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念慈便收拾好包裹打算下山。因為武當山上的盛典需要三日才能結束,故而菩提寺的和尚三天以後才能悉數回來。

若是三日以後再下山,同門的師兄弟或者親傳弟子都會攔著念慈,到時候多有不便。

我也早早起身,跟住了念慈,念慈苦笑一聲,沒有多說話。

趁著守門和尚還沒有睡覺,念慈帶著小和尚往寺門口而去。

小和尚現在還在生我的氣,看到我跟著,白了我一眼,然後伸出胳膊把背後的包裹往上一提,快步跟上了老和尚。提包裹的時候,他奶白的手臂從袖子裏漏出一截,藕一般白。

昨兒我說要買他的藥,然而再次發現自己身無分文,隻好掩麵而去。小和尚忙前忙後伺候我往身上敷藥包裹,累得汗都出來了,卻沒拿到銀子,氣呼呼的直要喊著人來再打我兩棍。

此時他手裏緊緊的捧著一個小木盒子,裏麵裝著一些零碎的銀子和銅錢,這是來了菩提寺以後給他的師兄們跑腿賺的小錢。

生活的真諦是平凡,我一直是知道的,然而卻從不曾有所體會。然而昨日我隻看著小和尚發脾氣嘟嘴,便覺得有些寬心,覺得他和他師傅身上有生活的真諦。

此時看到念慈晨夜潛逃下山,卻完全沒有躡手躡腳,反而一派大度堂皇,走得極為自然,腳步底下也不介意有聲響,隻覺得人到了一定境界,真是想幹什麽都能幹成什麽,不論做什麽都切合自然。

“莫兄今日心情似乎不錯。”老和尚看了我一眼,說道。

確實心情舒展了不少。

昨天,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紫萱現在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而笛丘也已經執掌了武當山門戶,似乎一切都很自然。

我這個時候真是懷疑我自己的心腸了。

“噫!你知道我是誰?”我皺起了眉頭,死死盯著念慈。雖然我問了他的名字,卻從不曾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他。

念慈回頭看了我一眼,笑著說道:“也是昨兒晚上才估摸出來的。雖然莫兄你換了容貌,然而舉止神態與年前來寺中的時候,還是有些相似的。菩提寺中向來荒蕪,來的客人很少,我都有些印象。再加上我也聽弟子們說過一些你的消息,知道武當山上的狀況……其實,也不難猜。不過要是早知道一些,我就真收你當徒弟了,說不準還能上百曉報一趟。”

我暗道我又多心了,現在我不過是一介平民,誰會故意算計我呢?

我道:“現在也不遲啊。”

念慈眉毛一揚:“還是算了吧。”

菩提山上原本隻有一條小路,但是此時此刻,早已經被拓寬到兩米左右。然而依舊是山路,二月二的時候,已經有小草在路兩邊冒頭。

此時正是暗夜剛過,天邊露白,鳥叫聲開始多了起來。一邊走著,念慈一邊說道:“莫兄真不愧是道統傳人,心誌不是我這樣的人能比。要是你的遭遇放到我身上,我恐怕一年半載都緩不過勁兒來。”

聽到念慈這麽誇我,我搖了搖頭:“或許是我本身就是冷血心腸吧。”

“冷血心腸的人走路之時,也會時刻注意,不踏著一株小草?”念慈反

問道。

“我其實現在依舊很煩悶,要是一身修為尚在,此時早已經殺入京都,七進七出,將楚陽居殺了泄憤。但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怎麽辦呢?就是手指上這幾個戒指,我都打不開,我還有什麽用?”

“其實佛家就講究一個‘空’字。”

“還望大師解惑。”

“修佛已經有十數載光陰,我最喜歡的是《楞嚴經》中那一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汝今欲研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問 。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心言直故,如是乃至終始地位,中間永無諸委曲相。”

聽到師傅背出來這麽一大段,小和尚呆呆看著沐浴著晨曦陽光的師傅,一臉的崇拜。

我聽著一頭霧水,說道:“不懂。”

“佛家其實就講究一個‘空’字。譬如有一個小孩,你給他一個泥人,他看著開心,可要是把這泥人一下子摔地上,小孩兒他也依舊笑。掉了也就掉了,他並不擔心。這便是所謂的‘空’。”

我點了點頭,覺得這個例子舉得好,於是起腳,猛地把小和尚手裏的小木箱踢飛了。

這一腳踢的很準,也很突兀。

本來健步走著的小和尚和念慈同時愣了一下,小和尚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愣愣的轉過頭盯著我看。

此時走得是下山路,遠處有一山間,他們兩人愣了一會兒,遠處才想起“啪”的一聲,那小木箱應該是摔得碎碎的了。

聲音一想,小和尚臉就哭了起來。小和尚“哇哇”哭著,小手指指著我說道:“你為什麽要踢我的銀子!”

小和尚上山不過兩年。原本他和念慈都是雲州人氏,是同族宗親。一年前因為武當製藥馳名天下,而雲州的生意更是因為鬆下助之幸而風生水起,幫著製作藥丸和簡單包裝的菩提寺也順帶在雲州出了名。

老家的人知道原來逃荒去當了和尚的宗親現在有了大出息,便把小兒子送過來想混口飯吃。

念慈當時推脫不過,便收下了這個弟子。但是念慈本身是個有悟性的,楚家不到五年便已經得了真諦,由《了凡四訓》入門,緊接著便直接開始看《楞嚴經》,不兩年便能和方丈坐論《金剛經》。

按照佛家的說法,念慈便是個有慧根的。

小和尚才來山上一年,幾百字的《心經》卻怎麽背也背不下來,天天想著的是跟著師兄去工廠裏幹活撈點銀子。然則念慈卻覺得出家便應該以佛法修行為主,並不想讓小和尚跟菩提寺中其他人一般掉進錢眼裏。

而且這小和尚也是極為聰明,雖然背經不行,做課業也不勤快,但是解經論經極有天賦。念慈不願意讓小和尚埋沒了,便打算帶著小和尚回家自己好好指點,以後長大,便讓他去西天大陸尋佛朝聖。

小和尚卻一直不理解師傅的苦心,總是想著法兒撈銀子。一年下來辛辛苦苦攢了這麽些銀子,現在被我一腳給踢飛了,心裏能不氣嗎?

念慈看到這一幕頓時明白了我的用意,當下有些難堪。

“書上確實是那麽

說的呀?”念慈摸著腦袋有些納悶地說道。

小和尚現在已經發了火,開始抱著我的腿大鬧。

我說道:“師傅,你先給他一錠銀子吧。”

念慈於是嗬責道:“別鬧了,你那裏總共多少錢?我賠給你就是了。”

小和尚頓時止住了哭聲,眼咕嚕一轉,說道:“一共是四兩二錢,外加十三個銅板。”

小和尚分明實在說謊,可是還說的煞有介事,專門把數目說的清清楚楚。

“瞎說,明明隻有兩錢,銅板倒是有五六十個,再算你兩錢,總共不到半兩。”念慈也有意思,明明知道非要問他一問。

小和尚頓時不說話了:“師傅,你為什麽偷偷數我的錢!”

“你一晚上數一遍,以前三四個銅板還好,現在一數就是一晌。不是師傅說你,你把這些時間都花在背經書上,什麽背不下來?要不是害怕再過一年你一數數一晚上,我能帶著你離開嗎?”念慈諄諄教誨道。一邊說著,一邊解開包裹,從荷包中取出五錢銀子來,交到了小和尚手裏:“你可裝好了,別再丟了。”

小和尚白了我一眼:“哼,我自己才不會弄丟呢!”

念慈站起來之後有些責怪我,說道:“就算我說的不對,你何苦捉弄他。他那盒子裏錢雖然少,那也都是銀子啊。”

我有些疑惑:“佛家不是講究‘空’嗎?有不是和沒有一樣嗎?”

念慈咂舌說道:“那是佛祖,咱們能行嗎?要是跟佛祖一般活萬萬年金身不壞,什麽事情都做了都有了,肯定大徹大悟。咱們凡夫俗子隻能去敬畏,不能等同比較。”

“哈哈。”我搖頭苦笑了兩聲,說道:“那你剛剛跟我說的這些有什麽用?”

念慈說道:“這沒有的時候,就要講究‘空’,說沒有和有都是一樣的。要是有的時候,那就得珍惜了。能把沒有等同於有,那是開脫苦厄,是佛祖救世的心腸。能把有等同於沒有,那隻有莫兄這般修行中人才能,我們活不過一甲子,哪裏有那個道行。”

“但是莫兄,你們修行中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卻也是這‘空’。人總歸要懂得珍惜的,你看你卻一點也不懂得珍惜。”

“當初你在山下賣藥的時候,我聽人說為了三個銅板,你都要和人大打出手。可是現在呢,好端端的四錢銀子,你說踢就踢了。這怎麽能行?這一年來我一直都在聽到關於你的消息,你當然算得上風光無限。但是需要知道惜福,要懂得珍惜。”

“泥人在手的時候,一定要握緊了。因為人一輩子可能就隻能遇到那麽一個泥人。等到你老了大了,修行到了百年以後,再看到泥人,即便與當初的一模一樣,那也不再能讓你開心了。”

“小孩總要把泥人摔碎的,摔碎了之後也才能長大。既然那泥人已經丟了掉了,我們便再想去珍惜,也都遲了。這個時候就隻能想著一個‘空’字,因為泥人總歸要掉的,這一刻和前一刻後一刻,並沒有什麽分別。”

“泥人掉落的那一刻,便是一個分野,分野前後便是頓悟前後,便就是那一句以前種種昨日死,以後種種今日生見形的時候。”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