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從E線的世貿中心站出來時,正午的陽光正好打在對麵一千七百七十六英尺高的“自由塔”上,這象征著美國通過《獨立宣言》年份的新興建築,後來被更名為“世貿中心一號”。

玻璃外牆上強烈的折射光籠罩著一個街區外三一教堂灰黑色的哥特式尖頂和後方深綠色草地中的一塊塊年份各不相同的墓碑,給剛剛走出地鐵站的人們指引出通往光明的道路。

在2001年9月11日那場空前的災難裏,當周圍的建築都頃刻間毀於一旦時,隻有這座建於十七世紀末的教堂在塵埃與尖叫聲中屹立不倒,所有的損失是一棵有著上百年壽命的無花果樹。

這是美國建國以來本土遭遇到的最嚴重的創傷,一向崇尚自由的美國人自“二戰”後第一次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危機——“9•11”的一個多月後,《愛國者法案》頒布。

“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祝曉楠問。

韓夕文帶著她繼續朝西邊哈德遜河碼頭的方向走去,在周圍行人的麵容上,已經看不到災難過後留下的陰影,街道經過翻新,變得比新千年那會兒更加時尚和繁華。

巨大的彩色廣告牌,女人性感的嘴唇和男人健壯的胸肌,隨時跳動的股價表,來往的車輛,咖啡廳、餐廳、酒廊、蘋果專賣店裏,說著各種語言的遊客接踵而至,現金、信用卡、支票和蜷縮在角落裏的流浪漢——這就是紐約。

走過一片正在施工的路段後,遊客的身影少了,周圍的人們肅穆了很多。漸漸的,祝曉楠能感受到一種統一的情緒:傷痛,但是振作;想念,卻不停留。

兩片由灰色大理石砌成的同樣大小的黑色方形瀑布池深嵌在當年雙子塔留下的地坑中,這是北美最大的人造瀑布,涓涓水幕順著瀑布池的四周流進中央的深井裏。

奇怪的是,這裏距離鬧市不過一條街,但鬧市的喧嘩卻隨著這清水被洗盡。

在這南、北兩座瀑布池四周的青銅壁上,刻著在“9•11”恐怖襲擊和1993年2月26日世貿中心爆炸案中喪生的兩千九百七十九名遇難者的姓名。

一個金發碧眼的小女孩兒在母親的陪伴下將一束白花插在某位死者的名字上,看她的年紀,還不到十歲,應該不是祭奠父親,可能是祖父或祖母,也可能是某個不認識的遇難者。

這樣的情形每時每刻都發生著,即便沒有親友在“9•11”中遇難,他們也會來到這裏,陪著那些真正失去摯愛的人們一起,緬懷生命與過往。

“死難者姓名不按任何順序刻在兩個水池周圍,因為任何一種排列順序都可能引起參觀者的不適和悲傷。參觀者如需找到已逝親朋的名字,隻需請工作人員引領,或者借助位置索引詞典。”這是設計師阿拉德在一份聲明中的解釋。

“這裏有你認識的人?”祝曉楠問。

“沒有。”韓夕文說,“但我感覺我認識他們所有的人。”

“什麽意思?”

“災難是共同的。”韓夕文說,“我指真正的災難。如果你理解了這個道理,就會明白我所說的‘認識他們所有的人’。”

他們沿著瀑布池行走。

“根據不同的角度和理解,能夠對人類的曆史歸納出不同的定義。但我認為,歸根結底,人類的曆史是一部戰爭史,這是出於人類作為動物的本性導致的,掠奪並且保衛,這就構成了戰爭的要素,這是不可逆的天性,而戰爭史說白了就是災難史,對於任何一個處於戰爭中的個人或團體來說,都是災難,沒有完好無損的勝利者,隻有疼痛感不一的受難者。”韓夕文說,“所以我說,災難是共同的。”

“但好的現象是,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這一點,這就給避免災難帶來了可能。”祝曉楠說,“隻有被火燒過一次,才會知道灼傷有多疼,才會知道該和火堆保持多遠的距離。”

“這是樂觀的說法,事實是,人類一次又一次地衝向火堆,從火堆裏撿起滾燙的木棍,朝其他人揮舞。”

“明明是我老公和我閨密滾在了一起,怎麽你反而更消極呢?”祝曉楠問。

韓夕文“哈哈”笑了兩聲,指引著她走進紀念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