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年前的那個深夜,當韓夕文即將第一次降落在紐約的土地上時,他就在思考一個問題:在經曆了兩百多年的風風雨雨後,紐約究竟是屬於誰的?

是那些乘坐著“五月花號”橫渡大西洋的勇敢與浪漫的歐洲後裔,還是在血腥交易中被迫販賣到這裏的非洲黑奴?是那些帶領殖民地民眾奮起抗擊英王統治的赫赫有名的開國元勳,還是成千上萬為了這個國家的獨立而戰死沙場、獻出生命的無名小卒?是華盛頓和傑斐遜寫在《獨立宣言》裏的美國,還是林肯和羅伯特•李懷揣各自建國夢想的美國?

幸虧美國的曆史短暫,梳理清楚其中一個城市的恩怨並不算難。可能除了巴黎,紐約是全世界最值得驕傲的地方,隻是它的驕傲不像巴黎那麽尖銳。

當你看到如此多的不同膚色的人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坐在同一間咖啡館裏、躺在同一片公園的草坪上時,你會覺得,這裏才是真正的世界的融合——盡管獲得這融合的代價與時間十分巨大和長遠,但紐約畢竟走到了這裏。

現在的紐約,除非你走進博物館,不然,曆史的光暈已經難以觸及這座現代都市的每個角落了;現在的紐約,是漫畫世界裏的“哥譚”。

“這不是《蝙蝠俠》裏的,明明是《博物館奇妙夜》裏的。”祝曉楠站在大都會博物館的大廳中央,眼前的那尊暴龍化石和門外石階上的西奧多•羅斯福塑像一樣出名。

“但我不怎麽懂中世紀的曆史和藝術。”祝曉楠坦白道,“甚至你講了我都不懂。”

“我也不懂。”韓夕文將一張圓形貼畫貼在胸前,帶著她通過檢票口,“有些東西你在觀賞之前需要做些功課,那都屬於故弄玄虛的現代藝術,但在大都會博物館裏,那些保存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文物,它們早就脫離了藝術品的概念,從而進入曆史記錄的範圍,一會兒你還會見到從古埃及時代流傳下來的東西,那些能算作狹義的藝術品嗎?我覺得不能,但它們的價值不是藝術所能承載的。”

盡管對於這段曆史知識是空白的,但當那些歐洲中世紀的工藝品將祝曉楠包圍,很難用美觀或漂亮去簡單形容缺胳膊少腿的人像雕塑時,她覺得韓夕文說得很有道理,這不是完成一份曆史或藝術史考卷,這隻是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

“中世紀的藝術在幾百年後依然能給現代人帶來視覺衝擊,我覺得很大情況下是因為當時創作的環境十分特殊,尤其是中世紀後期。”韓夕文說。

“文藝複興?”

“沒錯,文藝複興。”韓夕文說,“文藝複興的偉大之處遠遠不隻是對文藝創作的複興,它所推動的整個世界的進步一直影響至今。”

“物質消亡,但精神永存。”祝曉楠說,“文藝複興給經曆了一千多年黑暗中世紀的人類——至少是給歐洲人提供了新的憧憬,教科書上好像是這麽說的。”

“我個人認為,人類真正的文明史應該從文藝複興開始,不止局限於歐洲人;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西方文化開始了取代東方文化的進程。”韓夕文說,“之前的全部曆史都是為了這一刻而積累,就像……”他想了想,“就像你很艱難地追求一個姑娘,終於有一天她答應了,而你的功勞當然不隻是這一天的所作所為。”

“對於一個隻被無數男人追求卻從沒追求過姑娘的直女來說,我很難理解你的比喻。”祝曉楠說著朝博物館深處走去。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讀過的一本書,一位以色列學者寫的,叫《人類簡史》,他把人類的進化和社會的形成與發展看成一場騙局。”韓夕文和祝曉楠一起走進埃及展館,兩尊黝黑的法老王獵犬塑像站立在門口。

“比如呢?”祝曉楠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拍照。

“比如從農業革命開始的所有生產力的突破。”韓夕文說,“伴隨尼羅河而生的古埃及就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農業帝國之一。我們總是習慣把所有生產力的提高認為是人類的進步,當然,這的確是一方麵的進步,但這位學者的思考角度很特別,他沒有否認這種進步,卻認為是一種陰謀。舉個簡單的例子,他覺得當人類還沒有進入農業文明的時候,我們是遊牧民族,走到哪兒算哪兒,可能前一天沒飯吃而後一天又吃得撐死;可當我們進入農業社會後,我們學會了播種、灌溉、畜牧,不需要再忍受遊牧時代的饑餓,我們學會了相對規律的作息,表麵上一切都很完美,但實際上暗藏危機。”

“什麽危機?”

“戰爭的危機。”韓夕文繼續說,“伴隨著農業的發展,另一個問題就來臨了——倉儲,每一季的豐收之後,我們就得想辦法把收獲的糧食儲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不過,人類是複雜的,而且鑒於先天的差異,我們並不會永遠同心協力。同一部落裏會有小偷兒,不同部落之間會有掠奪,為了保護自己的勞動果實,就必須安排專門的人來把守,於是,掠奪糧食的戰爭就這麽出現了。所以,表麵上看起來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進步提高了人類的生活質量,但後續而至的其他大麻煩也會造成惡劣的後果,被餓死和被殺死,哪個更好?”

“這不就是雙刃劍的問題嗎?”祝曉楠說,“槍能殺人也能救人,問題不在於槍,而在於使用的人。”

“你這是在討論另一個問題。”韓夕文說,“我隻是在講社會變革所隱藏的代價,並非排斥和阻止進步,事實上,人類的腳步一旦邁開,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也深有體會。”祝曉楠現學現賣,“就像以前我們用紙質的書信聯絡,用筆寫字,速度不快,但是會細心揣摩每一句話,認真寫每一個字,因為我們知道,從寄信人寫下第一個字到收信人讀完最後一個字,這個過程極其漫長,盡量不要出錯,萬一有了誤會,彌補起來很麻煩。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我們都用E-Mail,每天一早到了辦公室,打開信箱,未讀郵件中除去垃圾郵件還有上百封,有些都來自同一個人,第一封信沒寫好,沒關係,再補一封,第二封也有問題,那就來第三封,反正敲敲鍵盤一分鍾就能有幾百字,然後點‘發送’,一秒鍾就能送達。”

“因為速度,我們失去了質量,也失去了儀式感。”韓夕文覺得,特別是儀式感的喪失令自己難過,“從紙質書信到E-Mail,科技的發展雖然提高了我們接納信息的效率,但我們需要處理的條目卻也因此變得異常多,就和信息爆炸、新聞爆炸是一個道理,所有信息的推送者都不再力圖精練和準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轟炸式的傳遞。”

“要不怎麽說‘標題要長’,還有‘重要的事要說三遍’呢。”祝曉楠看著埃及的彩色壁畫說,“但即便科技發展到如今這般地步,我們也難以複製出這樣的奇跡。”

“你看,這是在講一場婚禮前後的故事。”韓夕文將手指放在壁畫前的玻璃罩上,一行行地講解,“他們在這一年獲得了豐收,人們手中抱著糧食,車上也裝載著糧食;但麵臨一場侵略,於是祭司祈求神明的保佑,你看這裏……軍隊出征了。到這裏,他們取得了對外戰爭的勝利,新郎從戰場上回來……”

“等一下。”祝曉楠機靈起來,“怎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我看不出來這是場婚禮,我覺得就是普通的一天。”

“這肯定不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一天是不值得記載的。過來這邊……”韓夕文招呼祝曉楠走到一片開闊的展區內。

這裏隻能算是半室內,因為牆麵是透明的玻璃,除了能看到一座明顯的古埃及神廟,還能望見在博物館和中央公園之間聳立著的一塊方尖碑。

“我覺得這場景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祝曉楠思索道,“Deja-vu(昔日重現),可我根本沒來過這裏。”

“你看過威爾•史密斯主演的《我是傳奇》嗎?”

“哦——我知道了!”祝曉楠暗爽幸虧這次韓夕文問的是電影不是書籍,立刻指著古埃及神廟四周的一圈水池說,“在那部片子裏,他就孤零零地坐在這裏釣魚。”

見韓夕文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神廟的前闕,祝曉楠問:“你是不是經常來這兒?”

“至少每一次來紐約,我都會來看看。”

“為什麽?”

“我不知道。”韓夕文說,“它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你能想象嗎,這是三千五百年前的作品,我是說,站在這裏,就是在和三千五百年前的東西對視、交流。人類的曆史就是靠這些東西證明的。事實上,所有的考古給出的解釋大多都是現代人的猜測——最多是合理的猜測,所以當年到底是什麽樣,誰能保證呢?”

“不過我總覺得埃及神廟出現在美國有點兒不倫不類。”

“是有點兒不倫不類,周圍不應該是玻璃,而應該是沙漠。”韓夕文說,“不過這不是美國政府掠奪過來的,是六十年代埃及修建阿斯旺水壩時,美國幫助他們搬遷了大量文物,其中就包括幾座神廟,事後埃及人就把這座典德爾神廟贈送給了美國,這是在埃及國土以外唯一完整的神廟。”

“外麵的那塊方尖碑也是埃及人送的?”

“是的,不過不是一起,方尖碑更早,在十九世紀的時候就送給美國了。”

“也許我們應該去那兒看看。”祝曉楠發現後麵的主殿外排著長龍,積極地加入進去。

說實話,主殿裏的內容令祝曉楠大失所望,她原本以為能夠隨著主殿幽暗的通道進入類似金字塔的內部,可實際上裏麵狹小無比,連兩個人並排的身位都沒有,如果沒有專業知識,也根本看不懂神廟裏石塊上的壁畫和外麵的有什麽不同。

隻待了不到兩分鍾,祝曉楠和韓夕文就從主殿裏原路返回到了外麵,而後麵的遊客依然絡繹不絕。

“沒了?這就是全世界最棒的博物館?”祝曉楠完全沒過癮,“我覺得還是電影拍出來的好看。”

“如果你想繼續,我們隻要沿著西七十九街橫穿過中央公園就能到自然曆史博物館,那邊還有個天文館。”韓夕文說,“對了,你喜歡動物嗎?”

“哪種動物?”祝曉楠想精確一下。

“各種動物。”

“不!不過,那裏能見到《超體》裏的‘露西’,對嗎?”

二)

“這裏沒有露西,但是有她的夥伴們。”

在自然曆史博物館的“人類生物與進化”展廳裏,韓夕文找到南方古猿的複刻場景,幾隻直立行走的黑色類人猿正在東非草原上尋覓著什麽。

“和電影裏的不一樣。”祝曉楠盯著那不算好看的類人猿說。

“《超體》裏的那個露西的形象是經過藝術加工的,原版隻是一堆骨頭,在埃塞俄比亞國家博物館裏收藏著呢。”

“你覺得人類真的是由這群類人猿進化而來的嗎?”祝曉楠問,“你相信‘進化論’嗎?”

“也許我的回答會令你失望。”韓夕文說,“是的,我相信‘進化論’,哪怕不是《進化論》裏的‘進化論’,你明白我說的嗎?”

祝曉楠似是而非地點點頭。

“雖然我沒有足夠的生物學知識,但我相信物種的演化,因為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文明的進化,所以我能夠推斷出智慧生物的每一次跨越都是自身努力的結果。把人類簡單歸於外星人的播種在我看來隻能算是一個還未被證偽的猜想,有點兒逃避問題,也有點兒對自己不負責任。當然,也許有一天這個觀點會被證明是正確的,不過如果那一天到來,估計也就是人類滅絕的時刻了。”

“類人猿不是最古老的物種,為什麽偏偏隻有類人猿進化成了人類,或者說某一物種進化成了人類,而其他動物在過去的百萬年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為什麽出現且唯一出現的是智人,而不是有智慧的鬣狗或者犀牛呢?直立行走,大腦的發育和腦容量的提升,以及學會使用工具和火,這些都是智人爆炸式進化之初的幾項最偉大的舉措。”

“嗯……所以呢,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回答不了,即便是致力於生物進化學的研究人員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就算回答了,也不一定正確,一切都隻是猜想。”

“你為什麽不好奇?”

“你為什麽好奇?”韓夕文反問道。

“因為我兒子對這方麵很感興趣。”祝曉楠看著類人猿的模型說,那深嵌在眼窩裏的黑褐色眼珠一動不動,“我之前可不懂這些,我是在跟我兒子一起寫作業的時候學到的,共同學習,共同進步。”

“現在幼兒園就開始教這個了?”韓夕文摸了摸下巴說,“那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兒子的作業成為全校的典範。”

“你又有什麽壞主意了?”

“露西,可能並不是人類最早的祖先,而且,露西不一定是女人。”韓夕文說,“你可以在你兒子的作業裏稍微提一下阿爾迪以及隆達•希賓格博士,看看批改作業的老師會有什麽反應。”

“算了吧,老師不會有任何反應,但我兒子會成為全校的異類。”

韓夕文看了看導遊冊:“樓下有兩個放映廳,《宇宙大爆炸》和《北極奇觀》,你想看哪個?”

“我……我不想看。”祝曉楠說,她擔心肚子裏的寶寶會有不適,盡管自己有可能不要這個孩子。

“那可是超大帷幕的,很壯觀的,比IMAX還棒,我建議去看《宇宙大爆炸》。”

“我真的不想看。”

就韓夕文那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軸勁兒,祝曉楠怕再聊下去就穿幫了,便趕緊攤開樓層介紹,找了個別的主題館搪塞道:“你不是崇尚人類文明史嘛,我們去樓上看看關於太平洋沿岸人類發展的東西吧。”

三)

最底層海洋展館裏傳出的陣陣冷氣匯聚在樓梯的轉角處,牆壁中央畫卷裏的尼安德特人點燃火把,蜷縮在寒冷雨夜的洞穴內,研究著更早的先人們在石壁上的刻畫。

樓上的展廳明亮許多,比起之前非洲草原動物展廳裏大塊玻璃後的等比模型,這裏的陳列物顯得精細很多,用泥土和草葉搭建出一個個豐富而迷你的原始場景,像史前版的樂高公園。

“這應該是東南亞人吧。”祝曉楠在一個漁船靠岸的模型邊停下腳步,“我去巴厘島的時候見過類似的。”

眼前的一片模型中,漁夫們喜笑顏開地滿載而歸,岸上有迎接他們的孩子,不遠處的茅屋外婦女們分工合作,曬漁網、紡織,將挑選出來的美麗貝類製成首飾;而另一艘船上,一個男孩兒不小心失足,在落水的那一刻被船尾的大人一把抓住。

“這是印第安人。”祝曉楠一邊走一邊說,“印第安人的帳篷實在太有特點了,一眼就能認出來。”

“哇!那是複活節島上的石像嗎?”祝曉楠被展廳走廊頂端的一座複活節島上的石像吸引,沒注意到身邊的“毛利人”。

“你知道當地人為什麽要建造這些石像嗎?”祝曉楠問。

韓夕文搖搖頭:“我沒那麽全知。”

“有一個神話傳說是這樣講的,很久以前,一個部落的首領帶著他的族人尋找新的領地,結果就來到了複活節島。他死之後,島嶼被他的幾個兒子分了,形成了不同的部落,之後,每當有部落首領去世,都會在他的墳墓旁建造一個石像,族人們相信石像能夠捕獲死去首領們的靈魂,將他們的靈力留在島上,保佑子民風調雨順。”

難得祝曉楠能給韓夕文上課,盡管這隻是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這也是你和你兒子一起學的?”

“這是我小時候讀課外書記下來的。”祝曉楠說,“我記得當年還有一部名叫《海爾兄弟》的動畫片,裏麵也講到複活節島上的石像,那裏麵說這些石像是一個被遺留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建造的,這個外星人一直在等待他的同胞來接走他。”

“這比你之前的那個故事更不靠譜了。”韓夕文說,“這些石像原名叫‘摩埃石像’,誰建的,什麽時候建的,為什麽建,都是未解之謎。”

“那我覺得在沒有解答之前,編一個不錯的故事解釋一下未嚐不可啊,總比什麽都貼上一張‘未解之謎’的標簽強多了吧。”

祝曉楠等到麵前沒有其他遊客遮擋,抓住時機連續自拍了幾張和石像的合影。

隨著通道在展廳裏繞一圈,一些人為打造的石器和銅器連同木柄一起被密封在玻璃罩中,大多是一些用於獵捕的工具,比如尖銳的石矛和如新月般的彎刀。

“我有個問題要請教你。”祝曉楠一本正經地說,“我經常聽說這樣的詞,石器時代、青銅時代,還有白銀時代和黃金時代,這些用金屬或礦物質命名的時代究竟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人類隻會用石頭的年代就叫‘石器時代’,用銅器的時候就叫‘青銅時代’,然後以此類推下去。”

“那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是什麽時代?”韓夕文問。

“現在……現在是互聯網+時代呀!”

“這個……”韓夕文覺得她說得也沒錯。

“總歸是層層遞進的關係吧。”祝曉楠說,“就像《聖鬥士》裏的級別,最強的是黃金聖鬥士,其次是白銀聖鬥士,最弱的是青銅聖鬥士,所以星矢他們才要經過一次次的戰鬥升級成黃金聖鬥士。”

“事實上呢,你說的這些什麽什麽時代統稱為‘人類世紀’,但不同的研究體係對‘人類世紀’的解釋是不同的,考古學裏有,文學裏也有,最早的出處就是希臘神話。”

“那希臘神話裏是怎麽說的?”

“不不不,我沒那個本事講希臘神話,當年在學校裏的時候我就對各地的神話體係十分頭疼,不論西方還是東方,裏麵的人物關係實在太複雜、太微妙了,而且那些名字簡直讓我吐血。”韓夕文直擺手,“我隻能大概地告訴你,文學中的‘人類世紀’是赫西俄德在他的著作《工作與時日》中提出來的。”

“赫什麽德?”

“赫西俄德,你看,一個名字你都記不住。”

韓夕文朝出口走去,在樓梯的另一側有一間咖啡廳,他決定去喝些東西。

四)

陽光正好轉移到西邊,中央公園裏跑步的人群不時地從窗邊經過。咖啡冒著熱氣,白色的糖消融在小勺圈出的旋渦中。

“我記得你在巴黎的時候挺喜歡喝咖啡的,怎麽到了美國改喝果汁了?”韓夕文看著祝曉楠手裏的一份混合果汁問。

祝曉楠差點兒就打算坦白了,但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我還是沒記住,赫什麽德來著?”

韓夕文笑了笑:“記不住名字沒關係,但你得知道,赫西俄德對人類生活在地球上的不同時代的劃分,和《聖鬥士》裏的正好相反。”

“什麽意思?”

“青銅到黃金在聖鬥士體係裏是一種進步,而黃金時代卻是人類世紀的最初階段。”

“先黃金後青銅?越來越不值錢?”

“赫西俄德從人類起源時期開始講述,一直講到他生活的年代。”韓夕文說,“黃金時代是最初的時代,那時候的人類處於克洛諾斯的統治……”

“什麽斯?”

“克洛諾斯,希臘神話裏第一代十二泰坦中的一個,是天空之神和大地之母的兒子。算了,你別管什麽斯,先讓我說完,總之是個很厲害的神仙。”

韓夕文朝杯子吹了吹氣,喝了口咖啡,繼續說道:“在克洛諾斯統治人類的時代裏,人類生活在神靈之間,能夠和神靈任意往來,整個時代充滿著愛與和平,並且不需要上班,因為土地會自動長出食物,人類還能以年輕健壯的外貌和身體度過漫長歲月,到了該死的時候,平靜地接受死亡,死了之後,他們的靈魂還會變成精靈環繞著大地。”

“這不比我那個複活節島上的石像是外星人建的傳說更不靠譜?”

“後來柏拉圖解釋過赫西俄德的黃金時代,赫西俄德的意思不是說人類是用黃金做的,或者整個世界充滿黃金,而是說那個時代人類的美好與高貴,所以神靈對這些人類是仁慈的,守護著他們,讓他們遠離疾病和痛苦。”

“最終還不是死了。”

韓夕文覺得沒法聊下去了:“要不你來。”

祝曉楠咬著吸管一臉呆萌。

“黃金時代之後就是白銀時代,進入宙斯的統治。魯本斯有一幅作品,畫的是克洛諾斯吞噬自己的兒子波賽冬。”韓夕文上網搜索了一下,找到那幅畫。

“人類在白銀時代中度過長達百年的幼兒期,當他們成年後,他們拒絕聽從神的旨意,爆發衝突,因此宙斯大怒,降罪於人類,這一代人死後會進入冥界,成為‘受祝福的靈魂’。

緊接著就是青銅時代,在這段時期裏,人類的生活變得不太平,因為他們酷愛戰爭,並且學會了冶煉青銅器,用來製造盔甲和武器。宙斯給了他們強健的體魄,也給了他們凶殘的內心,這代人死後失去靈魂,墜入冥王哈迪斯的黑暗地府。”

“那是不是意味著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就是石器時代?”

“不同的體係不能混在一起討論。”韓夕文說,“石器時代是考古學領域的內容,雖然不同學派對石器時代存在的時間界限有異議,但石器時代本是真實存在的,這一點沒有爭議。”

“好複雜。”

“雖然爭議很多,但我覺得考古學比神話學簡單多了。”韓夕文說,“考古學就是本大辭典,每個主次條目分得清清楚楚。廣義的人類曆史從人類誕生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現在,而狹義的曆史是從人類發明文字開始算起,所以也被稱為‘信史’,是一種確切的曆史。”

“不過分布在全球的人類發明文字的時間各不相同,以哪個為準呢?”祝曉楠問。

“沒有統一的規範,但一般而言,我們把人類發明文字以前的時期稱為史前時代,大概是公元前四千年前。”韓夕文說,“我們剛剛所在的展廳裏呈現的場景都是史前時代,那個時候還沒有文字,但是有繪畫和結繩等其他藝術表現形式。

“整個石器時代就是史前史,分為舊石器、中石器和新石器三部分,而舊石器又分為初期、中期和晚期三部分。當人類越過新石器時代後,就進入了原始社會,這是一段夾在史前史和信史之間的時期,依然沒有文字,它包括銅石並用時代,也就是紅銅時代,以及剛剛說到的青銅時代,青銅時代是構成原始時代的主要部分,之後便是鐵器時代了。這是根據人類使用工具的程度對史前史進行的最常規的劃分。”

“我好像……聽懂了。但你最好能用大括號和小括號的方式畫個圖,這樣直觀一些。”

“圖就不畫了,但我給你畫個重點。”韓夕文說,“在這些階段中,最重要的就是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以及青銅時代,這三個時代是人類進化的轉折點。

“尤其是舊石器時代,雖然距離我們現在最久遠,卻是影響力最深刻的時代,人類在這段時期裏不僅學會了使用工具,還學會了直立行走和使用火,並且大腦快速發育,形成了智人。經過中石器時代的過渡,人類在新石器時代掌握了農業和畜牧業,學會了磨製石器和陶器,還有紡織技術,並催生了冶銅術的發展,緊接著,青銅時代到來。

“要知道,青銅時代是目前有直接文字記載的最早時期。在這個時代,人類開始大規模從事農業和畜牧業,不再單純依賴自然,食物來源趨於穩定,人口也開始增長,生活方式從遊牧變為農耕式的定居。”

“這不就是你在大都會博物館裏提到的騙局嗎——農業革命的騙局。”

“我那是在闡述一個不同的理論,但我本身不否認人類的進步,也許在進步的程序裏伴隨著或多或少的欺騙,但所謂曆史的車輪不可逆。”

“在聽了你的講解後,我覺得我有必要重新去看一遍那些展館。”祝曉楠說。

韓夕文擺出無所謂的樣子,像是習慣了別人的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