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七年,三月。

章誠最近通過審計司審計的結果發現,對外貿易的糧食數額增幅出現了罕見的下降趨勢。

這讓章誠察覺到不對勁。

因為現在張士誠和劉福通都在進行高強度的軍事對抗,無暇大規模組織屯田之事,糧食需求一直是隻增不減。

再加上陳友諒也在積極擴兵。

何況,這些人所轄區的地主們還在為高利潤的棉花而瘋狂種植棉花。

所以,按理而言,大同社對外出售的糧食增幅,隻會擴大,不會下降。

如果下降,就隻能說明自己大同社這邊有官民走私糧食的嫌疑。

章誠知道,他不可能指望大同社一立,讓所有人接受了大同社理念,就真的能讓所有人覺悟都提高,而不會有人為了牟取巨額私利去貪墨公糧,乃至通過走私牟利。

尤其是在如今大同社統治區域內又糧食過多,許多交通要地都有大糧倉,已無法實現嚴格監控的情況下,且監控技術和手段也不夠豐富,民智還未大開而使得民眾參與監督的積極性也不強的情況下。

但章誠認為不能因此就不管。

所以,他找到了朱元璋,將自己的猜測告知給了朱元璋。

“上位,糧食是涉及國家利益的戰略資源,也是我們實現大同的利劍之一,所以我們不能讓那些覺悟不高立誌不堅的碩鼠把我們這把利劍生鏽,而不能發揮相應效果。”

“甚至,今天或許隻是糧食不能發揮相應效果,明日就有可能是火器,進而是各種軍紀絕密!”

“對內把控必須從嚴,當殺則殺,當除則除,稍許縱容就是對整個大同事業的破壞。”

章誠也就因此對朱元璋說了起來。

朱元璋雖然讚同章誠的觀點。

但他有自己不一樣的想法。

所以,朱元璋在這時笑著回答說:“再等等,章先生不必著急。”

“不是我著急,而是若不防微杜漸,上位你遲早會因此不得不大義滅親,除非上位你自己也跟著一起敗壞!”

章誠說著就轉過了身去。

朱元璋聽章誠這麽一說,收住了笑容,突然就站起身來,看著章誠:“章先生不放心咱?怕咱也意誌不堅。”

“沒錯,我怕你會為了家人做適當妥協,妥協到一邊鐵腕鋤貪一邊從他們願放棄大同理念,依舊隻建立一個家天下的朱氏王朝!”

章誠直言回道。

朱元璋沒有反駁,也沒有多作解釋,隻沉聲對章誠說:“咱說過,你隻管做你的好先生,做些讓人隻能佩服和感恩的好事,得罪人讓人害怕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大義滅親也是咱自己的事,你不用催也不用懷疑,大不了將來大同社真要是因為咱也變了樣,你大可以也像胡惟庸那樣,重新找個像咱一樣不怕死也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的人重新立社打江山。”

“你說胡惟庸在重新立社?”

章誠這時抓住了朱元璋話裏的關鍵信息,問起他來。

朱元璋點了點頭,不以為然地笑著說:“咱的檢校上報的,說他有意要立一個複禮社,意在複禮,而使天下有尊卑且崇德知仁。”

章誠聽後也笑了起來:“他這是依葫蘆畫瓢,要另立中樞?”

“膽子夠大吧?”

朱元璋主動問了章誠一句,接著就咋舌說:

“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他一個鐵政司的郎中,居然會有如此雄心壯誌!”

接著。

朱元璋就歎了一口氣說:“此人明顯不是簡單之輩啊!”

章誠也不禁微微一笑:“他既然要如此,我也沒什麽可說的,到時候就比誰更在組織民力、開發民力方麵,更厲害更先進,但無論如何,現在看來,我還得繼續讓這技術革新的事加一把火,讓他們想當地主都沒有動力。”

“你打算怎麽繼續革新?”

朱元璋突然問著章誠。

章誠回道:“自然是讓直接使用人力和畜力的生產活動進一步減少!”

“比如,我最近已讓他們開始讓蒸汽動力應用於輪船和列車,還讓他們開始研製電燈。”

“到時候,百姓就算願意隻在土地上為地主們做貢獻,隻怕地主們本身也不願意再隻當地主隻讓百姓們在土地上生產,而也想讓百姓們去挖礦去坐自己的車船去買自己的貨。”

“畢竟前者就算把地租加到極限也不過是收多一些糧食而已,卻要冒著逼得人家逃佃乃至鬧事的風險,不如後者隻需要利用百姓想過更好生活的心思而讓百姓們主動去學習,去提升自己創造財富的能力,進而辛勤地去生產更多財富來,而這些增加的財富自然不是一筆小數目,哪怕是隻貢獻出原來地利分成的一半,想來也比以前地利的全部要多。”朱元璋聽明白了章誠話裏的意思,因而說道:“你這是掘地主們的根!”

接著。

朱元璋又擰眉說:“可是咱們不能低估有些奸邪小人的貪婪!”

“百姓基本隻能靠種地過活的時候,他們會寅吃卯糧,逼著百姓們把十年後乃至下一代人的利先交給他們吃掉。”

“隻怕,在百姓們不隻靠種地就能創造財富時,他們也會寅吃卯糧,也貪得無厭地利用百姓們想過更好生活的人欲,讓百姓們也把十年乃至下一代人的利拿出來被他們揮霍掉。”

“欲壑難填的意思,章先生想必明白。”

朱元璋這麽說後,章誠點了點頭:“上位說的是,這大同理念的實現,從來不隻是提高技術那麽簡單,在必要的時候要進行一番整頓,把一些貪得無厭的家夥遊街示眾予以消滅,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朱元璋頷首:“可惜咱沒有你懂得多,所以這整頓的事隻能由咱來。”

章誠微微一笑。

朱元璋也微微一笑。

兩人沒再多說什麽,畢竟都明白各自眼下要做也隻能做的事是什麽。

隻是章誠不明白朱元璋為何要把繼續做薑太公釣魚之事,似乎非得要釣更多大魚才夠,而想著將來給內部的人一個大驚喜,乃至不惜因此使得他這個上位的威信在前期可能會有所損失。

“難道是為了將來的人不敢再犯,知道他朱元璋的可怕?”

章誠不禁如此暗想。

而他覺得多半也是這樣子的。

他可以懷疑朱元璋可能不夠壞,但不能懷疑朱元璋可能不夠狠。

畢竟曆史告訴他,皇帝裏比朱元璋狠的是沒幾個的。

章誠也因此不由得開始暗歎,得虧這個時空有一個朱元璋,不然他自己其實不敢一味革新技術,一味用各種新理念去挑戰傳統禮教地位的。

畢竟那樣的話,他相當於是一個人在跟所有有地主思想的古人在爭鬥。

而他又不是那種敢豁出一切的狠人。

所以,他慶幸還有個朱元璋,願意去當這個豁出去一切的狠人,這樣他才敢去大肆變動這個世界。

不過,章誠不知道的是,朱元璋也在慶幸他身邊有個真願意放下隻想做人上人的欲望而為天下百姓著想、真願意為百姓革新技術的章誠做一起奮鬥的同道朋友。

因為在朱元璋看來,如果沒有章誠,他自己一個人也是不敢真要把百姓同富貴的事變成執政理念,甚至都不敢說要為實現百姓不饑不寒而打江山,也隻敢說要重建禮法。

畢竟如果沒有章誠,且不說,以他一開始的起點,接觸不到這些理論不說,就是他自己悟到了,也會因為沒一個願意配合他為他掃尾善後而又跟他堅定站在一個立場的人,而不敢對整個自然經濟社會發出挑戰。

就算他是開國皇帝。

可他也是人,也隻有一條命,也隻能扮演一種角色,而不能分身。

當然,曆史上的朱元璋倒是真的廢除了丞相製,當起了唯一的大家長,獨自麵對整個地主官僚集團。

但那種情況,誰也說不準朱元璋是因為權力欲太重太不想喜歡休息還是因為無可奈何對丞相的功能徹底失望。

須知,在初期,朱元璋給中書省丞相的權力很大的,也在太子朱標在的時候,幾乎都把皇權給了朱標。

所以,朱元璋真要是因為權力欲太重,不願意放權,才改製廢除丞相,那可能不怎麽複合他的理念,如果這樣認為,也可能會把他看得太淺薄。

總之。

因為章誠的存在,讓朱元璋對人性沒那麽失望,也更敢想。

當然,章誠之所以顯得更偉大,是因為他來自後世,他知道更高級的剝削方式,關鍵是還能回去,可以隨時從這裏潤走。

接下來的章誠依舊專注於技術上的提升。

而現在,全天下已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享受到他提升技術後帶來的福利。

比如,元順帝現在就已經開始不得不吃土豆。

尤其是在南方的糧食久久沒有運來後,元順帝現在也讓人從商人手裏買了不少土豆,來解決大都的糧食危機。

“朕快吃膩這土豆了。”

這一天,連都元順帝對丞相汪家奴、哈麻等重臣哭訴起吃土豆太久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