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說過“真靈煲仔飯”傳說的祝曉楠當然不理解韓夕文為什麽對這東西情有獨鍾。
在不到博文街的地方,右手邊,一家不起眼兒的門店外,韓夕文停下了腳步。
他能有什麽驚喜?無非是為了彰顯自己身為藝術家的特立獨行找一家藏在旮旯裏的小館子,有點兒年代感但破敗不堪,味道嘛,也就湊合,就像網絡上異常活躍的“窮遊”大軍,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沒錢,有錢人誰還窮遊?
正想著,門口一塊電子牌上的數字由“32”變成了“26”。
“這什麽意思?”祝曉楠問。
“這家真靈煲仔飯每天中午隻供應兩百份,這牌子就是倒計數用的,今天算我們走運,還有二十六份沒賣出去。”
韓夕文剛說完,“26”變成了“24”。
“趕緊的吧。”
這家小店的門臉看上去雖不闊綽,但堂內倒是打理得很幹淨,桌子、椅子上沒有半點兒油漬,筷子和湯勺擺放得整整齊齊,最裏麵還布置了一間開放廚房,用大玻璃與進餐區隔開,以示接受監督。
祝曉楠見那玻璃後麵就隻有一個廚師,再一看,還是個姑娘,跟自己歲數差不多,一身白褂,短發,戴著口罩和高帽,動作特別熟練,輕而易舉地應付著四個爐灶。
“兩份煲仔飯?”服務生站在了桌邊,倒上兩杯熱茶。
“再加一份油雞。”韓夕文說,“看看你們女主人的手藝有沒有進步。”
“又是一家你經常光顧的店?”祝曉楠問。
“不止光顧。”
“你控股?”
“沒有。”
“你跟那姑娘有一腿?”
韓夕文丟了一雙筷子給祝曉楠:“老老實實給我等著。”
二十分鍾後,油雞和煲仔飯同時端上,祝曉楠剛要往飯裏倒秘製醬油,被韓夕文叫住。
“不能對著中間倒。”韓夕文從她手裏拿過醬油碟,沿著碗邊倒了一圈。
醬油順著碗的內壁均勻沉入米飯的底部,傳來微微的“滋滋”聲,韓夕文立刻拿起勺子將底部蘸上醬油的米飯鏟上來:“要這樣弄,看到沒?和上麵的白米攪拌一下,這樣一來,原本就香糯可口的臘腸經過醬油的潤澤後,口味會更加富有層次,一開始會覺得沒什麽味,但緊接著,就會體會到吸收了醬油後的米美味十足,而且這個有點兒焦的米會形成鍋巴,和醬油一配合,既爽口又有味,你嚐一下。”說完幫祝曉楠分了一小碗。
“怎麽有種看電視購物節目的感覺,就是有點兒分不清是在賣調料還是在賣大米,你應該去拍《深夜食堂》。”
祝曉楠說著吃了一口,瞬間驚呆——這隻是一碗煲仔飯啊,為什麽……和我之前吃的都不一樣?她看著韓夕文得意的笑臉,心想:不行,我要克製內心的歡喜,不能讓他看出來,可是……真的好吃啊!雖然說不出像韓夕文那種假模假式的評論,但當所有的體會都凝練成“好吃”兩個字的時候,還需要多餘的評論嗎?
“你什麽都不用說。”韓夕文仿佛能看穿祝曉楠的心機,“慢慢吃完就好,來,再嚐嚐這油雞。”
“你怎麽發現這家店的?”祝曉楠問。
“這家店的女老板是我的大學同學。”
“啊?”祝曉楠欣喜萬分,“這麽說來……”
“不能免單。”
“好吧。”
“夕文?”那位在玻璃後掌勺的女廚師走了出來,“真的是你,我剛剛在裏麵看背影有點兒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兩三天前。”
“回來兩三天居然不先來我這兒報到。”女廚師假裝生氣地搬來一把椅子在旁邊坐下。
“報到總要挑個好時段嘛,今天就不錯啊。”韓夕文放下筷子和她擁抱了一下,“真靈,聖誕快樂!”
“油嘴滑舌。”
“你今天生意好像不怎麽樣嘛,居然還有……”韓夕文看了看那倒計數的電子牌,“還有十幾份沒賣出去。”
“老板,這裏要三份。”服務生在給後麵一桌客人點餐,“然後再打包一份。”
“兩個人吃三份,還要再打包一份?”祝曉楠被死忠粉的力量所震驚。
“怎麽,很難理解?”真靈問。
“沒有啊,很好啊。”祝曉楠大吃一口。
等真靈回到後廚給新的客人做煲仔飯後,祝曉楠問韓夕文:“你不是藝術家嗎,上大學的時候怎麽會認識廚子?”
“我跟她一起上過公共課,她學設計的。但更重要的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進警察局是我把她保釋出來的。”
“進警察局?”
“對啊,大一剛開學,我記得也就一個星期之內吧,她就進去了,開著一輛兩萬多美元的車,無照駕駛,她還沒拿到正式的駕照,在高速上把旁邊車道的車給撞了。”
“那你靠什麽把她保釋出來的?”
“靠錢啊!”韓夕文做了一個數鈔票的手勢,“找了律師一起去保她,那律師真不錯,幫她把無照駕駛的罪給擋了,隻留了一個普通的交通事故,而且保險公司幫她把賠償金給付了,好像還多賠了兩千多,不過第二年她的保費就翻了一倍。”
“真是彪悍的女子。不過,學設計的畢業開煲仔飯店?這也太跨界了吧。”
“不是啊,她沒畢業就開始經營這家飯店了。”
“自學成才?”
“也沒那麽神奇,她爸爸是香港最出名的那家‘郝記煲仔’的創始人,她算是耳濡目染。”
“郝記煲仔……那個拿到米其林一星的小店?號稱‘最便宜的米其林餐廳’?”
“是啊,就是他們家。”
“廚二代。”
“沒你想得那麽順理成章。”韓夕文說,“我本來打算拍一個紀錄片當作自己的畢業作品,內容就是她和她爸爸的恩怨,順便幫她們家做做廣告,但後來還是放棄了,沒辦法,她家老頭子在那個時候真是倔強。”
“父女恩怨?”
“差不多,鬧到要斷絕關係。”
“不應該啊,TVB裏演的都是父子恩怨,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嘛,怎麽會有恩怨?快說說,發生什麽事了這麽刺激?”祝曉楠被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韓夕文回頭看了看身在後廚異常投入的郝真靈,小聲說:“故事要從……十六七年前說起。在真靈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她的母親去世了,她的父親作為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把她送到美國念書。那個時候的真靈根本不想來美國,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少女,獨自漂洋過海,沒理由會願意的嘛。但她父親根本不管這個,那個時候郝記煲仔已經拿到米其林一星了,真靈也很喜歡家裏的這門手藝,別說來美國,她連大學都不想念,想跟著父親做煲仔飯。他們家每天中午就隻做兩百份煲仔飯是個傳統,十一點開門,街坊鄰居都是早上買了菜就過來等的。”
“生意這麽好,繼承父業也很有前途啊。”
“但她爸爸不這麽想,她爸爸就不想讓自己女兒繼續做廚子,哪怕是米其林的廚子。可能這就是人性吧,老一輩嘛,都想後代能有更傑出的地位,一定要念大學,還要留洋,哪怕將來賺的錢不如做廚子賺得多,但說起來光榮。美國大學畢業的,多好聽。”
“後來呢?”
“真靈拗不過她父親,就來美國啦。但她是真的喜歡做菜,不僅是煲仔飯,所以來到這邊之後,就去餐廳打工,別的留學生打工是刷盤子或者當服務員,她刷了一個星期的盤子,碰巧那天店裏的廚師出了狀況,她就自告奮勇地頂班,結果驚豔全場,從此以後,她就升級成了主廚。”
“就這麽走上人生巔峰了?”
“怎麽可能,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可不能讓香港的爸爸知道,但事業和學業總歸有衝突嘛,你想,每個月拿著七千美元的工資,這哪是打工,簡直就是中產了,所以她每學期能勉強及格就很不容易了,成績單發回去給父親看,都免不了被訓。”
“那後來呢,為什麽她父親接受了她當一個廚師?”祝曉楠問,“不會到現在還都是秘密的吧?”
“沒有,早就知道了,一切都是自她爸爸的師弟去世後改變的,真靈稱他為‘茂叔’。”韓夕文說,“他爸爸不是生在香港,十歲不到的時候,和同村隻有八歲的茂叔被帶到香港,進了一家燒臘店當童工。那家店的主人對這兩個孩子不算很好,每天隻給他們吃大米飯,然後配一些臘腸,所以這兄弟倆就在想,怎麽樣才能把大米飯和臘腸弄得好吃,於是他們就開始研究煲仔飯,因為這個食材簡單嘛,就是米飯、臘腸,加點兒醬油和蔬菜,做法也簡單,每天晚上打烊後,他們就偷偷做煲仔飯當夜宵。”
“手藝就這麽練出來了?”
“可能各有天分吧。”韓夕文說,“真靈的爸爸熬得一手好醬油,而茂叔呢,做的臘腸一絕,兄弟倆合在一起,才能配出最佳的效果。”
“不用說,一般情節發展到這裏,兄弟倆肯定要鬧翻了。直接告訴我因為什麽吧,錢?還是女人?”
“因為……理念,經營的理念。”
“那就是錢咯。”
“師傅去世後,兄弟倆一同繼承了打工的店,生意一如既往地好。真靈的爸爸更保守一些,而茂叔的腦子動得很快。時代在變,茂叔的意思是,餐廳不能總是那麽巴掌點兒大,經營的範圍也不能總是老派的燒臘,現在年輕人都喜歡洋玩意兒,喜歡視覺效果,他覺得是時候把他們的燒臘店改一改了。”
“真靈的爸爸不同意,對不對?”
“真靈的爸爸覺得西餐一點兒都不好吃,更別說和地道的燒臘融合起來,當然,他是有點兒守舊,所以堅決不同意。”
“所以決裂了?”
“沒那麽快。決裂是在真靈出生一個月後,她爸爸帶著她和媽媽回了趟老家,三個月後再回到香港時,發現店已經被改得麵目全非,菜單變了,價格變了,連口味都變了。茂叔和兩個小徒弟趁真靈爸爸不在,先斬後奏了。”
“效果怎麽樣?”
“效果很棒,年輕人排隊比以前的街坊還多,他們也不再限額兩百份,誰會傻到有錢不賺呢。可就在真靈爸爸回到香港的當天晚上,他們兄弟倆徹底分道揚鑣了。”
“就是因為你之前說的那個經營理念?”
“店被重新改回了原本的樣子,更名為‘郝記煲仔’。沒了茂叔的幫忙,真靈的爸爸就開始潛心研究臘腸的做法,研究了好多年,成效很低。”
“那茂叔呢,也在研究醬油的熬製?”
“聽真靈說,茂叔索性從此就不做煲仔飯了,他把店開在了三條街以外的地方,在之後的二十多年裏,除了偶爾在街上遇到,就再也沒坐下來碰過麵。”
“至於這樣嗎……那再後來呢,真靈他爸爸成功研究出了臘腸的做法?不然怎麽拿米其林一星。”
“臘腸不是真靈爸爸研究出來的,是真靈上初中的時候研究出來的。”
“這麽厲害?”
“這也是他爸爸最擔心的地方,他可沒想讓女兒繼續幹這一行,特別是在老婆去世後。”
“那茂叔現在呢?時間過去這麽久,也該消氣了吧。”
“茂叔也去世了,肺癌,在真靈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韓夕文說,“茂叔去世前終於去了郝記煲仔,把臘腸的秘方和製作工序送給了真靈的爸爸,直到那個時候,真靈的爸爸才明白,哪是女兒研究出了臘腸的做法,分明就是茂叔在幫忙嘛。第二天,真靈的爸爸就把店關了,陪著茂叔去日本走了走,茂叔就死在北海道了。”
“我今年回香港的時候看過茂叔了。”真靈走了過來。
“你爸還好吧?”韓夕文問。
“還好,我在附近找了一家不錯的養老院,每隔一天會去看他。”真靈說,“老人家很倔,說不願意連累我。對了,還沒來得及聽你介紹,這位小姐是……”
“我在巴黎遇到的朋友,祝曉楠。”
“郝真靈。”真靈和祝曉楠握了握手,“蘇沫呢,你們現在怎麽樣?聽同學們說,你們要結婚了。不容易啊,都多少年了,從大學到現在,也就你們這對兒能堅持下來。”
“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真靈發現韓夕文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引得祝曉楠都顯得有點兒尷尬,便明白了個中奧妙。
“好,等你哪天想說的時候再說,我的號碼沒變。”
“他跟我說了你大學進局子的事,你太厲害了。”
真靈舉起雙手:“那件事我至今心有餘悸,嚇死我了,我以為第二天就會被遣返,沒想到化險為夷。”
“我們後天啟程去華盛頓。”韓夕文說。
“不錯啊,我很喜歡華盛頓,你們會玩得很愉快。”真靈對祝曉楠擠了下眼睛,“我保證,你收獲了一個最棒的導遊。”
“那你要不要一起來?”祝曉楠大方地問。
“哇——夕文,你的新朋友很熱情嘛。”真靈麵朝祝曉楠,假裝很小聲地說,“我對他沒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