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都頭之悍勇,本官記下了,此戰之後必有重賞!”

略過李北,徐銳深深看了眼連忙抱拳的邵遠,就將目光轉向正躊躇不決的村莊頭人們。

奇怪的現象發生了……

本職即為保家衛國的軍人,五個縣軍都頭卻走了三個,實際該是四個……隻是這姓邵的都頭聰明,大概猜到出帳就是死,所以才無奈留下。

可其餘十幾個民間頭人雖猶豫,但直至此刻也無一人挪步,甚至都沒一人開口試探著要退出。

怎麽這民眾比起正規軍兵……似乎還更有種一些?

沒催促,徐銳靜靜候著。

縣軍領著軍餉,這種時候不敢戰,他必殺之!但民眾則不然。

起先徐銳確實萌生過裹挾這千餘男丁隨他死戰的想法,但思慮再三他還是決定不逼迫。倘若真不願戰,最多就是讓他們把收下的銀子給吐出來,但絕不會殺,而是真放他們離去!

畢竟……人家隻是老百姓。

“大人敢戰,我等就願意追隨!”

“大不了就是死!賊人有卵我楊辰就沒有?死便埋就是,有何不敢?”

“再者張郡爺一心為民,這才身陷險境,我等雖為草民亦該知恩圖報,斷無坐視此等好官慘死的道理!”

楊辰率先開口,一番豪情壯誌的話語,頃刻就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就見這位楊家莊的少主抱緊雙拳,先是規規矩矩朝徐銳行了一禮,而後又環顧滿帳頭人,呼曰:

“諸君,徐大人任為清昌遊擊都統不過半月,就將那夥盤踞在清月河畔的王家匪幫給滅了!而王家雖不過百人,卻是縣軍數年都沒剿滅的惡賊!每年慘死在他們手上的無辜路人……”

“又何止百人?”

雙眼一眯,楊辰冷冷道:“不過王家幫雖是惡賊,卻並非悍匪!縣軍是真的剿不滅,還是壓根就沒想過去剿……這就尚可未知了。”

“徐大人的遊擊兵剛組建就能為民除賊,而縣軍駐於清昌多年,卻從未為百姓辦過一件事,高下立判也!”

聽聞此話,眾頭人無不心生感慨,望向徐銳的目光也都是愈發親近。

是啊,都是乾軍,可徐遊擊這邊不知比縣裏那幫雜種好多少!

“於此,我們可以看出……從來就沒有無法解決的事,隻是很少有願意去解決事情的人!也正因如此,我們才必須要幫助張郡守、徐縣尉這等願意幫我等民眾辦事的好官啊!”

聲音愈發洪亮,楊辰攥緊雙拳:

“可以說徐大人來了,我們清昌縣就有青天了!距離匪盜匿跡、再不敢出來作惡,也隻是時間問題!”

“而徐大人,又是咱張郡爺特任的好官!雖說徐大人很好,但實話實說,倘若沒有張郡爺,我們也就確實得不到徐大人這樣的好官!”

“如果郡爺今天死在武穀縣,下個北平郡守大概就是個貪官,屆時徐大人都很可能要被撤換掉……”

“這樣一來,咱清昌好不容易盼來的青天,就又沒了!!”

深吸一口氣,望著陷入沉思的眾多村莊頭人,楊辰肅聲道:“所以我們出手並不隻是為了公道、為了一個好官,更是……為了我們自己啊!”

楊辰的一番話語抑揚頓挫,頓時就將眾人的情緒調動起來。就見青年高舉右手,鏗鏘有力的振臂高呼:

“追隨小青天,救出大青天!”

“……”

被有理有據的一席話所徹底說服,眾頭人再無猶豫,也是紛紛舉起右臂,跟隨楊辰一同高呼:“追隨小青天,救出大青天!”

“楊家少主說得好!我秦家屯願隨徐大人死戰到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坐視此等好官慘死,往後換了貪官來,那我等再苦都是活該!我北風村跟了!”

“俺隆望村願隨大人死戰!!”

一聲聲高呼接連響起,一個個頭領皆是心意已決。而望著這些生猛又堅決的可愛鄉人,徐銳同樣是臉龐泛紅,隻感到胸中豪氣沸騰!

他將選擇交給了民眾自己,而民眾們卻是堅定的選擇了他!

軍心可用,軍心可用啊!

雖然己方主力僅為武裝民眾,但隻要敢打敢殺,如何不能一戰!?

賊軍是人我軍是人,克服恐懼敢打敢殺,就算素質有不小差距,也不再是完全一邊倒了。

戰意在很多時候,遠比素質、裝備這些外因,更能決定戰鬥的輸贏!

“嗬嗬,我等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此戰必勝也!”

瞧見此幕,李北也是喜不自勝,他嗬嗬笑著,隻感到熱血沸騰。

而另一個都頭邵遠,則麵露羞愧低下腦袋,眸中也閃過些許異色。

從何時起,他邵英雄竟然也從鄉間猛士變為了一個膽小如鼠、隻會貪汙受賄的庸碌之徒?跟這些豪氣衝天的平民百姓比起來,他這有軍職在身的縣軍都頭,甚至感到了無地自容!

新上官徐銳跟老縣尉截然不同,如果是他的話……應該,可以吧!

一時攥緊雙拳,邵遠心中那熄滅已久的鬥誌,也再度熊熊燃燒起來!

大好男兒就該懷揣熱血,為國為民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以往是大環境就那樣沒得選,但在今天……

他的夢死灰複燃,又想做英雄了!

——————

“大人,賊兵又來了!”

“看到了,別叫。”

武穀縣城,城內,定安巷。

潛身於一座殘破的磚房內,周勝滿臉疲憊。

他胡子雜亂,翎盔不知掉哪去了,如今額頭上就隻纏有一根紅帶子。甲胄倒是還在,不過這帶袖玄甲上也是星星點點沾滿了早已幹涸的血跡……

“唉!再這樣下去,人還沒死,弦都要磨斷了……”

持握重弓,周勝從腰間箭袋掐出一支羽箭,他小心的將箭搭在弓弦靠上方的位置上,這才猛然探出身子,近乎瞬息之間就完成了瞄準與射擊。

咻——

利箭呼嘯而出,眨眼就紮進了一個胡人的肚子。

其實周勝是能射中腦袋的。

隻是眼下殺死一個敵人,倒不如重創一人。於此除卻喪失一個戰鬥力,敵方還要分人照顧……

“哈拉!呼啦轄!!”

這個七八人的胡虜小隊也是反應迅速,見同伴中箭,當即就有人大呼,有人摸向腰間,更有人齊齊舉弓、就朝著小屋一陣猛射!

“啊!啊啊啊……”

在慘叫響起的前一息,周勝便收回身子,而比叫喊還要晚一步的箭矢,自然也全都射了個空。

“快走!他們腰間掛著火油罐!”

朝屋內的三個持劍士兵搖了搖頭,周勝便迅速從後門走出,衝進了附近的一座房子內。

幾個士兵毫無猶豫,立刻緊隨牙將轉移陣地。

砰砰砰——

也就在他們剛剛離去還沒幾息,四五罐火油便接連從窗口砸進屋來,緊接著一支火箭斜射進屋,眨眼就讓磚房內燒成一片火海!

“……”

望著先前藏身的屋子被大火吞噬,周勝神情也很是難看。

他丟掉手中的長弓,接過了屬下遞來的大戟。

不是他不想繼續用弓,而是經過十幾日的高烈度作戰,即便他後邊已經刻意避開磨損最重的弓弦中端,將箭搭在上下兩側,可在放完剛剛那一箭後……早已傷痕累累的弓弦終是再難堅持,劈啪一聲便斷裂開來。

若非他反應迅速,胳膊都還有被彈傷的風險。

“我軍深陷重圍已是兵糧寸斷,而賊軍卻能不斷搜刮縣城得以補充,援軍究竟何時才能抵達?難道……”

“難道我真要亡於此城嗎?”

望著漆黑的夜空,周勝隻感到深深的絕望。

前幾天賊軍攻勢雖猛烈,可到夜晚基本也就消停了。但從昨天開始,賊軍便連晚上都在不斷進攻,如此下去已是殘軍的己方,怕是撐不過兩天啊!

心生感慨還沒幾息,周勝就聽屋子後方傳來低呼:

“周牙將!雲寶巷那邊來人告急!說是有數百賊軍正在猛攻該巷,還請速速前去支援!”

周勝聞言眉頭緊擰,咬牙道:“定安巷這邊已經沒人了,我幾人若走,這條巷子就徹底失守了!”

“沒辦法,失守就失守吧!”

那聲音焦急。

“黃校尉說了,雲寶巷若失,郡爺所在之縣衙正門就將直麵賊軍兵鋒……定安這邊失守,靠近的是沒有門戶的縣衙後牆,此麵好守些……”

“沒法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啊!”

“清楚,我這就來!”

聽到郡爺二字,周勝立馬動身。

他是張誠的親衛牙將,自然一切當以張誠的安危為主。

快步就跟著前來報信的軍士朝雲寶巷衝去,周勝麵無表情,已經在思索怎樣才能保全張誠一命……

這段日子,郡軍先是掌控著縣衙所在的整個南城區,然後一點一點的被賊軍蠶食逼退。到這一會,更是已經被逼到絕路,再是退無可退!

可以預見,即便自己第一時間趕去支援,雲寶巷也挺不到天亮。而丟失此巷,縣衙就將徹底暴露出來……

“媽的!各縣援軍究竟何時能到?這樣下去是真完犢子了!”

“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過……”

“賊匪恨不得生吃郡爺的肉,連投降都不能投……啊,該死!”

邊跑邊罵,周勝神情陰鬱。其實他也心知肚明,各縣都巴不得張誠早點去死,又如何會派援軍前來?而郡城距離武穀太遠,郡軍定是趕不及的。

他們一軍,已陷入必死之局!

但即便知道沒有援軍,周勝依舊不時提起,畢竟人總要給自己一點希望不是?若不自我暗示自我麻醉……怕是連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大人,左側有個平民衝過來了!”

“啊?”

聽聞士兵提醒,正焦躁不安的魁梧牙將便轉頭望去。就見一個袒胸露乳的黑漢正操著一把尖刀跑來,看樣子很像殺豬匠一類的屠戶……

瞧見此幕,周勝終於感到些寬慰。就像此刻,這些天總會有勇敢的平民帶著家夥自發前來幫忙,即便他們明知這樣會死,卻仍是三五成群源源不絕,若非得民眾相助,己方……

根本就撐不到今天!

不過之前接受平民,是因為還有掙紮的餘地。可眼下都到這地步了,也著實沒必要再害死人家。

“那邊的,不必過來了!”

歎息一聲,周勝壓製住滿心煩躁,強行擠出笑容,就朝那屠戶溫聲開口:“老兄回去吧,謝了。”

“隻是不必了,真不必了。”

而那屠戶聞言卻是搖頭,旋即低呼道:“什麽必不必的?快帶我去見郡爺,徐大人率部來援了。”

“數千大軍已經抵至城外!”

“什麽!?”

周勝怔住了,他雙眼圓睜,勸告屠戶別來送死的話語也是卡在喉嚨裏。

“徐,徐大人……率部來援!?”

渾身劇顫,魁梧牙將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那糙黑糙黑的屠戶,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聽錯了!

徐大人?郡軍肯定是沒姓徐的,這北平郡有姓徐的縣尉嗎?好像也沒,難道是某個縣令親自領兵來了??

“啊呀!你這人怎呆頭呆腦的!徐大人就是徐銳啊!郡爺剛委任的清昌遊擊都統徐銳啊!!”

“啊!?”

望著更加驚愕的牙將,屠戶不由抬手撫額,邊跑邊吼:“徐遊擊不是奉郡爺之令繳了清昌縣的軍權嗎!?他帶著縣軍、鄉勇還有本部兵馬來援了!這可不就是幾千人嗎?”

“你踏馬的傻站著幹啥啊?還不快快帶我去見郡爺!”

“啊?我家老爺有讓他繳軍權麽?我咋不知此事……算了,管這算逑!人來了就行!”

“壯士且隨我來!”

雖然不知道主家到底啥時候命令徐銳繳了清昌的軍權,但這些都不重要!援軍來了就是了!

一時欣喜若狂,周勝亢奮的胡亂怪叫,嚎了兩聲就連忙跑起來,火急火燎的在前帶路。

“對了,你有無憑證?沒憑證,我們是肯定沒法讓來路不明的人麵見郡爺,哪怕你說得再好聽。”

“這自然有,我有徐大人的信!郡爺親兵韓赤的信也有一封!”

“哈哈哈,好好好!好啊!”

“……”

看著癲狂的軍漢,屠戶已經確定,對方這腦袋指定是有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