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後,又過去了兩周。
六月開始時,鷺嶼已經是盛夏,海風帶著濕熱的氣息。
“都還好吧,最近應該沒那麽熱?”陳老師自己掏錢給大家買了冰汽水,搬到教室裏分發。
“不太好,老師。”何歲歲舉手,“我前排這個苗疆人看起來好像是要熱化了。”
方硯唯把下巴搭在堆起來的課本上,臉頰貼著路執給他買的冰葡萄汁,半閉著眼睛,像靈魂出竅。
“苗……方硯唯這次月考考得不錯,進步很大,進入年級前五百名了。”陳老師點名表揚,“大家向他學習。”
昏昏欲睡的方硯唯清醒了。
前五百了?
書呆子也太能補了,他空****的小腦瓜不知不覺被灌了好多知識。
都他媽前五百了還能算校霸嗎?
九班的小太妹程靜萱年級倒數第五,這次考試淺退步一名,倒數第四。
夠拽。
方硯唯發愁。
“對了,路執。”都走出教室的陳桑榆老師退回來,敲了敲他們這邊的玻璃窗,“這周末端午假期,你要去k市參加那個競賽,你幫我帶份禮物過去吧,我碩士室友在那邊任教。”
“好的,老師。”路執答應。
方硯唯這才想起來,端午要到了。
到他要跟路執一起去k市的日子了。
他早就訂好了機票,還跟林與宋他們把路執誇了一通。
“今天晚上回去收拾行李。”路執提醒他,“你不要出去玩。”
“好!”方硯唯說。
明明要去考試的是路執,但路執的東西卻不多,隻是往箱子裏放了兩套鷺嶼中學的校服。
“你在外地還穿校服嗎?”方硯唯問。
“嗯。”路執說,“競賽拍照,要代表鷺嶼中學。”
“那你可得好好表現。”方硯唯說,“路神要給我們學校爭光。”
他轉學過來還沒到一個學期,對鷺嶼中學卻挺有歸屬感,這邊的老師跟同學他都不討厭,相處得都還算可以,沒有人上趕著要欺負他。
他是不是校霸,似乎……也沒那麽重要。
方硯唯的行李更是輕鬆,也就兩身衣服,外加一包從何歲歲那裏買的狗餅幹。
路執把他的衣服壓在自己的校服下麵,問:“方硯唯,不給家裏帶些什麽嗎?”
“不了。”方硯唯說。
他在k市沒有家了。
-
隔天,從鷺嶼機場起飛的飛機在k市降落。
方硯唯從路執手裏接過箱子,推在手上攔了一輛本地出租車。
說來也巧,路執考試的地點,就在他先前上學的地方附近,靠近k市的郊區。
兩人下了車,就直奔附近的酒店。
“兩個標間。”方硯唯對前台說。
“小帥哥,不巧。”前台麵露難色,“節假日,酒店都被訂完了,現在隻剩一間大床房了。”
方硯唯:“啊……”
住一間房的話,他會不會打擾到路執?
但這是離考點最近的也是條件最好的酒店。
“要不你住,我回我爸那兒湊合一晚上?”他問路執。
回個屁,他去林與宋家打地鋪。
“一間大床房。”他聽見路執對前台說。
“你不用回。”路執說,“我今晚不看書。”
方硯唯愣了愣:“好。”
他回了k市,除了林與宋他們,就隻有姑姑知道。
當晚,他原本想帶路執去逛逛附近的菌市,姑姑給他打了個電話。
“方方啊。”姑姑說,“回來了是吧,姑姑請你吃個飯,讓你看看方便麵。”
方便麵是方硯唯的小柴犬,他轉學以後,方便麵如今寄養在姑姑家。
“好啊姑姑。”方硯唯說,“我現在出來。”
走到門邊,他又有點猶豫了。
他是在k市長大的,可書呆子不是,他把路執扔在這裏,路執會不會很孤單?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方硯唯問。
坐在桌邊聽音樂的路執抬頭:“見家長?”
“……算了,我早點回來,方哥給你買附近的小吃。”方硯唯揣上狗餅幹,匆匆地走了。
他在公交站等了二十分鍾,馬路上終於出現了姑姑那輛灰撲撲的桑塔納。
“方方,上車。”車窗降下來,姑姑衝他招手,“快,這兒停久了要扣分。”
方硯唯拉開車門上車,車後座上,一隻赤柴撲進了他懷裏。
“方便麵?好沉啊你。”方硯唯把狗抱了個滿懷,“有沒有把姑姑家拆掉?”
狗比人長情,小半年不見,撲得他滿身都是抓痕。
他也不在意,揪著方便麵的耳朵揉。
“它剛來我們家時,每天都趴在大門口的地上想你,我沒告訴你,怕你擔心。”姑姑說,“後來就好了,能吃能睡,還得罪了整個小區的狗。”
“逆子,我沒白養你。”方硯唯摸了摸狗頭。
狗沒受委屈,方硯唯也就放心了。
“鷺嶼怎麽樣,聽說那邊挺熱的,我還在想今天會不會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方硯唯,沒想到你還挺耐曬。”姑姑笑著說。
方硯唯:“可熱是真的熱,空氣也夠潮濕。”
即便如此,他卻不討厭鷺嶼。
姑姑選了家火鍋店,給他煮了他最愛的菌湯鍋,往他的碗裏舀了好幾朵菌子。
“今年的菌特別鮮,我們方方多吃一些。”姑姑說。
方硯唯給她看了自己在鷺嶼中學的成績單,還有校慶演出的視頻,每一段,他都順帶著誇獎了自己的同桌路執。
“我們方方也有個學生的樣子了。”姑姑溫聲說。
方硯唯:“?”
那不行,他得當令人聞風喪膽的校霸。
他正想反駁,姑姑忽然說:“方方啊,要我說,你爸爸對不起你。這麽優秀的孩子,他說丟就丟了。還好,你在鷺嶼過得不錯,看來你遇到了不錯的朋友。”
不錯的朋友。
書呆子嗎?
回去的路上,方硯唯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k市的大街小巷他還那麽熟悉,他在學校附近轉了幾個彎,買了米線、乳扇還有火腿餅。
路執那麽挑剔,他不知道這邊的小吃路執會喜歡哪一個,所以他多跑了幾家店,每樣都買一點,打包在小盒子裏,等下讓路執自己挑。
“好久沒見到你了。”學校邊,賣乳扇的阿姨認出了他,“小帥哥,最近不常來啊?”
“轉學了。”方硯唯說,“今天回來看看。”
“我給你多加兩塊。”阿姨說,“你們這些學生啊,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今年走一波,明年又走一些,我就老啦。”
“瞎說,阿姨您就是這邊小吃街的街花。”方硯唯信口胡扯。
阿姨卻被他逗笑了。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總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不起眼,卻時常能見,平常到你以為他是你生命裏固有的背景,而有一天他也會消失不見,引得人偶然的惆悵。
而有的人,不管隔多久再出現,臉上都仍寫著兩個大字“惡心”。
方硯唯就這麽隔著一條街,跟程騁對視上了。
程騁比幾個月前胖了一點,摟著個女生,正在吹自己家裏的車,驟然間抬頭,看見街對麵的方硯唯,顯然是沒敢認。
方硯唯站在街燈下,提著幾隻透明的白色塑料袋,乍一看像是剛放學的學生。
“我不在家,沒人收拾你,你過得不錯?”方硯唯問。
程騁卻如臨大敵,攬著女生的腰,轉身走進了夜色裏。
就對方占了他房間這事,要在先前,方硯唯剛剛完全能衝過去把人按地上打。
但他這次是陪路執來考試的,他不想讓他們家裏這些破事給路執添麻煩。
他怕小白花嚇到掉葉子。
他提著幾隻塑料袋,回了酒店。
房間裏燈光明亮,路執給他開門時,頭上還頂著張半濕的毛巾,黑色發絲上凝了水珠,一看就是剛洗完澡。
“路神。”他把小餐盒在桌上擺了兩排,“挑你喜歡吃的。”
他在大街小巷裏踱了半個晚上,沾了半身的煙火氣,可他在路執身邊坐下時,路執還是聞到了一點青澀的蘋果香。
“這個我以前每天放學都買。”方硯唯把其中一小盒挑出來,“你嚐嚐,你要是吃不慣,就留給我。”
路執沒動,而是問:“脖子怎麽了?”
“脖子?”方硯唯露出疑惑的目光。
哦,那會兒方便麵撲過來時,他被撓了好幾道痕。
“狗抓的,沒事。”他說,“我家逆子不懂事。”
他右手抵著下頜,嘴角微微彎著,左手漫不經心地撥著桌上路執因為洗澡取下來的細木珠子。
“好好考啊,路執。”他說,“我可是把最好的,都捧到你眼前了。”
“嗯。”路執說。
“你吃這個……”他剛把鮮花餅推給路執,手機上顯示有來電——
是他爸。
“我聽你姑父說,你回k市了?”男人的聲音傳來,“大過節的,不回家,你在外麵野什麽?”
“那是你家,不是我的。”方硯唯把手機扔桌上,開了免提,紮了串烤蘑菇吃。
還得是路邊攤上買的才香。
“你怎麽說話的?”男人沉默了半晌,問,“你不在家,房間給程騁用怎麽了,你不用對他抱有那麽大的敵意,每次我都是見你打他,你好歹在你阿姨眼前給我點麵子。”
“你跟麵子過後半輩子吧。”方硯唯把電話掛了。
這酒店的床說是大床,但卻是個大圓床,隻有中原那片兒區好睡。
方硯唯被迫挨著路執躺下,好在他不認床,有塊地皮就能睡著。
少年柔軟的發絲掃在自己的頸邊,雙手無意識地攥著自己的睡衣衣角,路執麵無表情地看了幾秒,把空調的溫度打高了些,關了臥室的燈。
房間裏剛暗下來,方硯唯就不老實地踢了踢他的小腿。
“學霸,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出來旅遊吧?”
路執剛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嗯。”
方硯唯側過身,枕著路執的手臂:“就這樣直接睡是不是有點可惜?”
少年的尾音上挑,跟平時一樣帶著挑逗胡鬧的意思,路執卻聽出了跟平日裏不太一樣的脆弱和沮喪。
路執把人亂動的手從自己腰上摘下去,單手扣好:“睡覺吧,方硯唯。”
“我不困。”方硯唯的手在被子裏亂動,不小心從路執的小腹下方邊擦過去。
路執:“……”
“方硯唯,別鬧。”路執說。
這聲音裏,似乎還帶著點怒意,方硯唯一下子就安靜了。
還是睡覺吧。
隔天早晨,方硯唯倦倦地睜開眼睛,要給路執送考。
“我可以自己去。”路執看他半閉著的眼睛。
“不行。”方硯唯艱難地下床。
他隱約記得昨晚他好像“冒犯”了一下路執,書呆子那麽冷淡一人,搞不好會生氣。
但路執這考試,他還是要跟著去的。
這邊是苗疆人的地盤,說方言的人很多,小白花聽不懂本地話,被人欺負了可怎麽辦。
清晨的深巷安靜,隻能聽見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路神。”方硯唯說,“別生氣了,等你考完,我帶你去……”
身後一陣淩亂的腳步靠近,他停住腳步,皺了皺眉。
不太對。
有人在向他們靠近。
他轉頭,果然看見了程騁那張臉。
不太妙,他倆被人給堵了。
程騁帶著幾個人跟上了他們,手裏似乎還拿著點什麽。
棍子?
“方硯唯。”程騁冷笑著說,“我還沒去鷺嶼找你麻煩,你自己送上門來了。”
“就你?”方硯唯把路執推到自己身後,“別丟人了。”
“今天我非把你打到哭。”程騁說。
他叫的都是社會上的人,拿錢就辦事,想教訓一個沒人管的方硯唯,太容易了。
“打人是不對的。”一個聲音從方硯唯身後傳來,“這巷子裏有監控。”
路執站在方硯唯身後,麵上看不出什麽害怕,跟平時一樣的木訥和冷清。
“你們幾個,把監控拆了。”程騁抬手指向小巷的牆壁。
方硯唯不想跟這群人打架,但現在打電話叫林與宋他們,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你去考試。”他轉頭對路執說。
怕這小白花會害怕,他甚至牽著嘴角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以作安慰。
“嗯。”路執應聲。
天空陰雲密布,仿佛醞釀著一場大雨,風穿過小巷,把方硯唯敞開的黑色外套吹得獵獵微搖。
“這是誰啊?”程騁開口,“你從鷺嶼帶回來的小弟?這麽乖,還穿校服?”
程騁一抬手:“不能讓他出去喊人,這倆一起打。”
“跟他沒關係。”方硯唯擋在路執身前,“冤有頭,債有主,你有什麽不爽的衝我來,關他什麽事。”
“學霸,你去考試,別遲到,給鷺嶼爭光。”他催促路執,“跑!”
有人舉著棍子上前,他閃身躲開,一把推開了路執。
他低估了程騁對他的惡意,這群人手上帶了刀。
他可以受傷,可以在雨水和泥濘裏自生自滅,但路執不行。
天生就驕傲高貴的小白花,就該生活在陽光下,長在溫房裏,被人誇獎和讚美就夠了,不必被他拉進這些肮髒的、沒有止境的汙垢裏。
他反身繞過人,一拳揍上程騁的臉,掐住程騁的脖子,把人往地上摜。
程騁被他掐得滿臉通紅,止不住地罵人。
他打架,都是靠瞬間的爆發力,一開始就能給人個下馬威,讓人氣勢上先輸一截。
但對方有五六個人,對他而言,太難了。
“跑啊!”他抬頭看見書呆子還沒走,甚至往他的方向走了兩步,“你傻逼嗎?”
這算什麽?
平日裏無悲無喜無情無義的大冰塊,這種時候不願意丟下他?
拳頭險險地從他的眼角擦過去,嘴巴裏有點血的味道。
大冰塊像是編劇刻意要寫死的那種角色,怎麽都沒被他罵走。
一個小青年舉著刀,衝向路執的方向。
路執看著像是有些無聊地摘了書包,揚手扔在箱子邊有屋簷遮擋的台階上,然後摘了黑框眼鏡。
他左手懶散地揉了下右手的手腕,原地微微躍起,反身一記回旋踢,踢上了持刀青年握著刀柄的手,短刃在半空中閃過銀亮的雪光,當啷一聲落在風聲裏,釘在青石板磚的縫隙裏。
方硯唯:“?”
路執伸手,一拳狠砸在來人的胃部,幾乎毫無間隙的,他抬腿橫掃在對方的膝彎上。
小青年一聲慘叫,跪了下去,捂著肚子躺在地上。
又一個拎著棍子的過來,路執閃身躲開棍子,將人一腳踹倒在地。
五個社會青年,外帶一個程騁,路執收拾得毫不費勁。
不多時,地上就躺了一排慘叫的人。
“沒人了?”那身鷺嶼中學深藍色的校服依舊整齊幹淨地穿在他的身上,程騁躺在地上,半張臉被路執踩住。
“還打人嗎?”路執的眼睛裏看不出什麽喜怒。
他微微側著頭,目光低垂著,素白色的運動鞋麵上不染一絲灰塵。
那一瞬間,程騁感覺自己在這人的眼裏什麽也不是,比螻蟻還不值一提。
程騁已經嚇哭了,眼淚糊了一臉,連連搖頭:“不打了……再也不打了。”
他頂多喊人教訓一下方硯唯,哪裏見過這種狠角色。
這人打人專挑會疼卻不會被一眼看見的地方,太恐怖了。
“嗯。”路執點點頭,一腳踢在腳下人的腿上,揣得人在地上連連翻滾。
程騁不住慘叫。
“滾。”路執說。
地上的路障增加了一個。
腳步聲由遠及近,路執走過來,停在台階前。
因為剛才的動作,路執的黑發亂了一些,眼睛不似平時那般冷淡,卻透著未消的狠勁。
他左手腕上盤起來的佛珠串,因為打架散下來兩圈,正搭在他的指尖旁邊。
方硯唯坐在台階上,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你……”
他看著路執把手探進口袋裏,抽出一隻煙盒和打火機。
他看著路執一手擋著風,籠著打火機的火苗,動作熟練地點了煙,深吸了口,衝他徐徐吐了口煙,目光落在他臉上。
他嗆了口,連聲咳嗽,腦袋有些空白,不真實感愈加濃重。
深巷和漫天的陰雲成了無足輕重的背景,他的世界裏,隻看得見路執一人。
路執微微俯身,右手執著煙,左手朝他的方向伸手。
散了兩圈的佛珠懸於腕下,帶來一絲沉靜清幽的檀香氣,路執的拇指指側輕碾,揉開他嘴角的血痕——
“說說,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