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馬福祿給那位美籍華人“閻王兒子”——這是我們給他老人家起的雅號——寫了封信,這信應該會讓那多情的老人滿意。我們到郵局把信寄走,我相信那老人很快就會急匆匆地趕回故國的。
走出郵局的時候正陽光明媚,我們便沿著熱鬧的大街蹓達。人們匆匆地奔向各自的目標,誰也不理會我們我們也不理會誰。暖融融的陽光使每個人都精神煥發,精神煥發的時候正是去幹點什麽的時候。隻有我們覺得這陽光非常珍貴,我們警察能有閑暇享受它實在難得,因此我們走得很慢很慢。
我們就那麽慢慢地走過百貨公司,又那樣慢慢地拐入農貿市場。霎時間在我們的耳朵裏灌滿了各式各樣或甜美或粗獷的叫賣聲,我們周圍晃動著各式各樣的蔬菜、雞鴨以及說不清楚的小玩意兒。我們正從包圍中掙紮,忽然前麵起了一陣更凶猛的騷亂。我還沒從叫賣聲中反應過來馬福祿已忽地躥了過去。
我急忙跟過去,看清原來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兒和一個穿牛仔褲的姑娘發生了爭執。
“你沒排隊就是沒排隊,耍什麽賴!”那老頭兒喝道。
“誰耍賴誰耍賴誰耍賴?我排隊啦排隊啦!”那姑娘的尖嗓門震得我耳膜生疼。馬福祿那魁梧的身軀一晃站到了老頭兒和姑娘中間,隔開了老頭兒那氣翹了的白胡子和姑娘那塗得絳紅的利嘴。他不說什麽,隻攙住老頭兒的胳膊就走。
老頭兒不幹,掙紮著:“我不走!這兒還沒秩序了?”
那姑娘也不幹,跳著腳罵出了好聽的:“你這……”
她的髒話隻出口一半,另一半卻被嚇了回去。馬福祿瞬間轉身,白胖臉已變得鐵青,一雙眼睛逼住了姑娘的嘴。那丫頭似乎意識到不妙,扭頭走了。
馬福祿揪著老頭兒往農貿市場外走。
我感覺到這裏有奧妙,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
在市場外麵,老頭兒掙脫了馬福祿的手,一屁股坐在馬路沿兒上:“小兔崽子,你想拽死我啊?”
馬福祿歎口氣,聲音軟下來:“爸……”
原來這是當年的大胡子所長。
他頓時吸引了我。他的胡子依然茂密,可是已經全白了。他很瘦,穿一身普通的中山服,緊扣的風紀扣顯出幾分軍人的姿態,其他地方已完全是老百姓了,尤其是手裏那倆大鐵球。
“這是肖勇?”他盯住了我。顯然馬福祿和他說過我。
“是我,馬伯伯。”我說。
他暗淡的目光一下亮起來:“這麽大了……你爸爸好嗎?”
我看出老頭兒的感情在起伏在波動,我的心也隨之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情緒。我想問他我爸爸當年是怎樣當民警的,我想問他馮靜渡到底是不是潛伏特務,我想問他我爸爸和馮靜波四十年的恩恩怨怨意義何在,誰勝誰負,我想問他我爸爸到底算不算一個好警察。
我知道,老頭兒也有很多話要對我說。
可我們誰也沒說。
馬福祿在一旁埋怨著:“我說爸呀,讓您跟家待著,您怎麽又跑到這兒來了?”
老頭兒一瞪眼:“跑?我幹嗎跑?我來買菜!讓我碰上事兒我不能不管……你們幹嗎去了?”
“寄信。”我說。
“給美國的?”老頭兒什麽都知道。
我點點頭。他的眼睛又黯下來。我發現這老人的眼睛真是心靈的窗戶,它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忽明忽暗。他站了起來,忽然歎了口氣:“我對不住你爸爸……”說完就走。
“馬伯伯!”我聽出點蹊蹺,追了兩步。
老頭兒卻不回頭,隻說一句:“問你爸爸好。”竟飛快地走了。
“你爸爸夠怪的。”我對馬福祿說。
馬福祿苦笑笑:“你甭理他。離了休我說您享點清福吧,他偏一天到晚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養花吧,懶得澆水;養鳥吧,沒興趣喂食;書法畫畫更是一門兒不靈!我發現有這麽一種人,對某種事物入了迷,一旦離開這種事物他就難受。你看,老爺子沒事兒就奔這農貿市場,號稱維持秩序……”
我聽著,沒說話,我在想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