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經過協和廣場時,終於下起了雨,坐在上層觀光位置的乘客紛紛下來,頭發和衣服上已經沾了雨水。不過他們顯然還沒盡興,隻好隔著車窗去拍那聳立著的盧克索方尖碑,隻是玻璃上的水痕去除不了,成為自然存在的虛化濾鏡。
旅遊大巴在羅浮宮對麵的街道上停滿一排,騎著重型摩托車的警察正在和司機交涉。
這雨仿佛是故意的,人們越措手不及,它就下得越起勁兒。大批遊客從羅浮宮裏湧出,如果是英國人還好,他們有帶傘出門的習慣,可那些東方遊客就狼狽了,隻能冒雨衝向大巴,可舍不得用新買的名牌包遮雨。
“《阿甘正傳》裏說人生就像巧克力,其實一座城的曆史也是如此。”韓夕文說,“你看現在的巴黎是全世界的大聚會,滿大街的名牌和遊客,但如果當年身處曆史洪流中的人當真將巴黎付之一炬,那麽現在,這些所能見到的美景都隻在博物館的幻燈片裏了。”
巴士在羅浮宮周圍停了四次,遊客上上下下幾批,韓夕文看著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說:“我一直覺得戰爭是偉大的,當然,我不是在推崇暴力。如果說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無法杜絕戰爭的話,那麽,在殘酷戰爭中顯露出的人文情感就更彌足珍貴了,甚至可以這麽說,這些戰爭中的人性光芒,才是文明的最耀眼的體現。”
“類似於患難見真情?戰爭見人性?”
“對,隻有在極端環境下,才能最清晰地窺見一個人內心的選擇。”韓夕文說,“中國有句古話,忠孝兩難全,平時生活中或許不需要麵臨這種艱難的抉擇,可當你站在一個足夠高的頂峰、接收到的是來自帝國元首的直接命令時,你還能做到遵循內心、遵循良知嗎?”
“我覺得一切戰爭都是為了滿足極少數人目的的行為,沒有絕對意義上的正義或邪惡,有的隻是殘酷和悲壯,因為犧牲者大多都是被強行攪和進來的民眾。所謂曆史是勝利者寫的,盡管後世會重新翻閱過去、會努力還原真相,但總有些底線是不會觸碰的。”祝曉楠說,“不論當時和未來怎麽定義一場戰爭或一次革命,目的都在於繼續維護那少部分人的利益。我這麽說會不會顯得太教科書?”
“沒錯,讓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本身就是困難的,許多後人看來毫無疑問的選擇在當時可沒那麽理所當然,有太多人在該做正確選擇的時候偏向了另一方,之後終身活在後悔當中。”
羅浮宮在身後被蓬皮杜中心掩蓋,韓夕文繼續說:“但我認為肖爾鐵茨將軍的判斷很難得到其他人的讚同。人們總是喜歡從一個人慣有的行為方式去決定這個人的全部,可我認為,那些突發的、意外的選擇才是最本源的。”
“對不起,誰是肖爾鐵茨?”
“一個對希特勒盡忠職守的納粹軍官,奉命在撤出巴黎時摧毀巴黎的一切工業設施,並對這座城市進行癱瘓式的破壞,絕不讓巴黎落入敵人手中,如果巴黎不得不歸敵人所有,那就把它變成一片廢墟。”
“對巴黎實行焦土政策?”
“對,就像對華沙那樣。”
“但是,你說的這個肖爾鐵茨沒有這麽做,不然就沒有現在的巴黎了。”
“這就是我所說的殘存在戰爭中的人性的光輝,但有些人不這麽認為。”韓夕文說,“我們總是試圖將一個人分得很明白,要麽是好人,要麽就是壞人,但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人都是矛盾的,都是感性的,不是機器。”
“但我想,他畢竟是做過很多壞事,對吧?”
韓夕文否認不了這樣的事實,他點點頭,走到下客的後車門,按了按扶手上的提示按鈕。
司機緩緩停下巴士,車門打開,韓夕文招呼祝曉楠下車。
月光和餐廳的霓虹燈將塞納河的水照得通亮,韓夕文和祝曉楠站在年代最久遠的“新橋”上,靠著欄杆,看左右兩岸迷人的夜色。
年輕的男孩兒、女孩兒穿著修身的牛仔服擁抱在一起,說著山盟海誓的甜言蜜語,在網狀護欄上加一道鎖,把鑰匙扔進河裏;流浪藝人們在一旁彈起吉他、吹起薩克斯,音樂隨著雲朵在夜空中傳誦;二手書店打算關門了,卻又碰到路過的遊人,不得不再點亮昏黃的台燈;車輛停下又啟動,啟動又停下,繞過圓形轉盤,駛過一座紅色的風車;交通燈三色轉換,捧著法棍的白領女性剛結束一天的忙碌,匆匆穿過人行道,都來不及喝一口溫熱的咖啡,卻成為路邊男人眼中的風景。
從這裏依然可以看見埃菲爾鐵塔,也可以看見聖母院,如果你再專心一些,還可以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的心。
“說實話,我也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如果我是肖爾鐵茨的辯護律師,說不定也會在控方的指責下退縮。”韓夕文的目光遊離在周圍那些將過往歲月壓縮進磚瓦裏的建築上,“他絕對是個魔鬼,比如進攻根本沒有宣戰的荷蘭,造成近十萬人的傷亡,之後當人們問起是否受到良心的譴責時,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而是反問了一句‘為什麽’。他之所以被希特勒選定作為毀滅巴黎的人選,就是因為他之前的一係列行動已經為自己贏得了‘城市毀滅專家’的稱號,所以當同行者都對毀滅巴黎的命令產生懷疑時,形容這是‘一個很不愉快的任務,有一種葬身之地的氣氛’,可肖爾鐵茨的回答竟是‘至少,這將是一場頭等葬禮’。可見,他醉心於這一切,而我認為,在一場規模足夠大的戰爭裏,軍階越高,越能置身事外,他看見的不是一兵一卒的死活,甚至不是一座城市和一個國家的存亡,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說是遊戲可能顯得太殘忍了,但在他們眼中,這些犧牲就是遊戲,隻不過他不是那種玉石俱焚的賭徒,他知道應該在何時收手。”
“那位德國軍官是對的。巴黎不該被毀滅,如果你從沒來過巴黎,可能會覺得,一個城市的存在與覆滅都是大時代裏的不由自主,但如果你來過巴黎,你就會肯定,巴黎是不一樣的,巴黎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樣。”祝曉楠說著,她的目光隨著塞納河裏的遊船融進曆史,“所以,才會有像你這樣的人為此奮不顧身。”
“你後悔了?”韓夕文問。
“什麽?”
“後悔沒有在一開始就和他來巴黎。”
“不,這不是後悔,這是我的選擇,我沒有後悔,更沒有不幸福。”祝曉楠收回漸行漸遠的目光說,“我很幸福。”
“恕我直言,真正幸福的人是不會把‘幸福’掛在嘴邊的。”
“也許是你脫離中國太久,我這樣的家庭,很多人羨慕不來。”
“有這個可能,別人是很羨慕你,但你羨慕你自己嗎?”
祝曉楠看著韓夕文:“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說我?你說這些話是想改變我,還是想改變你自己?”
“其實我沒有那麽好為人師。”韓夕文覺得祝曉楠誤會了,“我之所以和你說那麽多,也並非想改變你,隻是因為我遇到了你,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我很關心你。”韓夕文說,“我們年紀差不多,品位也差不多。雖然我們的經曆各不相同,但我們一直沒有中斷交流。也許你說的有道理,我是有點兒想改變自己,但更多的,是不想看見你這樣。”
“我這樣?我哪樣了?”
“我不是鏡子,但也不是瞎子。你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但我可以,從你來巴黎的第一天起,你就很不開心。”
“所以你做這麽多是為了讓我開心?”
“有這麽一點兒意思。”韓夕文說,“雖然你和我講了那個男生的故事,但是,你還有隱瞞。”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身為一個男人——一個中國的男人,如果你的小孩兒沒跟你姓,對你來說,這很嚴重嗎?”
韓夕文深吸一口氣,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這還用說嗎,作為一個男人,孩子都不跟自己姓,那簡直是奇恥大辱啊!”
“啊?”祝曉楠以為藝術家會看淡這些東西,“真的這麽嚴重?”
“當然是假的啦!”韓夕文泄了氣,怪自己演得太逼真,“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呢,跟誰姓有什麽問題?”
“我是很認真地在問你。”
“我知道,我也是很認真地在回答你。”韓夕文說,“你就是在為這麽個小問題而焦慮?”
祝曉楠點點頭。
“天哪!也許真的是因為你們生活得太‘幸福’,所以才會有這種幸福的煩惱。”
“我能聽出你在諷刺我。”
“他很介意?”
“之前說不介意,但後來,慢慢地就介意了。”
“所以呢,你有什麽打算?”
“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做啊,如果繼續跟我姓,那他就會不高興;如果改成跟他姓,那我爸就會不高興。”祝曉楠陷入死循環,兩手一攤,“無解。”
“不見得,完全有解的。”韓夕文說。
“怎麽解?”
“既不跟你丈夫姓,也不跟你姓。”韓夕文指了指自己,“跟我姓就好啦,兩邊都不得罪。”
“是啊,我怎麽沒想到呢!”祝曉楠配合著,“這樣,我的孩子跟你姓,你的孩子跟我姓。”
“那你可不劃算,我的孩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韓夕文撐了一下欄杆,“回去吧。”
“你們在一起那麽久,沒有想過應該有一個孩子?”祝曉楠追問道。
韓夕文走到橋下的熱狗店買了兩份帶有香腸的三明治,邊走邊吃。
“我不認為我有資格養育一個孩子。”快走到公寓時韓夕文說。
“什麽叫資格?”
“一種自我認定。”韓夕文拐進一家超市,取了個購物籃,“這是一種很虛幻的自我認定,不是指金錢上能否承擔,而是……當你有了一個孩子,你就需要為他的一生埋單。”
“你是不是想得太遠了?”祝曉楠問,“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你隻需要盡力就好。”
“不,不是盡力的問題。當然,你肯定要盡力,但我的意思是……”韓夕文想了想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引導孩子,我自己甚至都沒有確定好方向,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孩子的選擇,我無法給他建議,更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他的全部選擇,我還沒到那個境界。”
韓夕文站在一排蔬果架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我連晚上吃什麽都不知道。”
祝曉楠的手機響起,是一條來自領導夫人的語音。
“怎麽了?”
祝曉楠聽了一會兒說:“那家店開門了,明天就能買到了。”
接著,那邊又發來一個會員號。
祝曉楠歡欣鼓舞地說:“太好了,明天買完東西就能回去了!”
“這樣啊……”韓夕文放下空落落的籃子,略帶遺憾地說,“那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
祝曉楠察覺到韓夕文語氣的變化:“對不起。”
“對不起?”韓夕文反倒尷尬起來,“不至於吧。”
狹小的土黃色電梯裏貼著一張正在上映的法國電影的海報,樓層數一格一格地變化。祝曉楠站在韓夕文身後,腦子裏一片空白。
韓夕文突然回過頭,兩人對望了一下:“去我那兒吃晚飯吧。”
“好。”祝曉楠答應道。
“四十分鍾。”韓夕文說,“不用幫忙,你休息一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