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向馮國用,很嚴肅地警告他道:
“不許你這麽說章先生,咱有自己的腦子,沒誰能蠱惑咱!”
“上位!”
馮國用對此不由得閉眼無語,隨後就深呼吸了一口氣,喊了一聲,且也很嚴肅地說:
“但古人不是愚蠢之輩,他們之所以選擇天命之說,就是因為此舉雖愚民愚己,但利於宗廟社稷長治久安,也利於尊卑有序啊!”
“不然,這天下就得亂套!”
“這無疑是你馮國用一個地主階層的落後觀念,也是自私且反動的觀念!”
朱元璋聽後,直接起身對馮國用指指點點道。
隨後。
朱元璋就叉腰看向前方道:“你馮國用想讓咱也跟你們一樣,但咱為什麽要跟你們一樣,為的是便於你們維係能一直對百姓食租抽稅的現狀嗎?!”
馮國用聽後不由得看向了朱元璋,一時眼裏盡是對朱元璋的陌生感,心道:
“我離開上位身邊的這段時間,上位到底受了什麽蠱惑,竟如此讓人覺得陌生了?”
“上位!”
“我這不是為了自己,我這是為了您以後成為了天下之主,為了讓朱家宗廟社稷之基業能夠順利傳之於萬世啊!”
馮國用這時急忙辯解說道。
朱元璋嗬嗬一笑:“這世上有萬世基業嗎?!”
說著。
朱元璋又回頭看向馮國用,追問道:“你這一套真能做到讓老百姓餓死也不造反嗎?!”
馮國用癟了癟嘴,想了想道:“但上位就不擔心不用天命說,會使尊卑將來無序嗎,會使社稷不穩嗎?”
“畢竟若沒有天命,哪來的君父,哪有君君臣臣。”
“如此,則朱子所言之‘看來臣子無說君父不是底道理,此便見得是君臣之義處’豈不是不能推崇?!”
“這樣一來,上位若有罪,豈不是不能遮掩,乃至還要懲辦?”
“這樣一來,將來上位建立了新朝,子告父,臣告君,豈不是真有理?”
“這樣一來,將來上位建立了新朝,百姓造反豈不是真有理?”
馮國用連續問了三個“這樣一來”,他就不相信朱元璋真願意將來別人可以怪罪他,別人也可以造他的反。
朱元璋看向馮國用道:“君權民授,君不當,民當然可以反!”
馮國用整個人如遭雷擊,怔在了原地,良久後才道:“上位,你真這麽想?”
“不是咱想不想的問題。”
“是因為,這個是客觀存在的真理!”
“不是說,咱不承認他就不存在!”
“你現在的思維認知完全跟咱不一樣,可以說,你根本沒有思維,隻有權衡!”
“咱實話告訴你!”
“咱也想,咱自己當了皇帝後,推崇朱子之說,讓天下百姓即便餓死也不能造反,造反就是賊,就該被消滅,國運也不因百姓造反而亡。”
“咱也想,咱自己當了皇帝後,用朱子之說,使天下沒人可以言咱的不是,皆該對咱服服帖帖,聽咱的驅使,即便咱錯了,也不是咱的過,而是他們不夠忠誠。”
“咱也想,咱當了皇帝後,用這朱子之書,教化天下人,讓天下可以讓咱朱家世世代代騎在天下人頭上,也像鐵木真的子孫一樣,出生就是貴胄,沒人可以治他們的罪。”
“但問題是,咱在看了章先生給的書後,咱不得不承認,這天下有主觀客觀之分,做違背客觀真理的事,反而是自取滅亡!”
“咱不能跟你們一樣,因為朱子之說對自己有利,就願意相信朱子之說。”
“咱得遵循客觀規律,才能算是遵循天道,才能真的有希望讓我朱家的基業可以千秋萬代的傳下去,不能有不符合客觀實際的幻想,覺得真的可以不通過遵循客觀規律,而能讓自己子孫既可以世世代代為天下之主又不用承擔什麽責任和後果。”
“這是在掩耳盜鈴!”
“也因為以前的人這樣做,未遵循天道,所以才最多兩三百年就國亡族滅,還不如從一開始遵循天道,而天道當從自然,如此,我朱家或許還能千秋萬代的富貴下去。”
“章先生說,利他是為了更好的利己,咱要把百姓更當人,也是為了咱自己朱家。”
“你可以不覺得咱那麽偉大正派,但你不要覺得咱愚不可及,章先生他蠱惑不了咱,就如同你也蠱惑不了咱!”
“你覺得他蠱惑了咱,那隻能說明,他給咱看的是真理,不是歪理邪說!”
朱元璋把自己很早就想對馮國用、李善長這些人說的這一番話全都說了出來。
馮國用聽後把頭別到了一邊,伸出拇指使勁摁壓著下唇,而在認真思考著。
朱元璋這裏則猛灌了一口茶,而任由茶湯在胡茬間滴落,隻回頭瞥了馮國用一眼。
馮國用這時起身對朱元璋拱手道:“上位,我不知道,章先生到底給您灌了什麽迷魂湯,讓您棄儒從道,要遵循自然,但我想說,你這樣做會失去天命的!”
“你不是說,天下無不是的君父嗎?”
“怎麽咱選擇了不認他朱子那一套,咱就有了不是,天命也不歸咱了?”“天命怎麽就這麽容易變呢。”
“若天命這麽容易變,是不是將來在咱建立的新朝裏,誰若要造反,也可以說他得天命,因為天命本就容易變。”
“你馮國用堅持的這天命,明顯不合實際,所以除了自欺欺人外,根本糊弄不住人!”
“而你卻一個勁要咱相信推崇天命,我看你不是為了咱朱家,是為了你自己,為了自己馮氏一族!”
“你好讓咱因為推崇天命,而可以保證你們馮家也一直可以騎在百姓頭上,乃至你馮國用本人也能一直騎在你族人和鄉民頭上,所以,你才就是不願意承認這天命對咱朱家根本他娘的就沒什麽好處,百姓該反咱朱家的還是要反,你們要摒棄咱朱家的時候還是要摒棄,反正,到時候大可以說,天命不歸咱朱家了。”
朱元璋說到這裏就沉臉問起馮國用來:“是也不是?”
馮國用猝然一驚,後背不禁頓感一絲涼意。
馮國用隻得立即拱手而委屈說道:“上位說的是,是我說錯了,天命沒那麽容易轉移,我相信上位遲早會醒悟過來的,但是現在請上位準我辭官,恕我不能再為上位效命,因我實在不願與離經叛道者同朝,而以免到時候既愧君恩,亦損君德。”
“你要辭就辭!”
“沒你馮國用的兵馬,咱照樣能打江山,甚至可能打得更好。”
“你馮國用也可以直接去投張士誠,乃至去投胡元都行!咱絕不攔你,也不恨你!”
朱元璋現在很是自信。
因為他開啟了智,知道什麽力量才是最不該失去的,什麽人才是最不怕失去的。
所以,他這時還直接表示,可以接受馮國用去投張士誠或者元廷,而不在乎馮國用背叛他。
朱元璋這話,讓馮國用很驚訝,也很受傷。
所以,馮國用在呆滯片刻後,就淚若泉湧,而對朱元璋道:
“上位,我沒打算投誰,我隻是解散兵勇,回鄉隱居!等上位繼承大統,若肯招我為臣,我再出山!”
“為友為敵,隨你便!”
朱元璋直接回了這麽一句。
很明顯。
朱元璋很自信,自信到沒覺得馮國用是敵是友對自己有什麽不同。
馮國用也更加受傷。
所以,他抿了抿嘴,落寞地轉身離開了朱元璋這裏。
畢竟人對人最大的傷害就無視其價值,不把其價值當回事。
春雨濛濛。
馮國用的心情跟此刻的天色一樣陰鬱。
“馮勝,傳我的命,我們的人全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馮國用在回來後就對馮勝如此吩咐起來。
馮勝聽後頗為意外,忙問:“不跟著上位打江山了?”
“打什麽江山!”
“我現在是既不能與上位為敵,也不能在與之為臣,隻能隱居於鄉野,悠遊於林下,而待天下太平也!”
馮國用說著就歎了一口氣,有看著霧蒙蒙的天色道:“什麽王權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大哥,不可啊!”
“我們現在地分了,房子也分了,借據也都燒了,全指望著滁州軍械行和惠民商行的幾千兩分紅養活族人婢仆。”
“你現在給我說不打江山了,要是不打江山,這分紅隻怕也就會跟著沒了啊!”
馮勝這時勸阻起馮國用來。
馮國用怔住了,隨後道:“我倒是忘了這個。”
“大哥,我們就算重新置辦田地也來不及了,何況,這是亂世,田地沒有這每年分紅得到的真金白銀保值。”
“所以,你何必在這個時候不幹了呢。”
“再說,你現在好歹也是省裏排第五的大員,將來得了天下,公侯之位是跑不了的,別在這時放棄啊。”
“何況,我觀眼下天下各路義軍裏,就我們還成氣候,北方小明王雖然也勢頭猛,但他沒有我們紮實,我們這邊清丈田畝,明確稅政,還商路通達各處,連方國珍那裏都有我們義軍商隊的聯絡點,誰更能得天下,是顯而易見的!”
“您這個時候放著第五的交椅不坐,放著幾千兩的分紅不要,非要隱居,到底是為啥?”
“弟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願意再幹,但弟是真的請您三思!別讓我們白分了田白分了房。”
馮勝說道。
馮國用聽馮勝這麽說後,不禁喃喃自語起來:“難道真的是我迂腐,覺悟不及上位和章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