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恩的老母親在急劇地衰老。她形容枯槁,氣息奄奄,臉上那褪不去的黑斑仿佛是死神的影子。她不吃不喝,死屍般仰臥在**,隻有兩隻深凹的眼睛放射著逼人的光芒,仿佛瘋了。

二十四歲的王天恩膀大腰圓,臉上騰著青氣站在母親床前。他已在小飯鋪炸了三年油餅,身上總有一種和他不相配的油香。他愛讀書,讀得極苦,可家境不允許他再讀,社會上也沒那條件。他為了母親而炸油餅,終日落落寡合,又不苟言笑,這使他在那小單位裏沒有人緣。他也不在乎,隻有寡母是他唯一關心的人。

現在,母親要去了。

王天恩覺得天昏地暗。他不哭,他知道母親不喜歡會哭的兒子,於是他在心裏齧咬自己的痛苦。

老太太的目光劃過兒子的臉,拚著所剩不多的氣力,擠出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你……不要……去當警察……”

天恩眼裏閃過一絲為難,他沒說話。

這幾天總有一個中年男人在他的油餅鍋前出現,買不買油餅卻總盯著他看,眼光卻是十分複雜。終於有一天那人開口了,劈頭就問天恩願意不願意當警察。天恩黑著臉問:“你是誰?”那人一愣,笑笑說:“我和你爸爸是同行。”天恩說:“我爸當警察送了命,我不去。”那人便耐心地給天恩講,公安工作如何如何重要,你爸爸死得如何如何光榮,繼承父親的事業如何如何應當。天恩有些心動,卻又很矛盾,說:“我媽說過,我爸就不願意幹警察。”那人聽了沉了一陣兒,認真地說:“你知道嗎?當那兩個特務在房上頑抗時,你爸爸是把別人都攔住自己先上去的。他知道危險啊,他也怕死啊,可他為什麽上去了?他是要證明自己不是孬種,證明自己是好警察啊,因為那會兒他已經知道他已被決定轉業了,他不願意轉業!”那人說得激動,聲音顫了起來。

天恩嗓子發澀,他舔舔嘴唇,輕聲說:“我媽沒告訴我這些……她……她隻說我爸是……還有人揭發我爸是自殺……”

那人像被針紮了,忙不迭說:“不!不!別聽這些。”那人語無倫次的話語和一臉痛苦的表情使天恩十分上心,爸爸的英雄事跡在天恩心裏第一次產生強烈的震動,他回家對媽媽說了事情的經過,媽媽臉上頓時生出驚恐、憤怒和悲傷,天恩大吃一驚。老太太隨即病倒,仿佛天恩帶回來的消息粉碎了她最後一根精神支柱。

現在,媽媽要去了。她堅決不去醫院、不吃藥,甚至不進水米。她是想死了。

兒子大了,她想該去找丈夫了。

“記住,不要當警察……”她隻留給兒子這一句話。這女人是樸實的,樸實得近於愚笨。她認準了丈夫不愛他的職業,相信丈夫也不會同意兒子去繼承這個職業。兒子應該去讀書,讀不成寧可去炸油餅。女人的眼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王天恩也是樸實的,他是母親養大的,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性格。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床前:“媽,您放心,我不去公安局了。我好好讀書!”做母親的臉上露出微笑,瘦骨嶙峋的手緩緩放在兒子頭上:“記著……你爸……是好人,沒……人揭發……你爸,他的同誌……也都是好人……隻是……別當警察了……”

天恩點頭。母親放心地閉了眼睛。

公安局這會兒正大批招收新幹警,補充傷了元氣的公安隊伍。

叫賀正榮意外的,是趙忠普送來了茄兒。

“我做主了,這丫頭是幹這行的料兒。”他不願進分局,怕碰到熟人,便打了電話讓賀正榮出來,擺著一副家長架勢,眨巴著小眼睛說。茄兒在一邊隻是笑。

“你爸爸同意?”賀正榮問茄兒。

茄兒還是笑。賀正榮看出點兒什麽,轉臉問趙忠普:

“二……老趙,你是不是瞞著她爸?”

“瞞?”趙忠普盡力把眼睛瞪大,“沒來得及告他就是了,報名不就今天了嘛。”

“你呀!”賀正榮哭笑不得,他似乎頭一回覺出這位二哥也有些可愛之處。

“唉,怎麽他媽的說呢?”趙忠普笑道,“我突然覺得,咱的孩子。還是幹咱這行好……哎,我可沒讓孩子學我過去那一套。茄兒,二伯說過吧,當就得當個好警察?”

賀正榮搖搖頭,領茄兒去報名。管報名的女民警咯咯笑了:“茄兒?這名兒真逗,叫辣椒好麽?”茄兒不惱也不笑,安安穩穩地說:“你念錯了,我這個字念茄,雪茄的茄。我叫馮小茄。”

賀正榮想:這丫頭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