竊以為,必須先從學小提琴著手,所以才一直傾聽寒月君講述經驗的。”
“是啊,是啊!剛才正在聽‘維特’先生講自學小提琴的故事呢。喂,繼續講吧!不再打攪你了。”
迷亭這邊剛剛收斂鋒芒,獨仙君那邊又煞有介事地對東風訓誡般地說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並非自學小提琴所能夠開拓出來的。靠那種遊戲三昧的態度,若能認識宇宙真理,可就不得了了。如果想知道個中奧秘,沒有懸崖撒手、絕後再蘇[17]的氣魄是不行的。”
雖然訓誡得有理,隻可惜東風連禪宗是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根本就是馬耳東風。
“嗯,也許像你說的那樣。但是我想,還是藝術表現人們渴求的最高境界,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它。”
寒月說:“如果不肯放棄,那就滿足你的希望,給你講講我學小提琴的經曆吧!正如剛才說過的那樣,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學小提琴這一步的。首先,買小提琴就犯了好大的難呢,先生!”
“那是當然。在那種沒有麻裏草鞋的地方,不會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錢也早就攢夠了,不成問題。但是,就是買不成。”
“為什麽?”
“鄉下那種小地方,隻要一買來,立刻就會被人發現。一旦被發現,人們就會說我‘太狂妄’,少不了要收拾我的。”
“天才自古以來總是受迫害喲!”東風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拜托不要叫我什麽天才吧,我可承受不起!後來,我天天出去散步,每當路過賣小提琴的商店門前時,心裏就想:‘要是能買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懷裏是什麽滋味?’‘啊,真想買啊!’沒有一天不是這樣。”
“不難理解呀!”這是迷亭先生的評論。
“怎麽會這麽著迷呢?”表示不解的是主人。
“你不愧是個天才啊!”發出讚歎的是東風先生。
隻有獨仙先生超脫地拈著胡須。
“那樣的地方,怎麽會有小提琴?人們首先會這樣置疑,但仔細一想,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因為在這地方也有女子學校。作為一門課程,女校的女學生必須天天練琴,所以,自然有小提琴了。當然沒有特別好的,隻是那種勉強可以稱之為小提琴的玩意兒。因此,賣家也不重視,隻是將兩三把琴一起吊在店頭。結果呢,我散步從店前走過時,偶爾會聽到小提琴因風吹或店夥計觸碰而發出的聲音。一聽到那聲音,我就感覺心髒仿佛快要破碎了似的,忐忑不安的。”
“這可危險!瘋癲病也有很多種:有的看見水就瘋,有的看見人就瘋,你到底是‘維特’,一看見提琴就犯病。”迷亭先生打趣道。
而東風越發敬佩了:“啊呀,感覺沒有那般敏銳的話,成不了真正的藝術家。怎麽說都是天才的坯子呀!”
寒月說:“是的,也許真的瘋了,可那音色實在是妙不可言!其後直到今天,我拉了這麽長時間,然而再也沒有拉出過那麽美妙的聲音。是啊,該怎麽形容才好呢?實在無法言傳喲!”
“是不是琅琅然、鏘鏘然之音?”獨仙胡謅出這麽個晦澀的字眼,卻無人理會,煞是可憐。
“我天天散步從這家店前走過,有幸聽到了三次那種天籟之音。第三次聽到時,我下了決心,非買下這把小提琴不可。縱令受到鄉裏人的譴責,受到外鄉人的輕蔑;縱然因遭鐵拳暴打而喪命,哪怕搞不好被學校開除,我也定要買下這把小提琴!”
“這才叫作天才啊!如果不是天才,絕對不會這麽走火入魔的。太讓人羨慕了!一年來我總期待著自己能夠產生如此強烈的欲求,就是不能如願。我去參加音樂會時,盡管以最大的熱情傾聽,卻總是感覺興味索然。”東風一直羨慕不已。
“還是興味索然比較幸福噢!你們看我現在很平和地講述,可當時那苦楚是根本無法想象的呀……後來,先生,我一咬牙,終於掏錢買了下來。”
“哦。怎麽買的?”
“那天恰逢十一月的天長節[18]前夕,鄉親們全都到溫泉去了,連泡帶住,村裏一個人也沒有。我以生病為由,那一天,連學校都沒去,一直在屋裏躺著。我躺在**,一心隻惦記著今天晚上一定要去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買到手。”
“你竟然還裝病不去上學?”
“說對了。”
“的確有些像天才!”迷亭也有些崇拜了。
“我從被窩裏伸出頭一看,日頭當空,離天黑還早著呢。沒辦法,隻好把頭縮進被窩,閉上眼睛等待,可是也難受。我又探出頭來一看,隻見熱辣辣的秋日灑在六尺寬的紙拉門上,亮得刺眼我不禁惱怒起來。這時,發現紙門上端有一條細長的影子,隨著秋風晃動著。”
“那細長的影子是什麽東西?”
“是剝了皮後掛在屋簷下晾曬的澀柿子。”
“哦,後來呢?”
“沒辦法,我起了床,拉開拉門,去簷廊上揪了個柿餅吃了。”
“甜嗎?”主人的問話簡直像個孩子。
“可甜啦,那一帶的柿子,東京人絕對不知道有多甜呢!”
“柿子的事就這樣吧,後來怎麽樣了?”這回是東風先生在問。
“後來我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默默地向神祈禱:‘快些黑天吧!’感覺約莫過了三四個小時,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探出頭,你猜怎麽著,隻見熱辣辣的秋日灑在六尺寬的紙拉門上,亮得刺眼紙門上端有條細長的影子,隨著秋風晃動著。”
“這一段已經講過了。”
“何止是一回呀。後來我起了床,拉開拉門,去揪了個柿餅吃了,然後又鑽進被窩,默默對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
“怎麽又重複一遍呢?”主人說。
“先生!請不要那麽性急,聽我往下說!後來我在被窩裏忍了約莫三四個小時,以為這時總該天黑了吧?就猛地一探頭,隻見熱辣辣的秋日灑在六尺寬的紙拉門上,亮得刺眼。紙門上端有條細長的影子,隨著秋風晃動著。”
“你說了半天不還是那一套嗎!”
“然後我起了床,拉開拉門,到簷廊上,吃了一個柿餅……”
“怎麽又吃了一個柿餅啊!看樣子,你這柿餅是吃個沒完了。”
“我也是等得心焦啊!”
“聽的人比你更心焦呢!”
“先生太性急,這樣故事就很難講下去了,不好辦。”
“聽得人也有點不好辦呢。”東風也暗自抱怨。
“既然各位都這麽著急,沒辦法,那就差不多打住吧!總之,我吃完了柿餅就鑽進被窩,鑽進被窩後又出來吃,終於把吊在屋簷下的柿餅全都吃光了。”
“既然吃光了,太陽也該落山了吧?”
“可是依然不行。所以我吃了最後一個柿餅,以為差不多了,探出頭來一看,依然是熱辣辣的秋日灑在六尺寬的紙拉門上……”
“我可受不了了!永遠沒個完。”
“連我自己都講得煩死了。”
“不過,倘若你有那麽大的耐心,凡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我們都不吭聲的話,直到明天早晨,還是熱辣辣的秋日高照吧。我說,你到底打算幾時去買小提琴呀?”就連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唯有獨仙處之泰然,哪怕你講到明天早晨、後天早晨,任憑熱辣辣的秋日照耀,也絲毫不為所動。
而寒月依舊是從容不迫地說:“問我幾時去買嗎?我打算,隻有天一黑,立刻出去買琴。遺憾的是,無論什麽時候探頭一看,總是熱辣辣的秋日當頭照……唉,提起我當時的痛苦,何止是現在各位的焦急可以比擬的。我吃完了最後一個柿餅,看看太陽依然不落,忍不住哭泣起來。東風君,我真是傷心極了才哭泣的呀!”
“那是自然,因為藝術家本來就多愁善感。你這麽傷心,我很同情,不過,你也該快一點往下說呀!”東風是個厚道人,說話一向一本正經而又有些滑稽。
“我也巴不得說得快些。可是,太陽就是不落,發愁死了。”
“這樣太陽總是不落的話,聽眾也受罪,不要講了吧!”主人終於忍無可忍似的說道。
“不講下去,更加難過。馬上就要進入佳境了。”
“那就聽下去吧,不過,你還是盡快讓天黑下來比較好吧。”
“雖然這個要求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既然先生這麽說,我就勉為其難地讓天黑了吧!”
“這不挺好嗎。”獨仙麵無表情地這麽一說,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看夜幕降臨,我才放下心來,舒了口氣,走出鞍懸村的居處。因為我這人素來不喜歡喧鬧之所,所以才特地遠離交通便利的市內,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寒村結成蝸牛之庵的……”
“‘人跡罕至’這個詞,過於誇大了吧?”主人抗議,迷亭也跟著批評:“‘蝸牛之庵’,也未免言過其實。還不如說成‘沒有壁龕的四鋪席半的屋子’,較為寫實,且趣味橫生呢。”
隻有東風誇他:“事實無關緊要,表達得極富詩意,感覺不錯。”
獨仙則嚴肅地問:“住在那裏的話,上學可交通不便吧?有幾裏路遠啊?”
“距學校隻有四五百米。學校原本就在窮鄉僻壤裏……”
“那麽,學生大多都住在那兒吧?”獨仙仍然不依不饒。
“是啊,差不多每個農家都住了一兩名學生。”
“這算是‘人跡罕至’嗎?”獨仙給了他一悶棍。
“是啊,假如沒有學校,純粹是杳無人煙啊。……說起那天晚上我穿的服裝,是土布棉襖,外套銅紐扣的學生外衣。我用將外套的帽子蒙住頭,以便不被人看到。正是柿子樹落葉的時節,所以從我住處走到南鄉大街的一路上鋪滿了樹葉。每邁出一步,都發出沙沙的聲響,使我忐忑不安,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似的。回頭望去,隻看到東嶺寺的森林黑糊糊的,在黑暗中成了更黑的一片。這東嶺寺本是鬆平氏的家廟,位於庚申山麓,距我住處隻有一百來米遠,是個十分幽靜的古刹。森林上方,繁星點點,明月當空,在那銀河斜跨的長瀨川盡頭……那盡頭,一直通向夏威夷……”
“夏威夷也太不著邊際了吧。”迷亭說。
“我在南鄉大街上走了二百來米,從鷹台町進入市內,經過古城町,拐過仙石町,走過食代町,然後依次穿過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再穿過尾張町,名古屋町、鯨(钅牟)町、蒲(钅牟)町……”
“不必一一介紹那麽多町了,關鍵是到底買到小提琴沒有?”主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賣樂器的商店叫作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衛先生開的,所以,還有好遠呢。”
“好遠就好遠吧,你就快些買吧!”
“遵命!於是我來到金善店外一瞧,煤油燈亮得刺眼……”
“怎麽又是亮得刺眼啊。你隻要一說亮得刺眼,一次兩次是完不了的,又該磨蹭啦!”這回迷亭先布下了防線。
寒月說:“哪裏,這回的亮得刺眼,隻有這麽一回,無需掛心。……我透過燈影一瞧,隻見那隻小提琴微微反射著秋夜燈火,琴腰彎曲處泛著凜凜寒光,隻有繃得緊緊的絲弦上熠熠生輝……”
“形容得多美啊!”東風讚美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這麽一想,突然激動得心跳加速,兩腿顫抖起來……。”
“哼哼!”獨仙冷笑著。
“我忘乎所以地衝了進去,從內衣袋裏掏出錢包,從錢包裏拿出兩張五元的票子……”
“終於買下了?”主人問道。
“雖說我是要買的,不過少安毋躁,這可是關鍵時刻,莽撞就要失敗的。算了,不買了。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改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