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鳳決心和馮貴劃清界限。
她到醫院去。馮貴臉色蒼白躺在醫院裏,身上插了許多管子,脖子上纏滿了白紗布,而牆上貼了“打倒馮貴”的標語,病房門外還站著兩個看守。雪鳳看也不看他,低著頭說:“我們離婚吧。我恨你。”馮貴不能說話,用眼睛乞求著。雪鳳說:“我不惱你別的,最惱你瞞了我那麽多年。你竟是個國民黨臭警察!你欺騙我,我愛你幹嗎?”
說完,雪鳳便走了。
她回到家,茄兒領著三個弟弟妹妹迎出來,後麵跟著個戴紅袖章的趙忠普。茄兒問:“爸爸好麽?”雪鳳不回答,卻說:“去,都去收拾東西,媽媽帶你們出門。”孩子們去了,趙忠普問:“弟妹,要去哪兒?”雪鳳說:“我能去哪兒?咱這小城市的人,混不下去不就回鄉下?”趙忠普又問:“鄉下有人?”雪鳳說:“就一個姑……”說著,便哽住了。
趙忠普眨巴眨巴小眼睛,說:“這麽多孩子,你……”雪鳳說:“我命不好,怎麽辦?”趙忠普鼓鼓勇氣:“給我一個吧,我替馮貴兄弟養著。”雪鳳一愣,說:“不行。咱們明說吧,我信不過你。你和馮貴都是臭警察,你還不如他呢,我把孩子給你糟踐?”趙忠普臉紫成了茄子,說不出話。
這時茄兒從屋裏跑了出來,扯住雪鳳的衣襟:“媽,我不走,我不放心爸爸,爸爸還在醫院。”雪鳳“啪”地給了女兒一掌:“你爸爸是反革命!”茄兒哇地哭了,說:“我不信!你騙我!你欺負爸爸……”雪鳳還要打,趙忠普把茄兒攬過來:“算啦算啦,孩子不願走,你幹嗎呢?你也難,把茄兒留給我吧!”
雪鳳不吭聲。趙忠普又說:“你放心。我老了,從明兒起,也不去造什麽雞巴反了,我要不拿茄兒當親女兒,我明兒就他媽讓紅衛兵揍死!”
茄兒仰起小臉兒:“二伯,你得讓我去看爸爸。”趙忠普說:“讓,讓,隻要他媽的人家讓……”
雪鳳看著這一幕,眼淚刷地流下來。她一屁股坐到門檻上,嗚嗚地哭了很久。
茄兒留下了。
王天恩和母親的口子,這一程卻過得自在。烈屬,老家是貧農,根紅苗正的評價使這母子得以生存。天恩十五歲了,臉仍黑,更多了幾分半大小子的深沉與躁動,在中學裏任了可令,身邊有了一群吆三喝四的少男少女。天恩仍然少言寡語,卻句句幹脆,板上釘釘般地管用。
可天有不測風雲。
那場大革命是很徹底的,徹底到掘地三尺的地步。人們絞盡腦汁地尋找鬥爭對象,陳穀子爛芝麻都翻騰到陽光之下暴曬。
這天天恩的母親休息,門外蹬蹬地闖進三個人來。這仨人都穿舊軍裝,臉色都鐵似的僵冷。“你是王世才的老婆麽?”
話問得很不客氣,女人呆了一下,知道來者不善,不然起碼該稱“愛人”才對。她沉住氣,回答,“我是。”那三個人看看她,為首的說:“我們是分局的。”
“你們坐。”守寡了十幾年,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這女人很鎮靜。她甚至還為仨人倒了茶。
茶水飄著嫋嫋的香氣,可三個人都不動茶杯。為首的沉了片刻,說:“我們來通知你,王世才的烈士稱號取消了。”
女人問;“這為什麽?”
那人答:“他不是烈士。”
女人說:“他是讓特務打死的。”
那人說:“可他是自殺。”
女人震動了一下,隨即依然平靜地反駁:“不可能。”
為首的人臉上浮起一絲輕蔑的微笑,拍拍手裏的本子:“這能假麽?告訴你,有人揭發,你丈夫臨死前就告訴了別人,還托付人家照顧你。這難道不是自殺麽?”
女人的腦子飛快地動:揭發?是誰呢?丈夫如果說這樣的話,會對誰說?而丈夫真說了什麽嗎?
“我不信。”女人固執地說,“我不信誰會這麽缺德,往死人身上栽贓。”那人笑了:“哈!你以為沒人會揭發麽?告訴你,這人和你們很親近喲,不然,王世才會把遺言留給他?”
女人不說話,她臉上毫無表情。
那三個人見狀很覺無趣,悻悻地起身準備離去。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巧,這時偏偏天恩帶著一群部下蜂擁而至。見母親呆滯,天恩疑惑,喝問,“你們哪兒的?”
為首的人臉上完全是一種戲弄小動物的神情,說:“分局的,來通知一下,你父親不再是烈士了,他是自絕於黨的自殺犯。”
紅衛兵中間起了一陣震驚,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和司令拉開了距離。天恩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眼睛裏隱隱閃著凶煞的目光。
那人躲開天恩的眼睛,又說:“你也不信?告訴你,有人揭發——”話說到這兒便咽回去了,因為他的脖領已被天恩的母親死死揪住。誰也沒看清這女人是怎樣從角落裏躥過來的,她大概一生也不曾有過今天這樣的速度與勇氣。她惡狠狠地警告那人:“你要再敢往下說,我現在就掐死你!我償命,我認了!”那人的臉憋得發紫,渾身戰桑起來。他的同伴張皇著,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漸漸地那人變得軟了,眼神裏流露出了乞求。女人放開了他,低聲說:“你們走吧。”那三個人便灰溜溜地去了。
“你們也走!”女人向紅衛兵們喝道。孩子們沒見過這陣勢,巴不得往外溜。那女人又喝一聲:“站住!”隨即扒下兒子臂上的袖章,扔給孩子們,“天恩不當司令了,你們也別再來找他,走吧。”
天恩想說什麽,被母親的臉色懾住,眼睜睜地看著戰友們走了。
天黑下來,夜色漸漸漫進屋裏,把人和物都浸泡在黑色之中。母子倆呆坐著,漸漸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色了。天恩突然抱住了自己的頭,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像荒原的野狼在號叫,把夜色震得發抖。母親仍然不動,聽憑兒子哭,聽憑黑暗在哭聲中濃重起來。許久,才淡淡地說:“哭什麽?孬種。”
王天恩一震。他也哭夠了,抹抹眼淚,開口問母親,“誰揭發了爸爸?”母親在黑暗中回答:“沒有誰。”天恩說:“您不用騙我,我聽見了。”母親轉過臉,在黑暗中仍可以看見兒子那一臉陰森的青氣,不禁打個冷戰。天恩又問:“誰?是誰?”母親咬住牙,說,“沒誰。我說沒誰就沒誰。”
天恩不再問。
沉了片刻,母親說:“你隻記住,你爸爸不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