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搞的?還是沒買呀?不就是買一把小提琴嗎,這也太折磨我們啦。”

“倒不是折磨,因為還不能買嘛,有什麽辦法!”

“為什麽?”

“為什麽?天剛剛黑,街上還有很多人嘛。”

“有人有什麽關係?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在街上走,與你何幹?你這人太各色啦。”主人來了氣。

“如果是一般人,一千、兩千也無所謂。可是一些挽著袖子、拿著好粗的文明棍溜達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所以我怎麽能輕易出手呢。其中一部分人是號稱什麽‘渣滓黨’的,向來以成績排在班級最末為榮。然而就是這種學生,摔跤是他們的長項。我絕不能輕率地去買小提琴,因為不知會遭遇什麽樣的懲罰呢。我當然是渴望買到小提琴的,可是,畢竟也惜命的喲!與其因為拉小提琴而被殺,莫如不拉琴活著舒服些。”

“那麽,到底也沒買了?”主人叮問。

“不是,買了。”

“你這人可真磨嘰!要買就快些買,若不想買就不買,趕緊決定就得啦。”

“嘿嘿嘿,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啊!”寒月說著,鎮靜地點了支朝日牌香煙,悠然抽起來。

主人厭煩極了,突然站起來,進了書房,片刻又拿著一本不知什麽名的外國舊書回來,一骨碌趴在席上看起來。獨仙不知什麽工夫回到壁龕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

雖是難得聽到的軼聞趣話,但因過於冗長,以至聽眾減少了一名又一名,剩下的隻有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從來不怵冗長的迷亭先生了。

寒月毫無顧忌地向屋內噴吐著長長的煙縷,繼而又以原有的節奏繼續講下去:

“東風君,當時我是這麽想的:剛黑不黑時分,畢竟是不可造次的,可話又說回來,等到深夜的話,金善老板就進入了夢鄉,更是不行。一定要趁學生們盡數散步歸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就寢之前去買,否則,苦心孤詣安排的計劃就將化為泡影。然而,找準這個時間,相當困難。”

“的確,這的確很有難度。”

“於是我把那個時間定在十點鍾左右。那麽,從現在到十點鍾,就必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了。回去一趟再出來吧,太累。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點心神不定,沒什麽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裏轉悠起來,一直耗到十點。誰知,若是在平常,逛街兩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唯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無比緩慢。正應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語,那種難熬的滋味我算是嚐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還特意朝著迷亭說道。

“不是有詩雲‘暖爐待舊人,心焦似火燒’嗎?此外還有‘等人心焦急,此情人不知’,我想,那吊在簷下的小提琴一定等得焦急萬分。但是,你像個毫無目標的偵探般猶豫不決的,想必苦惱更甚於小提琴了。可謂累累如喪家之犬。啊,再沒有比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迷亭譏諷道。

“把我比作狗,也太過分了。我還從來還沒有被人比作狗呢。”

東風安慰寒月說:“我聽你講故事,猶如讀過去的藝術家傳記,深有同感。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請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

即使東風不安慰,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

“然後,我從徒町走過百騎町,從兩替町來到鷹匠町,在縣政府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邊數完窗燈,在紺屋橋上吸了兩支煙,最後一看表……”

“到了十點鍾沒有?”

“遺憾得很,還是不到。我走過紺屋[19]橋,沿河向東往上遊去,遇見了三個按摩師。還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長,河邊聽犬吠。’聽著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扮演的就是逃犯吧?”

“他幹過什麽壞事嗎?”

“我是說他現在正要幹呢。”

“可憐哪!假如買小提琴是幹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隻要別人不認可,即使幹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世上再也沒有比什麽是‘罪人’更加說不清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是個罪人。美男子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

“那麽,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麽,可是總也到不了十點鍾,真愁死我了。”

迷亭說:“那就再數一遍街名呀!假如還有時間,就再來一番‘秋日熱辣辣的’呀!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無論你講到什麽時候我都奉陪,一直講到十點鍾吧!”

寒月聽了,嘿嘿地笑著說:“你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我隻好繳械投降啦。那麽一步跨過去,就算到了十點鍾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鍾,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連熱鬧的兩替町也幾乎見不到人影,偶爾對麵走來的行人發出的木屐聲,都令人感覺淒涼。金善店已經關了大門,隻留下個小門。當我從門進去時,不知怎麽,總覺得後麵有狗跟著,有點害怕……”

這時,主人從那本髒兮兮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

“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

“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自言自語的說完又看起書來。

獨仙默默無語地將白子兒和黑子兒擺了大半個盤棋。

“我橫下心,闖了進去,也不退下帽子,劈頭就說:‘我要買把小提琴!’此時,正圍在火爐旁閑聊的四五個小學徒和夥計,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猛地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我要買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一直盯著我看的一個小夥計膽怯地‘噯!’了一聲,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舉拿了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元二角錢一把!’”

“喂,有那麽便宜的小提琴嗎?是玩具琴吧?”

“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都做得很精細,沒有什麽毛病。’我便從錢包裏掏出一張五元的票子和二十錢銀幣,然後用準備好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們都不說話了,一直盯著我的臉。我的臉被遮擋在大衣帽子下麵,他們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我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出門到街上去。我好歹將包袱塞進大衣裏邊,剛走出店門,掌櫃的帶頭齊聲大喊:“謝謝光臨!”倒嚇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來到大街上,往四下一瞧,幸而沒有什麽人,隻是看見從一百來米遠的前麵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大得在街道上回響。我心想,這可得躲著點。我便從金善店往西拐去,沿著護城河邊走到藥王師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不容易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夜裏差十分兩點了……”

“簡直是走了通宵啊。”東風同情地說。

迷亭則長出一口氣:“總算講完了。哎呀呀,就像是下雙六棋之旅一樣長呀!”

“後麵才是**呢。剛才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還有啊?實在是折磨人哪!一般人碰上你,多半會熬不過的。”

“且不提熬得過熬不過吧,倘若就此結束,就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開光一樣,因此我必須再講下去。”

“講不講下去當然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要聽的。”

“怎麽樣,苦沙彌先生也來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小提琴了,喂,先生!”

“那麽,這回又該賣小提琴了吧?那就不必聽了。”主人說: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了。”

“這可怎麽好。東風君,隻有你一個人是熱心聽的,雖說有點掃興,也沒辦法,那就大致講完算了。”

“不必大致,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盡管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了,然而首要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掛著或是立在房間裏的話,立刻就會被人發現的。挖個坑埋起來吧,拉琴的時候還要挖出來,太費事。”

“也是。那麽,不會是藏在頂棚裏了吧?”東風輕鬆地說。

“哪裏有頂棚,那是農家。”

“那可太要命啦。那麽,你放在哪兒啦?”

“你猜我放在什麽地方了?”

“猜不出來。放在雨窗護板裏了?”

“不對。”

“裹在被裏,放進了壁櫥?”

“不對。”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身處如此一問一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麽。

“這句什麽意思?”主人問。

“哪句?”

“就是這兩行。”

“這是什麽呀?‘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20]這不是拉丁文嗎?”

“我知道是拉丁文,我問你是什麽意思??”

“你平時不是說看得懂拉丁文嗎?”迷亭意識到了危險,想趕緊逃。

“當然看得懂,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這幾行到底什麽意思?”

“‘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這幾行到底什麽意思?’真有你的!”

“隨便你怎麽說吧!試著翻譯成英文如何?”

“‘試著翻譯’,好大的口氣。我簡直成了你的勤務兵了。”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這幾句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了,拉丁文之類,回頭再說吧,還是先拜聽一下寒月兄的高論怎麽樣!現在正是**,已經到了通過安宅關[21]的千鈞一發之際了。——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了“小提琴軼聞”一夥,將主人孤零零拋在一邊。寒月先生因此倍受鼓舞,便說出了小提琴的藏處。

“最終藏在一個舊藤箱裏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呢。”

“這可是一件老古董啊,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啊。是吧?東風先生!”

“嗯,是有點不大協調。”

“可是放在頂棚裏,也不大協調呀?”寒月不客氣地回敬了東風一句。

“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盡管放心!‘寂寞鎖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麽樣?二位!”

“迷亭先生今天俳興大發呀!”

“豈止是今天!我無時無刻不是滿肚子的詩句。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22]先生都驚歎不已,瞠目結舌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老實的東風君照直問道。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一直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

由於迷亭先生老是胡謅八扯,東風君實在接不上話頭,便沉默下來。寒月卻笑著接著說下去:“就這樣,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又遇到新的難題,該怎麽拿出來拉琴?如果單是拿出來看看,隻要背著人們,倒也不是難事。然而,隻是看看有什麽意思?不拉一拉它,買來就沒有意義了。一拉琴則會出聲,一出聲則會被人發現。渣滓黨的頭目就住在隔著一道木槿籬笆的南邊那戶農家,太危險了!”

“難為你啦!”東風同情地附和著。

“可不是嗎,真是難為你呀。正所謂‘空口無憑,有聲音為證’啊。當年隻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23]才敗露的。如果是‘偷嘴吃’或‘造假幣’,還不難遮掩,可彈奏樂器這事,是瞞不了人的呀。”迷亭說。

“隻要不發出聲,怎麽都好辦,可是……”

“且慢,你說什麽隻要不出聲……有時候即便不出聲也瞞不住的呀。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裏自己起夥時,有個叫鈴木藤的人,此公非常喜歡喝做菜用的料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料酒,每天自斟自飲,不亦樂乎。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後,雖說很不應該,苦沙彌偷喝了料酒……”

“我怎麽會偷喝鈴木的料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主人突然大聲說。

“喲,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不礙事的,居然還是被你聽見了。看來對你這種人,還得防著點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呀。不錯,回想起來,我也喝了。雖然我確實喝了,可是被發現偷酒喝的可是你啊。……你們兩位聽清楚。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的。然而,因為是別人的酒,他就拚命喝了好多,結果可不得了,喝得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都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

“哈哈哈……藤先生回來後,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一看房間裏,隻見這位‘老爺’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牆角,活像個用朱泥捏成的泥人……”

三人不由得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吃吃地笑。唯有獨仙,由於用多了機外之機[24],好像有些乏了,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呼呼大睡。

“不出聲也會被發現的事還有呢。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者同住一個房間。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和服店的老爺子。反正是同宿,我才不管他是開和服店還是舊貨店的,隻是遇到了一件麻煩事。就是到姥子溫泉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知道,那個姥子溫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以外什麽也買不到。在這裏斷了煙,可是遭了難。人往往越是缺什麽,就越想什麽。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特別想吸煙,平日根本沒有那麽大的煙癮。更可惡的是偏偏那個老頭帶了一大包煙來山上。他常常拿出一支煙來,當著我的麵,盤腿一坐,就噗噗地吸起來,仿佛在問:‘你也想吸一口嗎?’如果隻是吸煙還可以忍受,可是到了後來竟然又是吐煙圈,又是朝空中吐,又是朝兩邊噴的,甚至將邯鄲夢枕翻過來噴;或像獅子進出山洞似的,讓煙從鼻孔進進出出。總之一句話,他是在故意‘顯吸’呀!”

“什麽?‘顯吸’是怎麽回事?”

“炫耀服裝道具叫作‘顯擺’,那麽,炫耀吸煙,隻好叫作‘顯吸’了。”

“唉,與其這麽難受,何不要來一點兒抽?”

“可是不能要啊。我是個男子漢嘛。”

“怎麽?男子漢就不能要嗎?”

“也許能要。但是,我不要。”

“那後來怎麽過的?”

“我沒有要,而是偷了!”

“唉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