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繞過凱旋門,朝著巴黎的西南方駛出城外,窗戶開了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縫隙,足夠讓風吹進來。
而他明顯有心事,足足十分鍾沒有說一句話。
這是如此不可思議的旅程,身旁的這個男人和自己認識不過一個多星期,雖沒有俗話說的那般一見如故,但他自來熟的性格沒有讓一切顯得唐突,仿佛是準備已久的宴請,他知道你要來,他想好要跟你說什麽,也知道如何抓住你的心。
“是否該問候他一下?”祝曉楠看著手機裏的聯係人,上下滑動了好幾次。
“在想什麽?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什麽時候,韓夕文的目光已經從窗外回到祝曉楠身上。
“明明是你先心不在焉的,好嗎。”祝曉楠覺得被惡人先告狀了,“就這麽冒失地去別人家做客,會不會太沒禮貌?”
“他隨時歡迎我們到訪。”
“到底是誰啊?”祝曉楠的胃口被吊得不行。
“羅丹啊。”韓夕文輕描淡寫地說。
“羅丹?”
“是啊。”
“哪個羅丹?”
“就那個羅丹啊。”
“就那個……”祝曉楠比畫著,右手握成拳頭,抵著下巴,“就那個羅丹?《思想者》?”
司機大喊一聲:“到了!”
祝曉楠下了車,趁韓夕文付錢的工夫,讀起墨綠色柵欄上的法文:所以,這裏是羅丹博物館?”
“這裏是羅丹的故居,但現在也當作博物館的一部分。”韓夕文帶著祝曉楠穿過柵欄中間的門,在一塊小黑板前看了看上麵的提示,“在塞納河南邊的梵倫納小路上,還有一家更大的羅丹博物館。”
兩人走在綠意盎然的栗子樹下,想象著當年羅丹在這裏踱步時的樣貌。
“為什麽我們不去大博物館那邊?”
韓夕文說:“因為那個大博物館之前被當作酒店和俄國大使館,在我看來,那裏是將羅丹呈現給世人的地方,而這裏,是羅丹將藝術呈現給自己的地方。”
“我喜歡去這些人的家裏。”韓夕文又說,“不喜歡去那些刻意建造出來的地方。他們生活在這裏,這裏藏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就像我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一定要找到帕慕克的故居。你要知道,塔克西姆獨立大道那邊的小路可比這兒複雜多了,我整整找了兩個小時。”
穿過這片花園後,一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別墅出現在路的右側,不算那灰黑色外表的閣樓就隻有兩層而已。牆麵主要由紅色的小磚砌成,窗戶和門的邊緣用長短不一的乳白色磚塊拚接在一起。玻璃應該是後人新加的,但正門前的台階和扶手看得出已風化了不少。
“那是誰?”祝曉楠指著左邊一座青銅雕像問。
“雨果。”
“我以為是羅丹本人呢。”
“那是雨果生前最後兩年時,羅丹為他建造的,這座雕像成為1901年萬國博覽會上最耀眼的作品。”韓夕文說著沿台階走到門前,“來吧。”
祝曉楠盡量保持著輕手輕腳的姿態踏上石階,隨韓夕文跨入門檻。
客廳裏放著一張圓形的木桌,旁邊隻有一把孤零零的椅子,塗滿薄荷綠的牆角裏靠著一架小櫥櫃,上麵有兩根沒點燃的白色蠟燭,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你要是不告訴這是羅丹的故居,我肯定聯想不到一塊去。”祝曉楠說,“這也太簡單了吧。”
旁邊的餐廳相比而言在陳設上豐富了不少,至少有六七把椅子,桌上也擺了餐具,甚至還有一隻道具火雞。
“那是什麽?”因為隻能遠距離參觀,祝曉楠不太能看明白餐桌上的一尊白色雕塑。
“那是羅丹的一部作品,他喜歡把自己的作品放在餐桌上,一邊吃東西一邊欣賞。”
“自戀。”祝曉楠嘟囔著,仰望著樓梯問,“就隻有這麽多?樓上不可以去嗎?”
“樓上是臥室,沒有開放。”韓夕文擠了下眼睛說,“請給藝術家保留一點兒隱私。”
“那這趟行程就算結束了?”
“還沒,去跟主人打個招呼吧。”
他們走出故居,停在一幢由四根羅馬柱支撐的廠房的草坪前,中央赫然是那尊聞名遐邇的《思想者》雕塑。
“那是羅丹的工作室。”韓夕文看著那廠房一樣的建築說,“從路易十三時期保存至今。”
祝曉楠走到《思想者》雕塑的正前方,問:“這應該是仿製的吧?”
“如果你認為,除了第一件作品以外,其他所有的都稱為‘仿製’,那麽的確是的。”韓夕文說,“因為《思想者》本身並不是一個獨立的作品,隻是《地獄之門》的一小部分。但因為這實在是太著名了,所以被人無限仿製,於是羅丹自己幹脆也重新製作了一個更大的,時間一久,這仿製的擴大版反而成了原作。”
“說實話,作為一個外行,我承認這是一件偉大的作品,但又不知道為什麽偉大。”
“深度,因為深度而偉大。”韓夕文說完走到身後的長椅上坐下,祝曉楠又凝望了一會兒,跟了過去。
“在雕塑創作中,不要隻看到形體的寬度,還要看到它的深度,要把物體的表麵看作體積的一部分,看作麵向著你、具有深度的一個尖端,這樣,就會懂得雕塑的科學。”韓夕文看著正前方的《思想者》,像是領悟到了真諦一樣,“這是羅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任老師教他的,不是他一心想去的巴黎美院裏的教授,而是一個叫西蒙的普通雕刻匠。”
“高手在民間的意思?”
祝曉楠直白的解釋惹得韓夕文笑了笑:“和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起沉睡,應該很滿足吧。”
“什麽叫一起沉睡?”
“這下麵就埋葬著羅丹,”韓夕文看著綠油油的草地說,“和他的妻子羅斯一起。所以我才說,來跟主人打個招呼嘛。”
“我還以為……”祝曉楠在腦海中搜索著,“我還以為像羅丹這樣的偉人應該在拉雪茲公墓或者先賢祠裏。”
“啊——不,他就在這兒。”韓夕文說,“拉雪茲裏有巴爾紮克和王爾德。”
“等一下,羅丹是不是有一個情人?我記得有一部電影就叫《羅丹的情人》。”
“對,卡蜜爾•克勞黛爾,一個同樣富有才華的雕塑家。而且,她和羅丹有著相似的審美和風格,她崇拜羅丹,來到羅丹麵前,請求當他的助手和情人。”
“然後羅丹就答應了?”
韓夕文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為什麽不呢?卡蜜爾幾乎稱得上完美,不僅可以當作愛情的寄托,還能在藝術創作上提供幫助,比如當模特,她的容貌和身材都是一流的。”
“是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需要一個情人?”祝曉楠轉過臉盯著韓夕文的眼睛問,所謂的“所有的藝術家”,應該就是特指對麵的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需要情人,至少……”
“至少你需要?”
韓夕文哈哈大笑道:“至少我還沒有。”
“說明你不是個稱職的藝術家啊!”
聽到這樣的評論,韓夕文微微斜過肩膀,同樣凝望著祝曉楠:“如果有一個像卡蜜爾這樣的情人,能夠堅持陪伴你度過十五個年頭,給你充沛的創作源泉,你會拒絕嗎?”
在韓夕文說話的時候,祝曉楠的目光一直盯在他不停顫動的雙唇上,直到他停止。
“我不能。”祝曉楠說。
你是在說自己不能接受卡蜜爾,還是說不能成為卡蜜爾?韓夕文本想一問究竟,但他突然覺得現在的氣氛太美麗,而美麗的源頭是否就是因為有模糊的秘密呢?自己和蘇沫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真空到產生不了任何火花。
“又在想什麽?”祝曉楠問,“我覺得你剛剛思考了很多。”
“我在想這種情人的關係,他們不是那種純粹的情色關係。”韓夕文像是在給自己辯護一樣,“雖然羅丹創作出了《吻》這種表達男女之愛的作品,但和情色無關,這是一種直白的、充滿**的形式,和柏拉圖式的愛不一樣,他崇尚肉體,那是一種同時具有心靈和生理反應的愛。”
“那這種在你看來價值連城的愛,是他的妻子所不能給的嗎?還是說,在婚姻中,忠誠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你這麽說,是有什麽指向性嗎?”韓夕文問,“還是說,在質疑誰?”
“沒有,隻是隨便說說。”祝曉楠佯裝輕巧。
韓夕文起身走到一個小山坡上,十幾公裏外的巴黎在腳下像一朵綻放開的鮮花。烏雲從東方飄近,地麵上的行人與車輛加快了速度,而綿延的塞納河一半灰暗、一半光明,仿佛一場世仇的戰爭即將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