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個烤羊肉串的新疆人和第一個開發廊的廣東人出現在古城街頭時,仿佛沒誰感到驚訝。被眼花繚亂的新事物新名詞鬧得頭暈目眩的人們,很快接受了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和漫遊街頭的金發老外,改革物價、商業承包、引進外資、信息反饋、電子時代、美國總統訪華、公安局打擊賣**嫖娼……古城像一隻旋轉的萬花筒,生機勃勃而又不無幾分慌亂地發生著變化。
一個健壯不顯老的中年婦女站在街頭,感慨萬分地望著眼前。
她是雪鳳,身後跟著一對長大成人的雙胞胎女兒。
回來了,可一切都已不是昨天。雪鳳在感慨中品味蕾湧上心頭的苦辣酸甜,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悄悄來到住了幾十年的小院,看到這兒已被街道開辦起第三產業,待業青年們正在這兒踩縫紉機織毛活兒。雪鳳愣了一愣,走了。又到街上閑逛,還沒想好要到哪兒去,卻突然一驚,原來已經到了分局門口。
雪兒和鳳兒一起問:“媽,你要去看爸爸麽?”
雪鳳臉一紅,說不出話,大閨女茄兒來信,說父親馮貴已經平反昭雪,又回分局任了行政科長。說父親在接到平反通知時哭了,哭得特別動心。還說父親當時隻啞啞地說了一句話:我馮貴是一心跟共產黨走啊……然後便上班去了,從此紮在行政科不再回家。雪鳳讀信讀得哭了又笑,笑罷又哭,那顆似乎早死了的心又萌生了一種希望。
分局現在正忙。分配來兩輛車,第一批“桑塔納”,民警們紛紛圍著看,指手畫腳地議論。馮貴怕大家不小心把這麽好的車碰了,便搬把椅子守在旁邊。有調皮的小民警在車窗灰塵上用手指頭寫“馮科長是守財奴”,他也隻笑不說話。汽車就停在分局操場上,馮貴的椅子就麵對著分局的大門。在晃來晃去的軀體之間他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兩隻眼一下子直了。正好有一個小民警擋了他的視線,他便狠狠地把那人推到一邊。小民警剛要叫,見馮貴眼睛紅起來,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順著馮貴的目光看去,隻見分局門外站著直愣愣發呆的婦女和一對兒姑娘。操場上靜下來,人們好像感到要有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發生,都悄悄退去,任那一雙老人的目光做複雜、沉痛的交流。
門外,雪兒和鳳兒覺出媽媽有些不對,又看見門內的操場上沉默的男人,便雙雙扯住媽媽的衣袖,問:“是爸爸麽?”
雪鳳說不出話,隻點頭。擦一把淚水,再看,馮貴正挾著椅子蹣跚著往辦公樓走。
“他不認我!你爸爸……不認……”雪鳳哭出來。兩個女兒挾住媽媽,隻覺得媽媽的身子從沒這麽軟,軟得沒有一絲力氣。“我對不起你爸爸。”雪鳳說,不再哭了,隻把眼睛揉得紅紅的,“這是命,命裏注定的。”
女兒扶著她走了。
當天晚上,人們下班之後,馮貴懶懶地提了一桶水,到操場上擦車。“桑塔納”在他的抹布下漸漸露出舒適的光澤。兩輛車,一輛是紅的,一輛是白的。馮貴默默地幹著,臉上毫無表情。擦完車,他把剩下的小半桶水都潑到操場邊的楊樹上,水順著樹幹往下流,像淚。
馮貴四下看看沒人,便蹲在地上哭起來。
馮貴在操場哭的時候,分局辦公樓裏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分局長老馬一頭紮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堆裏,靜靜地停止了呼吸。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隨時都有人笑,也有人哭;有人生下來,也有人死去。
賀正榮接到公務員打來的電話時正在家裏生悶氣。他的獨生兒子異想天開辭了工作辦公司,沒見做什麽買賣可常見他換女朋友。賀正榮下班回家,一推門便看見個白白的**異性,當時幾乎犯了心髒病。罵兒子幾句,那小子梗著脖子摔門而去,**異性毫不羞恥地穿上衣服,也跟著拜拜了。
“這是中了他媽什麽邪?”賀正榮大罵。
聽著電話裏公務員慌張的聲音,賀正榮感到一股涼氣從脊椎處緩緩地升上來,便把兒子和**女人拋到了腦後。他不願相信那黑臉的老頭兒會死去,他和他之間早已有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感情。可現在那老頭兒還是死了,死得很安詳也很突然。賀正榮又一次觸摸到死神冰冷的衣襟,不由得湧起一股辛酸。
這之後的幾天賀正榮都忙於為老馬料理後事。老馬的遺孀、那個小腳的鄉下女人,隻哀哀地哭,卻提不出任何要求或條件。問她都該通知誰,她搖頭,問她需要租多少花圈,她也搖頭。再問,她說:“人都沒了,還講什麽?我們老馬什麽都不要。”賀正榮歎口氣,不再問,按分局長該有的規格去辦。老馬穿一身嶄新的警服躺著,臉卻白了一些,嘴角還有一絲微笑,挺溫和的。悲慟的哭聲中,賀正榮仿佛看見是大哥王世才躺在那裏,穿一身土布褲褂。他一驚,使勁揉揉眼,才看準躺著的確是老馬,心卻痛起來,忙吞了兩粒救心丹。這救急藥他已經揣了兩年,工作太累,他早就得了心髒病。
開追悼會那天很隆重。老馬是積勞成疾,死在工作崗位上的,不能不引起人們敬重。市裏來了人,區裏各部門也來了人,老馬的部屬、生前友好更是來了不少。人們圍著老馬走,肅穆地鞠躬,然後和小腳女人握手。哀樂一遍一遍地響,響到大概是第五遍時門外走進一個健碩的老人,拄著一支拐杖。老宋來了。
前分局長宋振興現在是區政協委員。
追悼會完了,賀正榮送老領導走出火葬場。在鬱鬱蔥蔥的鬆柏叢裏,老宋問:“好麽?”
賀正榮不敢碰老宋那手術刀般的目光,含含糊糊地應道:“還行吧……不錯,好。”
老宋嘻嘻地笑:“好,也攪和著不好;不好呢,沒準兒又好了。這就是辯證法吧。”
賀正榮也笑:“您現在快趕上哲學家了。”
老宋說:“這是實事求是啊。中央領導還講摸著石頭過河呢。就說改革吧,甭指望一天就過上美日子,那是艱苦的過程喲。”
賀正榮想起兒子和**,心裏說若沒有改革開放也許不會有那一幕。他又想起昨兒才抓的那幫妓女,最小的才十六歲。“警察也越來越難當了……”他說。
老宋眨眨眼:“這行業不是永遠要憑責任感去幹麽?”
雪兒和風兒雙雙考上省城的大學,雪鳳高興得哭了三天。她讓大女兒茄兒告訴馮貴,茄兒隻笑笑。
其實茄兒早和父親說了。馮貴聽了破例笑出聲來,說:“好,好。”他讓茄兒請兩天假去送妹妹,可一句不提雪鳳。茄兒也不敢提。
姐妹三個高高興興坐火車去省城,一路嘰嘰嘎嘎地笑鬧。鄰座一個黑臉的小夥子一眼一眼地看,看得最多的是茄兒,每每看得臉上黑裏透紅。茄兒是敏感的,一顆芳心在心窩兒裏突突地跳,越發覺得那小夥子黑得可愛了。
火車到省城,雪兒、鳳兒雀躍著跑下車去,撲向那個全新的天地。剩下茄兒扛著行李走在後麵。這時,一隻手接過了她手裏的提包。茄兒回頭,見是那黑臉的小夥子,自己臉上便飛起一片緋紅。小夥子的眼睛裏分明是一種少見的柔情,說:“我叫王天恩,來省城讀研究生的,學經濟管理。”茄兒嗯了一聲,垂下眼簾,和小夥子一起走出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