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功告成之時,看到羽山一帶方圓五百裏解除洪水之困,莫暄翮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站在羽山之上,莫暄翮迎風而立,俄頃,掏出懷中銅鏡一照自己的麵容,發現竟消瘦了不少,遂對嬴夔嗔道:“你不是每天都在給我做好吃的嗎,怎麽我還是瘦了?”
一旁的嬴夔從後麵輕輕撥弄了一下她的頭發,將她的麵龐撥到自己跟前,柔柔地笑道:“這樣的一張臉,就算瘦了也是極好看的。”趁莫暄翮猝不及防,他低下頭,輕輕在她耳畔吹了下口氣,輕輕說道,“嫌我沒把你喂胖是嗎,要不讓你有個我的孩子,那很快就會胖起來了。”
乍聽之下,莫暄翮由不得麵紅耳熱,眼一瞪,就把頭偏了開去,不敢再看向他。嬴夔在他身後不禁覺得好笑,但又定了定心神,“我是認真的。”
“可是我……”
“別說了,我明白。”
兩人就這樣呆呆地站立著,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兩個長相一模一樣,身高差不多、年紀在十三歲左右的男孩到山頂來找他們,兩個男孩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個左半邊臉全塗上了彩色的圖案,而另一個則是右半邊臉被塗。他倆是羽族首領的兒子,如治水成功,羽山重歸安寧,羽民門感恩戴德,盛情邀請莫暄翮和嬴夔前去參加晚上舉行的山林宴,為他們送別。
難卻之下,莫暄翮二人欣然赴宴,在滿是篝火的夜晚,與羽民們暢快敘飲。這裏的羽民大都生活在山林之中,身形多裝扮成鳥類,頭插鳥羽,臉著羽妝,服飾也是多以飛鳥的羽毛編織物覆身,部族中些許有法力者,能憑覆身之羽翅而飛,但因法力大都低微,較難飛得遠。因羽山中鸞鳥甚多,鳥蛋成為他們的主食。
雖然一向是吃不慣羽民門的食物,都是兩人自己在山頂生火做飯,但當族長翼狩親自捧來烤得金黃、香氣四溢的碩大鳥蛋時,莫暄翮還是謙恭地接受並致謝。對待壞人惡人,莫暄翮從來不會心慈手軟,但對真誠善良的老百姓,卻向來是護之助之為己任。恩怨分明是她這個人生來的特性,也願意盡己所能拯救生靈。感念於羽民們的恩情,莫暄翮特地在走之前挑選了十個好苗子,傳授他們飛翔之術,讓他們用之更好地守衛家園。
知道留是留不住的,莫暄翮和嬴夔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第二天一早族長翼狩帶著上千的族人在出山的關口前分列兩側,夾道相送,看著兩人漸漸騰雲而去,許久才四散開,吆喝著開始幹活。
萬丈高空之上,莫暄翮二人飛往的方向,並不是向北方黃河一帶,而是往西。莫暄翮心裏記掛著董肆欽和扶侖,決意先行過去一道解決驩兜與三苗之事後,回蒲阪向舜帝交待,再同去助大禹治水。行程與舜帝、趙楠燭溝通之後,一致認為可行,便如此這般。
一邊是離別,一邊是重逢,哪怕是在雲層中穿行,莫暄翮神情也顯得有些鬱鬱,好在朗朗晴空,風力比較微弱,兩人騰起雲來顯得比較輕鬆。不知不覺間,莫暄翮的思緒飄散,又想到了很多,竟一時有些立足不穩,身旁的嬴夔忙扶住她。
怎麽了,傷感起來。
許是又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吧,這十多年來,多少的別離,自己竟都快數不清了。莫暄翮哀哀地,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可不是呢,幸運的是,我們在一起。
嬴夔的話,讓莫暄翮突然身體一陣輕輕顫抖,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她從來不敢去多想彼此的結局,隻要這一刻,和他在一起,和大夥兒在一起,就夠了。
緊趕慢趕之間,好幾個時辰過去,終於來到丹水北岸董肆欽率領的兩萬大軍駐紮的地方。再次回到這裏,她的心開始揪揪地疼,疼得作了一團,卻又騰然升起一股憤懣之情。
這一天,秋高雲淡,天氣格外舒爽,離河岸一公裏多的地方,是一片高高壘起的平台,平台之上,是一個又一個大型合葬墓,雖然隻是土堆所壘,樸實無華,但卻絕非毫不起眼。每一座墳墓前都豎立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青銅劍器所劃出的序號,標識著是第幾號墓。一年多以前的丹浦大戰,丹朱與驩兜率領十萬大軍以“勤堯帝誅舜逆”的名義北上作亂,欲奪舜帝之位,恰遇江淮一帶洪水泛濫,大軍難以前行。當此之際,莫暄翮為主帥、董肆欽為主帥的兩萬大軍早已埋伏在東西兩側,進行了攔截,但並未主動攻打。
“丹朱,堯帝親自禪位於舜帝,乃奉天應命,交由舜帝執掌大權治理天下,為四海稱頌之大舉。爾等心有不服,興兵作亂,實乃逆天意逆民心而行。兩軍交戰,必死傷無數,生靈塗炭,若能退兵自省,可恕爾等之罪。不然,將隻能自食其果!”莫暄翮站在東側的高地之上,白衣男裝,持劍挺立,向數百丈開外的丹朱大軍大聲喊話。身後密林中五千弓箭手、五千兵卒霎時現身,整齊劃一,吼聲震天。另一側的土丘上,董肆欽率領的一萬士卒也齊齊現身,與前方阻斷退路的大河呈三麵犄角之勢。
往前遇阻,左右有圍截,驩兜諫言丹朱“我軍五倍於敵,當一戰而勝之,大振討逆士氣”,因見識過莫暄翮與董肆欽的強大法力,丹朱本有猶疑,但驩兜鼓動之下,便隨即下令整頓軍形,擺出戰鬥架勢。三苗兵丁全都穿著藍色布衣,頭戴各色汗巾,腰配青銅環首刀,以千人為方陣,十萬大軍前後以三、三、四的隊形堪堪列隊。出戰的鼓號吹響之後,人人高舉佩刀,喊殺聲驚天動地,倒著實聲勢驚人。
不過,莫暄翮卻沒有打算要與丹朱的十萬大軍硬碰硬,而是取了個巧,借堵塞淮水的滔滔洪水之力,用秘術使個障眼法,讓丹朱大軍以為是洪水席卷而來。眼看排空濁浪呼嘯而來,十萬大軍的隊形很快便被散亂成一團,害怕、驚怒、嗬斥,都抵不過逃命為上的選擇,一千騎士當先護衛丹朱和驩兜往丹水方向奔逃,而後麵的兵卒也沒了命似地蜂擁而逃。法術幻化的洪水有生命力似地追逐、驅趕著他們,但卻始終沒有近身。直到十萬人馬狼狽不堪地渡過丹水,回到營地,才像大難不死、撿了條命般坐地喘息。
這下子,仗還沒打,就被妖魔似的洪水逼得逃竄回來,路上人馬踩踏,上千人稀裏糊塗地就丟掉了性命,搞得原本氣焰囂張的丹朱大為惱怒。而莫暄翮、董肆欽率領的大軍則在後麵跟蹤,直到丹朱和驩兜的十萬人馬狼狽逃回了丹水南岸,才在北岸紮下營來。
名義上講,丹朱打的是“討逆”旗號,宣稱自己才是堯帝的真資格繼承人,舜帝不過欺騙堯帝逼宮奪位,而堯帝禪位於舜帝為天下周知,且得萬民擁戴天下歸心,莫暄翮卻是以“平叛”的名義征伐三苗,為彰舜帝仁政,本欲以最小的代價兵不血刃地收服三苗民眾,平定叛亂,捉拿丹朱和驩兜。是以起初的一周時間裏,莫暄翮與董肆欽商量之下,並沒有趁機發動進攻,攻向丹水南岸,而是采取守策。明裏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隻是派兵士在河岸向對岸連續喊口號,宣揚舜帝德化之政,暗裏部下陣法,等待對方主動攻來,趁機一網打盡。雖然是兩萬對十萬,但有莫暄翮和董肆欽在,別說他二人,就是所有的將官和兵士都是信心滿滿,對打勝仗從無任何懷疑。
本也是勝券在握,莫暄翮卻也沒料想到狡詐萬端的驩兜竟然找來了失蹤已久的僵屍鼻祖嬴勾,以致雙方傷亡慘重,也讓她深覺那一仗勝得極令她憤懣不爽。本不欲大開殺戒,然事實卻違心逆願,直讓她有想將驩兜千刀萬剮的衝動。
在鬆柏蒼翠的大型合葬墳堆前,莫暄翮循著思緒,緩緩地再次向嬴夔敘說了那仍曆曆在目的一年多前的舊事,種種細節,如今從口中傾吐出來,夾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不平。直到秋日的夕陽光輝盡斂,漸漸消失在天際,正歎口氣之間,一抬首,卻發現不遠處一個身穿玄色甲胄、容情肅穆、長發竹冠的高大男子,就像一株挺拔的鬆樹一般,靜靜站在那裏,不是董肆欽卻又是誰?
猛然間,莫暄翮心下放鬆起來,幽幽踱步過去,仔細打量著仍舊不動的董肆欽,“許久不見,你變黑了,也變瘦了。”與從小養尊處優的蒼梧秦王世子趙楠燭和醫家書生扶侖相比,董肆欽的身影從來都要挺拔黝黑壯實一些,然自南蠻別後,董肆欽更見黑瘦了,不免讓莫暄翮泛起酸苦滋味來。
在危難之時,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她,知道她一定會趕過來援助自己,無論自己的處境有多麽難堪。而若她遇到麻煩,就算是舍了性命,他也會救她,隻是這普天之下,能難倒她的身外事,卻是幾乎沒有。曾經,他視嬴夔為情敵,為他贏得了她的心而傷情,經過這麽長的時日,他也已然看開,對她,依舊是深愛,隻是不再那麽執著於擁有,也終究明白成全和守護也是另一種愛。
所以,當嬴夔也走了過來,站在離莫暄翮一箭之地,向他展顏一笑,他便也嘴角一動:“走,去大帳,為你們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