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普從做臨時工的工地上順手弄回來兩截管子,茄兒見了,柳眉倒豎,小臉兒一沉:“送回去!”趙忠普臉一熱,乖乖地照辦了。

來了個偷著賣雞蛋的農村女子,趙忠普沒話找話,說著說著要伸手摸摸臉蛋兒,身後傳來茄兒一一聲咳嗽,心一顫,忙把手縮回來了。

他無可奈何,卻又覺出一種新的感受。他說:“媽的,有了你這丫頭,我快變成好人了。”

茄兒說,“也許您本來就是好人,可沾了一身臭毛病,就像身上髒了,冼洗澡,又幹淨了。”

趙忠普第一次覺出感動的滋味,又想起那回賀正榮昏倒之前瞥過來的憎恨目光,從此戒煙戒酒,不賭不嫖,真像個好人了。

馮貴這個“現行反革命”,蹲了兩年牢回家來了。本來應該再蹲幾年的,一來他表現好,二來人們已經不再用燒得發紅的眼睛看他,雖沒平反一說可心裏已經有了同情,於是給他減了刑。馮貴的脖子上留下了難看的傷疤,嗓子也落了毛病,變得非常沙啞,於是更不愛說話。他來到趙忠普家,不看二哥一眼,卻隻盯著茄兒發呆。呆著呆著,目光變得柔和,變得水汪汪的。從此,一個茄兒,加上兩個潦倒的男人,相依為命倒也過得融洽。

“這是命。”趙忠普說,“鬧來鬧去咱們哥倆倒一個樣兒了,看透點吧,世道險惡,人心難測,天有不測風雲嗬!”

馮貴不說話,隻半閉著眼睛。

這一天,來了個不速之客。趙忠普打開房門的時候,不禁呆了一呆:“老四,你……”

賀正榮手裏提了酒和菜,臉上滿是肅穆:“今天是大哥的祭日……”一句話,使所有的人都一震,仿佛昨日所有的一切都湧進了記憶,又仿佛恩恩怨怨都在這一刹那溶化了。

酒和菜在小桌上擺開。趙忠普眨巴著眼睛,用手胡嚕著已禿的頭頂,傷感地歎息:“唉,戒了……不喝了……”馮貴則端坐著,麵無表情。賀正榮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緩緩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把酒輕輕地倒在地上。晶瑩的**在方磚地上沙沙地響,轉眼隻留下一片酒漬和淡淡的酒香。賀正榮的手一鬆,玻璃酒杯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他慘然一笑,說:“大哥,我對不起你!”然後抱住頭,哭了。他哭得很傷心,淚水滴滴答答地落,把地上的酒漬擴得更大。牆角處茄兒的小臉兒在燈影下一閃,又隱去了。

趙忠普說:“算啦,老四,這個顛顛倒倒的年頭兒,人都瘋了,我不也……你別恨我……你們當警察的,有這身官衣箍著,更難啊……”

馮貴睜了睜眼,卻沒說話。

一九七六年底,分局長老馬官複原職。原戶籍科長賀正榮調任分局政治處主任。

賀正榮對老馬說:“我第一要抓的,是平反冤假錯案。局內的、局外的,都算。”

老馬肺癌,做過手術,現在已不能再抽煙袋,隻在癮犯狠了時把香煙放在鼻子下聞。這會兒,他正舉著支香煙。聽了賀正榮的話,他的黑臉上閃過很複雜的神情,輕輕說:“應該,應該的……”

賀正榮不再說什麽,心情也很沉重。

許久,老馬問:“聽說你見到了宋……他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