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警察,職業要求我學會對蛛絲馬跡進行分析推理。

馬福祿說,當翠萍來看我爸爸時,是“大胡子擋了駕”;而大胡子所長很內疚地宣稱,“對不起你爸爸”。還有,據我爸爸說,他在一九五九年突然調到分局行政科去了,從此中斷了對馮靜渡的調查。“突然”這個詞用在這裏不會有什麽奧妙麽?

把以上情況綜合起來,我編造了一個故事。但是我敢說那不完全是編造,它符合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我說它是編造是因為沒人對我說起那些往事,他們出於種種原因不願提起它。

我認為,翠萍再次來看我的爸爸一定是在“大煉鋼鐵”的爐火剛剛熄滅時的事情。那時盡管人們仍熱血沸騰,但饑荒已經在陰暗處摩拳擦掌了。對於像翠萍這樣曆史不明不白的人,饑荒也許會來得更快些。她來看我爸爸,一方麵是感恩,另一方麵也許是尋求進一步的援助。

總之她一定是疲憊不堪地來到派出所的,也一定是趁天黑了街坊們都回家吃飯才出現在這一帶的。在我印象中她應該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並不想給我爸爸找麻煩。我想她肯定又是蹲在派出所門邊,企望碰到我爸爸,可惜的是走出來並一眼認出她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大胡子所長。

“你在這兒幹什麽?”大胡子一定很驚異也很不高興,一定把那個“你”字說得很重。翠萍一定很慌亂,她絕對抗不住大胡子的審問,於是如實招來。

大胡子當時會想什麽?他一定會想這可不是個事兒,一定會想小肖表現不錯又正談戀愛——我母親當時是這個所的內勤民警——可不能為這麽個女人毀了,一定會想階級鬥爭時刻都在考驗著我們的民警,我們要經得住考驗……

總之,他絕對是為了我爸爸好。

於是他說:“小肖不在這兒,早調走了。”

翠萍一定會問:“調到哪兒去了?”

大胡子也一定會回答,“不知道。”

這回答一聽就是假的,會有民警調動所長不知道的麽?可大胡子是個爽直粗獷的人,他不考慮這麽多。而翠萍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於是不再問。

不,不對,這故事不該是這樣。如果是這樣大胡子今天不會感到內疚。他為什麽內疚?他無非是為我的爸爸拒絕了一個可能會帶來麻煩的客人罷了,他的行為今天說也沒什麽大不對。他的內疚一定有別的原因。

我繼續思索,繼續編造。

對,那翠萍知道了大胡子在騙她之後會怎麽辦呢?她一定不會走,一定仍在四周徘徊,直到我爸爸從派出所裏走出來……

哦,那一盞紅燈之下,走出來的爸爸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命運中的又一個轉折。

他一定嚇了一跳。腦子裏也一定掠過各式各樣的想法。可他到底還是站住了,聽那個女子說什麽。這或許是因為爸爸那小知識分子的善良。

當時翠萍羞紅了臉兒。她垂著頭表示了感謝,又吞吞吐吐地講了這幾年的境況。她說的農村情況一定讓爸爸心驚肉跳,可也聽出她還餓著。於是爸爸截住她的話頭,帶她去吃東西。

他們那晚吃了什麽?餛飩?火燒?豆腐腦?

反正不會是別的東西,尤其不會是“生猛海鮮狗肉煲湯”之類。我相信老爺子是一片真誠,他不會也不可能有什麽想入非非之處。他是個人民警察,他隻不過把這女子歸於人民之列,他在為人民群眾排憂解難。

哦,我可尊敬的父親。

而大胡子顯然沒把這女子看作好人。我想他一定知道了那晚我爸爸和翠萍的行蹤,他考慮這樣不好,於是向分局匯了報,我爸爸也就莫名其妙地到行政科去清點桌椅板凳了。

這便是大胡子今天內疚的原因。

這也說明今天他修正了對那女子的看法。

對一個人的認識和判斷有時是要經過漫長年月的。

以上的故事雖然是我的推理和編造,可我相信它八九不離十,我判斷不出我的爸爸對調動的原因知道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很惋惜,為不能直接與馮靜波較量惋惜。他判定那家夥一定會跳出來破壞大躍進的,看那家夥每天積極地在街道食堂和小高爐幹活就是兆頭。然而我爸爸很沮喪地告訴我馮靜波後來又立了一“功”,他抓住了個到食堂偷糧食的盲流……那時我爸爸已調到分局去了。

於是我知道我爸爸又輸了一著。

可老爺子並未為這失敗而動搖,他認準了追蹤的目標便鍥而不舍。他說他有一天——他準確地記得那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日——他發現馮靜波在偷偷看一張廢報紙。那報紙上登了右派攻擊共產黨的言論,可不知讓誰包了油條之類的東西之後扔到巷子裏。馮靜波就站在院門口斜著眼睛看……“可他說他是不識字的,懂嗎?”我爸爸向我說起這事時反複強調。

對翠萍的憐憫和對馮靜波的追蹤構成了一個昨天的青年民警、我的爸爸的形象。這形象既清晰又複雜地印在我的腦子裏,使我陷入苦苦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