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30日17時15分。
治安民警東方啟明推開阿迪歌廳那扇釘了黑色皮麵的大門時,門裏一片昏暗,昏暗得使他無法辨認那影影綽綽晃動的都是些什麽東西。他正發愣,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伴著酒氣噴到他臉上的話震得他耳朵嗡嗡響。
“這麽早就檢查來了?我這兒就是有‘雞’的話也得後半夜才開始賣呢。你這算戴罪立功吧?”
東方啟明的臉一下子熱了。他被老同學李迪扯著往裏走,腳底下不時被台階、椅子、地毯和不知道什麽玩意兒絆一下。
他被摁到一張可以轉動的皮椅上。皮椅在他屁股底下呻吟了一聲,仿佛不願意讓他坐。他的手裏有了一聽飲料,冷凍過的鋁桶濕潤而清涼宛如剛從遊泳池裏爬上來的女人的皮膚。
東方啟明的腦海裏閃過一具美麗的胴體,豔麗的泳裝如火苗般一亮一亮的。心疼了一下。
他的眼前真的亮了一下,是小姐點燃了桌上的蠟燭。李迪的胖臉在燭光裏很善良,泡泡眼裏有一種關注。
東方啟明不想接受這份關注,他把目光投入燭光以外的黑暗:“怎麽不開燈?今晚上不營業了?”
“媽的線路壞了,連音響都燒了。算我倒黴。已經去叫人來修了。你怎麽樣?真去治安科了?”
“不去又怎麽樣?”東方啟明不願提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應了一句,眼睛數著桌麵上零零落落的瓜子皮兒。
李迪沉默。這個胖子很少沉默,沉默說明他有重要的話要說。東方啟明知道他要說什麽,把沒開啟的飲料揣在衣兜裏站起身來:“今兒晚我第一次值班,五點半接班,我得走了。”他開始後悔進這個黑洞洞的歌廳,他原以為老同學李迪會同情他會給他一份慰藉,可他忘了李迪和他老婆申肖穎也是同學。沒準兒這個胖小子當年還暗戀過有班花之稱的申肖穎呢。
他往外走。李迪沒送他,好像也沒站起來。他邊走邊聽見李迪歎了一口氣:“哥們兒,這回你丫這事兒辦的真不怎麽地道。”
東方啟明站住,轉身。他不知怎麽突然鎮靜起來,連眼前的景物也忽然變得清晰。他直視著那張胖臉,一字一句地問:“我這事兒辦得怎麽不地道了?再說了我辦了什麽事兒?”
李迪和他對視,一臉的惋惜和憐憫隱隱還有幾分蔑視。這幾分蔑視使東方啟明的火騰騰地燃燒起來。他走向李迪,不聲不響地衝對方的臉上杵了一拳。可他動作慢了,他的手在離目標還有半尺距離時被抓住了。李迪這個胖子這個可惡的歌廳老板身手居然不錯。他站起來了,他仍然抓著東方啟明的手而眼睛盯著對方扭曲的臉。他說:“你丫怎麽這樣兒?”說完,照東方啟明的腮幫上揍了重重的一拳。
2005年5月30日17時27分。
走進治安科辦公室時東方啟明的牙床仍在滲流著腥甜的**。冰涼的飲料罐子在衣兜裏墜著,使腰部感受著幾分涼爽。這兩種感覺就像此刻他想到李迪時的心情,舒適和憎恨並存。
帶班的治安科副科長李長順見他進門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這個動作使東方啟明極為惱火。“您甭看表,我不會遲到。”他壓著火氣說,嘴一動腮幫子就疼。李長順又抬起頭來,這回是瞥他一眼而那目光如刀子般地叫東方啟明一疼。這老家夥並沒講話,可他的不講話更告訴東方啟明許多要講的東西:你詐唬什麽?你有資格詐唬嗎?告訴你讓你調到治安科已經是對你寬大處理了。東方啟明讓這些無聲的話噎得啞口無言。他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進裏屋躺到那張值班的**。腦袋挨到枕頭的一刹那淚水溢滿了眼眶。
那個火苗般的隻穿泳裝的美麗胴體又在他的淚水中浮現出來了,可吸引東方啟明的難道僅僅是那肉體的芬芳嗎?東方啟明在心裏悲憤而頑強地為自己辯護,他質問每一個人為什麽忽視他的感情而隻關注別的什麽?他一再申辯說自己和她是純潔的,可純潔這兩個字為什麽那麽令人難於接受?
也許這就是命。東方啟明悲哀地想,苦笑著把嘴裏的血和唾液咽下肚去。一扯到感情的事兒人們總愛說個緣字,其實這緣也許帶來的就是痛苦,就是煩惱,就是一跟頭栽倒再也爬不起來的境地。媽的,這就是命。
可這事兒當初是怎麽發生的呢?
是她來刑警隊報到那天嗎?韓隊長把她帶到自己麵前,介紹說:“西門暮雲,刑警學院畢業的,高材生,就分配到你這組吧。”身後的機靈鬼範辰哧哧笑道:“東方啟明,西門暮雲,怎麽跟一副對聯似的?”
於是大家都笑。韓隊長也笑,他可是輕易不笑的。東方啟明記得自己當時也笑了,笑的同時打量了這位刑警學院女高材生。當時的印象是,很漂亮,可漂亮就能幹好刑警嗎?
總之,當時他絲毫沒有什麽非分之想。他心裏隻有那起案子,那起全市掛號第一位的係列搶劫、強奸、殺人案。為這起案子全體刑警們幾乎已近半個月都沒回過家了,東方啟明也隻是在夢裏見過妻子申肖穎的臉,在電話裏聽幾聲她的聲音。那時,一個乳臭未幹的女大學生在分隊長東方啟明眼裏沒有絲毫位置。
可是後來呢?東方啟明翻一個身,正想把後來的事回憶回憶,李長順卻探進一顆花白的頭來:“喂,別舒服著了,出現場去!”
東方啟明渾身的神經與肌肉一下子繃緊了。現場,對刑警來說是一個很平常又很刺激的字眼。
2005年5月30日17時50分。
警車無可奈何地排在長長的車隊裏一動不動。李長順隨手扭開收音機,一個慢悠悠的京劇唱腔在車裏開始製造一種昏昏欲睡般的氣氛。沒開警笛,連吸附式警燈也沒被按到車頂一卜去。東方啟明想在這下班的交通高峰裏得多長時間才能到目的地呢?這也叫出現場?他剛才曾經提出打開警笛超車過去,而李長順卻冷冷地說:“你還嫌交通不亂?”而一旁的技術員小丁卻笑道:“一個自殺的,反正人也死了,你著什麽急呢?”說話時眼睛裏也似乎有一層別的什麽意思。
這層意思使東方啟明決定不再說什麽。其實自從宣布他調離刑警隊到治安科的那天起他已經告誡自己少說話多幹活兒。一件“桃色新聞”什麽時候也是人們感興趣而同時又要表示出厭惡的,卷入這種事件你隻能無話可說。
那回就不應該讓那丫頭和自己扮演什麽戀人去當誘餌。真是鬼使神差。
可不讓她去又讓誰去?韓隊長把她塞到這個組就有這個意思。而讓別人帶她去自己又不放心,對手可是搶劫、強奸、殺人的全料惡魔,萬一有個閃失把小丫頭喂了狼怎麽辦?
“你太小瞧我了。”那天他們走到大街上,西門暮雲第一句話就是,“我在學院散打可是第二名,你也未見得撂得倒我。”
東方啟明驚訝這丫頭的直率與高傲,不禁多看她幾眼。兩門暮雲確實漂亮,這種漂亮不在於她的相貌與身材而更多地在於她氣質中的一種奪人的英氣,一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挺拔和清純,一種從她整個身體裏散發出來的熱烈與旺盛的健康氣息。
他們那天在常發案的那座公園裏找張長椅坐下。坐了一會兒之後西門暮雲咯咯地笑道:“你說咱倆像搞對象的嗎?”東方啟明也笑:“不像。”西門暮雲說:“咱倆倒真是對聯了,那邊一條兒,這邊一條兒。咱們不像談戀愛倒像談離婚協議呢。”說著,她依偎過來,把頭歪到他的肩上。
她的動作太自然了,她以前難道扮演過類似的角色?東方啟明忘不了那種感覺,當時他仿佛又回到和妻子申肖穎熱戀時的氛圍之中。周圍仿佛突然寂靜下來,他那被依靠的臂膀感覺到一種柔軟、一種滑潤、一種溫馨。
車子又啟動了。突然的搖晃中斷了東方啟明的回憶。那個京劇唱腔仍然在飄浮,但淹沒在破吉普車的喘息裏,更顯得緩慢而有氣無力。不甘寂寞的小丁在問李長順:“李科,你說這女人自殺一般是為了什麽?”李長順簡短地回答:“愛情。”小丁笑了起來:“老李頭兒你真逗,還懂愛情哪。”李長順認真地說:“我怎麽就不懂?女人假如被負心的陳世美甩了她不難過嗎?”
東方啟明的心像被紮了一下。他冷冷地插嘴:“要教訓誰就直說,甭甩閑話。”李長順像沒聽見,繼續開他的車。小丁也不吭聲。直到車駛過路口擺脫了堵車的長龍他才說了一句:“東方,你多心了。”
東方啟明哼了一聲。
2005年5月30日18時20分。
一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一動不動地懸掛在這個兩居室單元的衛生間裏。她很茁條,也許是因為懸掛才顯得苗條,似乎人已經被拉長了一些。瀑布般的長發從她頭的兩側垂下來,依然展示著一種美麗。她保持著一種高度的靜止狀態,這種狀態告訴人們兩個用恐怖和傷感寫成的字:死亡。
李長順很快地把整個單元巡視了一遍,他的例行公事中透露著機警和沉穩。巡視完畢,他揮揮手,示意把人放下來。
小丁湊上來手腳麻利地開始工作。掰開嘴看看舌頭,抬起下頦驗驗索溝,然後便開始扒衣服,嘴裏還不停地嘮叨:“自殺,絕對是自殺,衣服穿得多整齊。瞧,還都是幹淨的,顯然剛剛換過。”東方啟明一眼瞥見顫巍巍的**從小丁手下被剝出來,忙扭過臉去。在他的感覺中這屍體仍然不是屍體,這女人仿佛還活著。
“家屬呢?”東方啟明聽見李長順在問,又聽見小丁回答了一句:“樓下呢,那個哆哆嗦嗦的小白臉兒是她丈夫。”“叫他上來,他待在樓下算怎麽回事?”李長順說。東方啟明扭頭向單元門走去。這時小丁已為那女屍又穿上了衣服。東方啟明發現女屍領口處仍然敞得過大便彎腰伸手為她拽了一把。他的手碰到那白皙的皮膚時抖了一下。
李長順一直望著他沒說話。
小白臉兒很害怕,他猶猶豫豫地不想上樓。可東方啟明還是把他拉上來了。這位丈夫進門見到妻子的屍體便再也挪不動腳步,淚水撲簌簌地流過扭曲的臉頰於張著嘴發不出聲音。當地的管界戶籍警跟上來告訴大家:小夫妻雙方的家長和單位都通知過了,人一會兒就來。李長順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著那位哭泣的丈夫。所有的人都不再說什麽也一時沒什麽可說。大家各自選擇了座位坐下,女屍在他們腳邊安詳地沉睡。東方啟明想了一下到臥室找來一塊毛巾,輕輕蓋住了屍體那呆滯的表情。做完這件事他抬起頭時正碰到李長順的眼睛,那眼睛裏略略有一點溫暖。
2005年5月30日19時整。
牆上的掛鍾悠悠地響了七聲。
在屍體旁的等待真的很難捱。
李長順掐滅了第四支煙頭,開始對那個已漸漸平靜下來的丈夫進行訊問。他的問話很簡短然卻很淩厲。
“是你發現你愛人上吊的?”
“不……我回來敲不開門,就感到不妙,叫了鄰居,把門……”
“你為什麽感到不妙?”
“為什麽……我愛人心眼窄,我擔心她出事。她單位不景氣,下崗了,拿百分之六十工資。”
“心眼窄就都自殺?你得說出具體跡象來,有什麽事、她說過什麽話,證明她要自殺?”
“我……”
“話又說回來了,你既然感到她要自殺,為什麽不在家看著她?”
“這……”
“你今天幹什麽去了?”
“上班。”
“誰能證明?”
“您去問我們車間的同事。”
東方啟明覺得屋裏的空氣很悶。他坐的位置正在屍體的腳邊,那兩隻呈八字形分開的纖纖細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肉色的、薄薄的絲襪,由於血液淤積造成的紫色正從絲襪裏緩緩地滲透出來,仿佛把屋裏的空氣也染成了紫色。紫色,紫色,紫色……紫色給了東方啟明一種窒息的幻覺。他站起身走上陽台。
東方啟明想起妻子申肖穎,他們剛剛戀愛的時候她總對他的工作十分關心,總愛依偎在他身邊纏他講那些或驚心動魄或悲慘絕倫的案件。有一回他舉著雙手讓她看,說這雙手剛剛提過兩顆血淋淋的人頭。那是一起流氓械鬥,殘忍的殺手竟然把對方的頭砍了下來一腳一個把它們踢進了陰溝。他們隻好下溝去摸,摸上來再提著到水龍頭下麵去衝去洗。他說他洗得特認真,把那頭鼻孔裏的淤泥都給摳出來了。他的話和他的手把申肖穎嚇得哇哇大叫,那晚她說什麽也不敢讓他用那雙手來抱她愛撫她。東方啟明回憶起申肖穎那受驚羔羊般的神態不禁微微笑了,他嘲笑自己當時真傻竟以為那些案子使自己充滿了英雄氣概。
後來申肖穎不再為驚險與慘烈而激動,她厭煩了案件、厭煩了等待、更厭煩了東方啟明。她憤怒地扯著他的耳朵大叫:“我要的不是一頭回窩就睡覺的豬,我要的是丈夫,是男人,是可以抱我親我把我按在**的漢子!”
東方啟明當時很奇怪。一向溫文爾雅的妻子怎麽會說出這樣的粗話。
後來他懂了。可是大概很可悲,他是在西門暮雲靠到他肩上的那一瞬間懂了的。
他歎了口氣。近來他常常歎氣,因為他心裏鬱悶,歎氣可以使他稍稍舒服一些。他改變一個姿勢,收回撐在陽台護欄上的雙臂,直起腰來撫摸著硌疼了的雙肘。他的目光無毒識地掃過淩亂的陽台,突然被角落裏一點白的東西所吸引。是什麽呢?他彎下腰看清那是一團揉皺了的紙,便突然意識到他找到了某種他想找的東西。
你要離婚,你要拋棄我,我絕不答應!我要……潦草的字跡表露著一種絕望的心情,淚水浸泡過的紙沉重地牽引著人們的神經。李長順把紙攤在那個丈夫麵前,那小白臉兒驚慌地在警察們的目光下癱軟下去。東方啟明低聲說:“不知道為什麽她又把它扔了。”可話一出口他已恍然明白了那顆脆弱善良的女人心。
誰也不說話。那個丈夫又無聲地哭了。更響亮、更扯動心肺的哭聲在樓道裏越來越近,是女方父母到了。
“我那苦命的孩子呀,準是讓那陳世美給害了……”
2005年5月30日20時15分。
李長順仍在向悲痛欲絕的老人們和麵無表情的單位領導們介紹著情況。他其實已經把從接到報案至今的所有細節講了不下三遍,可失去女兒的老太太仍不依不饒地堅持他殺的觀點,並指名道姓地說她的女婿是凶手。東方啟明在一旁看著,很佩服李長順的不動聲色。他在刑警隊時也常接觸死者家屬,可那時他在哭泣的人們眼中是救星是英雄,他們把為親人複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這使他有一種自豪感。而現在。可憐的治安警們仿佛是與凶手沆瀣一氣的幫凶,他們在老太太的手指與唾沫星子麵前隻有解釋的份兒。東方啟明受不了這個,他再次站起來走向陽台,他感覺得到李長順的目光一直在他後背上盯著。
小丁也跟出來了,不聲不響地掏出香煙遞給東方啟明。東方啟明搖搖頭,可小丁仍堅持地伸著手。這種堅持仿佛有一種和好與道歉的意味。東方啟明隻好從他手裏抽出一根煙來。
兩個人默默地抽煙。小丁卻仍是耐不得性子,很快地便打破了這沉默。他說:“東方,你別怪我多嘴。咱們過去不在一個科可彼此都認識。我知道你小子一直挺棒的,可為什麽……為什麽摻和到女人之間去了?”
東方啟明心底泛起一股別扭,可馬上就無可奈何地釋然了。警察嘛,都是直腸子,要他們不問你這件事才怪呢。可是該怎麽回答?他盯著煙頭那一點點火亮,像盯著自己的心。
小丁又說話了:“瞎,其實哥們兒也理解你。幹咱們這行的,和老婆在一塊兒的時間沒有和同事在一塊兒的時間長,真說不清和誰更親。”
東方啟明的心猛然一動。是誰說過類似的話?沒錯,幾乎是一字不差。我聽到過,我聽到過這個話。對了,想起來了,是刑警隊的機靈鬼範辰。那天晚上,在我的宿舍裏,我終於抑製不住那種難耐的渴望,緊緊地把西門暮雲那等待著的身體摟在了懷裏。我們接吻了。那個吻,它像一把火驟然點燃我們的全部情感和欲望。西門暮雲在我的懷抱中顫抖,她的呼吸和我的呼吸融合成一片熱帶季風……然而就在這時刻,門開了。是範辰,是興高采烈繼而目瞪口呆的範展。
後來我在樓道裏追上他,這個平日妙語聯珠的機靈鬼結結巴巴地說了如下的話:“我不會說出去的,我理解……幹咱們這行,和老婆在一塊兒的時間沒有和女同事在一塊兒的時間長,唉,難啊……”
範辰和小丁性格類似。我奇怪這一針見血的結論怎麽都出於他們這種嘻嘻哈哈的人之口?
真的,一忙起案子來,我往往一星期甚至半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回家時也肯定是疲憊不堪倒頭便睡,連摟一下老婆的力氣也幾乎不再有。而和西門暮雲呢,我們白天黑夜地在一起摸爬滾打。僅為了抓那個搶劫、強奸、殺人的惡魔,我們就整整喬裝了一星期的戀人,每天都要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公園裏去轉悠。轉悠到後來我們已經自然得從感覺上就是一對兒戀人了。案子破了之後隊裏放我三天假,我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回家過幾天正常生活了。然而當我在**抱住申肖穎的時候,卻感到她特意噴灑的香水是那麽的嗆人。我當時還真沒想到那是因為我聞慣了西門薯雲脖頸間淡淡的溫馨。
東方啟明把已經熄滅的煙頭扔下樓去。
屋裏,李長順終於把老人們安撫住了。死者的丈夫和單位的同事們開始用床單包裹屍體。老人們又開始哭,哭聲驚動了東方啟明和小丁。小丁說:“走吧,這趟活兒該結束了。”
東方啟明卻想: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生命也結束了。
2005年5月30日20時45分。
仍是李長順開車。沒開收音機,也沒人說話。李長順大概磨累了嘴皮子,從那個兩居室單元出來就一聲不吭。車子路過阿迪歌舞廳門口,東方啟明看見那豪華的門麵依然昏黑著,老板李迪那狗熊似的身影正在昏黑中晃來晃去。他顯然很急躁,他歌廳的電路顯然還沒修好。他的阿迪歌舞廳今夜將沒有歌聲。東方啟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忽而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當年的婚禮,醉醺醺的李迪像老爸爸似的把嬌羞的新娘申肖穎擁到他麵前,詐詐唬唬地叫道:“你丫豔福不淺,今後可得好好服侍我們班的這朵花啊。”氣得東方啟明把他揪到門口,衝著他的耳朵切齒道:“你兔崽子是不是喝多了?”
恍然如夢。那時的好朋友今天下午還在他的腮幫上揍了一拳。
車突然停了。小丁從瞌睡中睜開眼,問:“怎麽,撞人了?”李長順哼了一聲跳下車去,匆匆地走向馬路對麵的小花園。“他幹嗎去了?”東方啟明問。“誰知道。”小丁回答。他的語調使東方啟明覺得其實他知道李長順的去向隻是不說。東方啟明便也不再問,跳下車去活動坐麻了的腿。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天氣不冷不熱,沒有風,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花的香氣。一對兒戀人說說笑笑地從東方啟明身邊掠過,留下一種很濕潤的氣息。看見那男孩兒肩上的救生圈,東方啟明知道他們是去遊泳了。按說這時候遊夜泳還早了點兒,可這幫小孩子真膽大。東方啟明眼前又閃過穿鮮亮泳裝的胴體了,那個形象將在他腦海裏留到永遠。
那時他和西門暮雲已扮演了整整一星期的戀人。最後這天晚上他們幾乎絕望了,於是兩門暮雲提議說咱們去遊會兒泳吧,也放鬆一下神經。東方啟明知道這公園裏有一個遊泳池,可沒帶遊泳褲怎麽遊呢?西門暮雲卻顯然早有準備,她脫了白色的連衣裙便露出了那紅似火苗的泳裝。那鮮豔的紅把青春的胴體突出得分外美麗動人,東方啟明隻覺得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想提醒女部下說還有兩個小組在暗處隱蔽著呢,他們此刻一定存驚歎著欣賞著同時擠眉弄眼地傳遞不可明喻的曖昧信息。可他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說,西門暮雲已輕巧地翻過緊閉的柵欄門縱身躍入空無一人的泳池了。
她跳水的姿勢真美。
後來……東方啟明還沒來得及想後來,一隻毛茸茸的小狗突然撲到了他的腿上,把他嚇了一跳。他低頭看那小狗,小狗也用天真無邪的小黑眼睛看他,小小的紅舌頭一卷一卷地舔著自己的鼻子。東方啟明忍不住笑了,小狗見他笑便也高興地吠起來。馬路對麵,李長順和一個中年婦女向這邊走著。李長順邊走邊說道:“去登記吧,限養也是為你好。我查了材料了,毛毛屬於北京犬,是可以養的。先去登記,回頭錢不夠再來找我。”他的語氣很柔和,東方啟明從沒見過這個半大老頭兒有過這種的柔和。那婦女點著頭,揚聲叫道:“毛毛,來。”那小狗便歡蹦亂跳地跑過去讓女人抱起,悄悄地走了。
李長順目送婦女走遠才鑽進汽車發動油門。在轟鳴中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她就剩下這條狗了。”
2005年5月30日21時30分。
小丁不甘寂寞,到別的科找人打牌去了。東方啟明到鍋爐房去打水,聽到分局後院一片喧鬧,立刻意識到是刑警隊要出現場了。幾乎是本能地,他扔下暖瓶就要往外跑。剛邁出一步,一個念頭像錘子似的把他砸醒了:站住!你已經不是刑警了。
懶懶地繼續打水。開水衝灌到暖瓶裏嘩嘩地響。他踮起腳尖往後院望,望見刑警隊的小樓裏飛奔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強烈的燈光從樓裏泄出來,把每個身影都烘托得高大而清晰。當那個他想見到又怕見到的身影出現時他閉了一下眼睛,兩顆淚珠立刻從緊閉的眼瞼中被擠了出來。
等刑警隊的車一輛接一輛地駛出大門院子恢複平靜之後東方啟明才走出鍋爐房。他走回治安科辦公室時見李長順正貓腰在臉盆裏洗手。他滿手的油汙說明他剛剛鼓搗完那輛破吉普車。那車剛才在距分局大門還有二百米時再也不肯走了,是他們三個人把它推回來的。
電話鈴響。東方啟明接電話,一個女人沙啞的嗓音:“找李長順。”東方啟明說了句:“老李電話。”便走進裏屋,剛才的身影還在他眼前晃動。
李迪給他的那聽飲料還在桌上放著。顯然已經不涼了,鋁桶外麵密密一層水珠使它像個哭了半天的小孩子。東方啟明打開飲料慢慢地喝,聽著外屋李長順接電話的聲音:“是我……又怎麽了?我在值班呢……家長會你就去唄我沒工夫……廢話!這個老師怎麽這麽說,小孩兒打架也怨當爹的?我就不去……”
2005年5月30日22時整。
撂下電話李長順就沒好氣地吆喝東方啟明跟他巡查歌廳去。東方啟明知道他有不痛快的事便也不說什麽跟著就走。
現在他們便走進了阿迪歌舞廳的大門。本來一下車他就猶豫了一下,他實在不想再看見李迪那暗含著蔑視的眼睛,可轉念一想有什麽可怕?我現在是分局治安科巡查歌廳,該害怕的應該是他。於是,便進來了。
歌廳裏仍然晃動著昏黃的燭光。李迪迎上來,一見是他們二位臉色就一變,讓過李長順拉住東方啟明的胳膊就往外走。“哥們兒,今兒你不能來。”他很正經地說,神色很莊重。東方啟明無名火起,掙紮著叫:“我告訴你,這會兒我不是你的同學而是分局治安科的民警,你不讓我進門你可小心後果!”說著話兩人已來到門外,李迪鬆了手,低聲說:“申肖穎在裏邊。”東方啟明一下子愣了。
“她來幹什麽?她也學著泡歌廳?”
“咱班幾個同學,見她心煩拉她來散散心。”
東方啟明不說話了。他感到很累,感到很別扭很委屈。他想走,可抬不起腳。想喊,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他就那麽愣愣地站著直勾勾地盯著李迪的胖臉。他臉上的神態顯然使歌廳老板覺得可怕而又可憐。李迪歎口氣解釋說:“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可不想落個乘人之危見縫下蛆的名兒。是……”他的話沒說完,因為他的解釋反而捅開了東方啟明心裏的那道閘門,使那股憋悶了太久的洪水噴瀉而出了。他劈麵抓住李迪的領口,像憤怒的野虎般地吼叫起來:“你們憑什麽這麽做?你們有什麽資格這麽做?為什麽沒人聽聽我的解釋?好像一切一切都是我的不對都是我的罪過!你們知道是誰先提出的離婚嗎?是她!是她!不是我!你們知道是誰先把誰推出家門的嗎?也是她!把我像破抹布似的扔出去了!這是我的錯嗎?啊?就算我有錯,就算我對她照顧不到,可我在幹什麽?我嫖娼了嗎?我賭博了嗎?沒有!沒有!”
李迪的臉白了,他拚命地掰東方啟明的手企圖從這個尷尬的境地中解脫出來。他躲避著東方啟明通紅的眼睛,竭力地爭辯著:“你衝我嚷什麽?有什麽事你去對申肖穎說……再說你解釋了也沒有用,你和別的女人的事是假的嗎?你對你老婆照顧不到也是……”“別的女人?”東方啟明冷笑了,他笑得十分瘳人,他的笑讓實際上比他強壯得多的歌廳老板打了一個寒戰。“別的女人?你知道嗎?就在那些有錢人在你這個歌廳裏摟著你那些小姐找樂子的時候,就在申肖穎舒舒服服在家裏睡大覺的時候,我和你們說的那個女人在幹嗎?我們在拚命!和帶著槍拿著刀的家夥拚命!和背著幾條人命的家夥拚命!我們他媽的為什麽?為了讓那些大款玩得痛快,甭管他們的錢是騙的是蒙的!為了讓家家戶戶都睡得安穩不做夢,也管不了他們之間誰是好人誰是孬種!別的女人……你們一口唾沫就可以把人淹死,就可以下個定義說誰他媽的不是東西,可你們誰願意有人把刀架在你們脖子上讓你們交出錢來還要交出老婆?真有那時候你們又該來找我了,真有那時候你們也不敢說我這不好那不對了。人就是勢利眼!就是王八蛋!王八蛋!”
東方啟明幾乎是歇斯底裏地跺著腳大罵。他已經忘了一切,他隻想宣泄,像把心徹底翻一個底朝天的那樣宣泄。李迪那張驚慌失措的胖臉在他眼前晃動著,晃來晃去似乎不再有五官而隻是一張圓形的白紙。他想把這張紙捅破可他已經沒有力氣,宣泄使他渾身鬆散下來像一座冰山的坍塌。他不再罵了,他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他想睡,想一覺不再醒來。他覺得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而他不想去看這人是誰。
2005年5月30日23時10分。
“喝酒吧,喝醉了回去睡覺,心裏就不煩了。按說有‘五條禁令’呢,值班不該喝,可下半夜不會有什麽事了,算你休息,有事由我來頂著。”
這是今天晚上治安科副科長李長順說得最長的一句話。東方啟明忍不住多看了這個花白頭頂的半大老頭兒幾眼。以前他並不了解這個不苟言笑的人,他隻知道這人幹了很長時間的特行科,專管巡查旅店,調到治安科時間也不算長。他還聽說過這人查旅店有不少絕招,睡著覺的一屋子旅客他瞄幾眼就會從中拽出個潛逃犯來。他還知道的就是這位治安科的現任副科長對自己很蔑視。他明白這並不奇怪,連李迪那麽一個歌廳老板都看不起自己何況一個吃了幾十年公安飯的老警察。警察是疾惡如仇的,他們不會容忍任何落在那身警服上的哪怕極微小的一點灰塵。從進了治安科的門那天起東方啟明便有意和李長順拉開距離,實在躲不開了他就用同樣尖刻的話來反攻。他豁出去了。反正我也背上了一個永遠不會卸去的黑鍋,隻要我還在公安局幹就必須麵對人們的指摘和責難。這樣的事放在別的單位例如一個什麽三資企業也許隻是一個茶餘飯後的笑話,可在公安局它就是一個嚴重的涉及人的品質的大問題。東方啟明沒想到李長順此刻的語調竟是如此和善,而他那張滄桑的臉上也並不再是冷冰冰的。東方啟明那熄了火的大腦和心都十分呆滯,他顧不上想這是為什麽而隻是把酒一飲而盡。
這小飯館李長順顯然常來常往,他根本就不用點菜,笑眯眯的老板就都為他準備好了。李長順隻要求加了二兩裝的二鍋頭。現在二鍋頭那醇正的香味就在他們之間緩緩地飄散著,把兩個人之間那點距離仿佛給浸泡得變軟了拉近了,也把他們的眼睛漸漸變得朦朧起來。
“東方,”李長順喝一口茶,把煙盒推到東方啟明麵前,“別怪我多嘴。你和你老婆,到底怎麽回事?”
東方啟明把酒杯舉到眼前,嘿嘿地笑了:“什麽怎麽回事?我知道怎麽回事?我上案子了,連軸轉,回不了家。那天終於抽空回去說換換衣服,她說她要離婚。”
“開玩笑吧?”
“也許。可這玩笑開大了。”
“你該哄哄她。”
“怎麽哄?警車等在樓下,去河南駐馬店抓人,大家夥可以等,案犯也等嗎?我隻能走。她說,你走了就別回來。”
“這裏麵肯定有事兒,你沒問清楚。”
“也許吧……”
李長順再次給東方啟明把杯子倒滿。小飯館裏隻有他們兩個客人。小老板在櫃台後麵抽煙,不時往他們這邊瞥一眼。女服務員在店門口站著啃指甲,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記得咱們九點多鍾回來時碰見那女的嗎?”李長順低頭轉動著茶杯,緩緩地說,“她男的也是咱分局的,搞政偵的,和我是一塊兒從部隊下來的。”
他忽然不說了,隻是轉那小玻璃杯。杯裏的茶灑了出來,在桌布上洇出一片漬印。
“就那個抱小狗的?”東方啟明合含混混地問,他的頭有點發暈。
“那年,她丈夫也是上案子,幾個星期沒回來。她懷著孕,自己搬糧食缸的時候流產了。正躺在炕上,男的回來了。也是換衣服,去外地抓人。髒衣裳扔下剛要走,她說,你走吧,走了就別回來。”
小老板睡著了,拉著輕輕的鼾聲。女服務員拉不著客人,找把椅子坐著打哈欠。城市的夜已經很靜了,偶爾有輛出租車駛過,在靜寂裏劃開一道喧囂。
“後來呢?”
“男的不知道女的流產,走了,再也沒回來。車翻了。”
東方啟明知道自己喝多了,因為李長順的臉在他的感覺中已經一陣模糊一陣清楚,聲音也漸漸變得遙遠起來。他想問後來呢可張不開嘴。他想吐。酒和菜在他的身體裏翻騰著,他的腳卻似乎總想離開地麵飄浮。他醉了。
李長順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他的目光變得迷離起來,視點仿佛落到了很遠很遠的什麽地方。他已經忘了東方啟明的存在,他的話此刻是在對自己說。
“他換下的髒衣服她把它洗了,疊整齊了放在枕頭邊上。永遠放在那兒。然後每隔三天洗一遍,洗完了晾幹了疊好了再放在那兒。一直到今天,她仍然這樣做著。她說她後悔說那麽絕情的話,她必須一輩子為他洗衣服贖自己的罪,直到死……”
他看看趴在桌上的東方啟明,感慨地說:“做警察的老婆不容易,多為她們想想吧,別一句話就……”
2005年5月31日零時整。
東方啟明在做夢。
可這夢太清晰,清晰得仿佛就是昨天就是剛才發生的故事。
西門暮雲在泳池早自由自在地遊著,他奇怪為什麽在如此黑瞎的泳池裏那件泳裝卻仍然那麽顯眼。他盯著那跳躍的火苗在黑色的浪花間時隱時現,緊張的神經卻漸漸地鬆弛下來,仿佛那個搶劫、強奸、殺人的魔鬼已不存在於眼前的世界了。這真是一個寧靜和諧的夜,他伸直雙腿仰望了一下夜空,他已許久沒注意過的月亮正在天際垂下一縷銀白色的光來。
夢裏的東方啟明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沒有想到他的妻子申肖穎,他不願意去想,他在下意識地逃避。接下這個案子是申肖穎提出離婚之後。從去駐馬店抓人回來他便馬不停蹄地上了這個案子,一直也沒回家去。他不敢回去也不願回去,緊張的案子和假扮戀人的溫馨奇怪地攪和在一起,吸引著東方啟明的身心。他竟有些不願破壞這種意境。
一種逃避和一種拖延有時是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可它也會造成不可彌補的永久的過失嗎?
就在東方啟明沉浸在泳池邊的很浪漫的氛圍之中時,一把刀子頂住了他的腰。
“叫你那個小美人兒上來。不然……我看了好半天了,她可真美。”
沙啞的如同砂紙擦過金屬般的聲音,幾個受害人都強調指出過的聲音,是他,是那個惡魔!
東方啟明一動不動:“幹嗎叫……你要錢我可以……”
“叫!”聲音變得凶狠了。同時東方啟明憑感覺判斷出那家夥已蹲在了長椅背後。
他想突然襲擊。
他想毀掉又一個女孩兒。
東方啟明冷笑了。他揚聲向泳池叫道:“親愛的,來吧,咱們該回家了。”
“好的,我就來!”
西門暮雲的聲音清脆悅耳,即使在夢裏聽來還是那麽動人……
東方啟明一下子醒了。
他在顛簸的吉普車裏。
“老李……我們去哪兒?我……頭疼。”
李長順開著車說,“順路,去趟南城根派出所,他們抄了家娛樂廳,抓了夥賭博的。你甭下車。”
2005年5月31日零時20分。
南城根派出所所長搓著手皺著眉向他們介紹情況:“今晚上也不知怎麽了,都攪到一塊兒啦!刑警隊要掏個窩子,聽說是夥販槍的,哥幾個都穿著防彈衣去的。我這兒得派人跟著。東邊彩雲飯店又有個首長警衛任務,又得派出一撥人去。巡邏的這會兒偏掏出這麽夥賭博的來。添亂……”李長順拍拍所長的肩:“不這麽忙你也不會叫我,怕我搶了你們的功啊。”所長咧嘴笑:“你這老家夥說哪裏話,全局一盤棋嘛。”李長順扔過一支煙去:“得了吧,誰不了解誰呢。”
東方啟明在車上聽見“刑警隊”三個字便激靈一下子清醒了許多,不由自主就下車了。販槍的,這種案子的危險性有多大還用說嗎?東方啟明一下子便想到了西門暮雲,腦海裏閃過一個穿著防彈衣的手持微型衝鋒槍的女孩子形象。
李長順看他一眼也沒說什麽。
她不會有危險吧?東方啟明跟著李長順他們往派出所後院走去,心裏翻翻滾滾地流動著憂慮和思念。當風言風語傳開之後,刑警隊韓隊長找他談話時他便承認自己愛上了西門暮雲。他覺得刑警的性格就不該藏著掖著,即使是罪過也該挺著胸承擔下來。他還告訴韓隊,他是在把那個搶劫、強奸、殺人惡魔製服的那一刹那愛上西門暮雲的……
那天西門暮雲從泳池裏上來濕淋淋地往東方啟明這邊走,邊走邊咳嗽了兩聲。東方啟明一聽這咳嗽就樂了,因為這是他們事先規定好的信號。西門暮雲太聰明了,她已經從東方啟明的招呼中悟出了端倪。頂在東方啟明腰上的刀子又加了一點力,東方啟明知道這是罪犯在警告他當心自己的小命兒。這家夥已幾次趕跑怯懦的男人然後糟蹋無助而絕望的女人了,那些膽小鬼顯然使這家夥更有點兒得意忘形。西門暮雲還從從容容地往前走。東方啟明已聽見身後那惡魔急促的呼吸知道這家夥就該動手了。果然,頂在腰上的刀子一鬆,那家夥忽然躍起從椅子後麵躥過去直撲西門暮雲!幾乎是同時東方啟明舒臂翻腕抓他的胳膊,卻嘶啦一聲扯下了半隻袖子,那惡魔充分表現出了急切與貪婪。東方啟明隻聽見一聲清脆的嗬斥,再看那惡魔卻已趴在穿泳裝的西門暮雲腿邊了。女刑警那修長的腿此刻就是一根無敵的鐵棒,那家夥剛要翻身而起時正被西門暮雲一腳踢在臉上。東方啟明縱身趕到,把手銬扣在惡魔腕上的一瞬間愛上了威風凜凜的女刑警西門暮雲。
事後,西門暮雲告訴東方啟明,她是猜到那個家夥一定很狡猾才想出遊泳這麽一招的。“一對兒戀人天天待在長椅上?那像戀人嗎?戀人就該天天有點新花樣兒。”西門暮雲說,臉上是得意的流光溢彩般的笑容。東方啟明也笑,說:“最後一天我們的演出是最成功的。也許……”他看看對方,“那已經不是表演了?”
當時西門暮雲沒有說話,隻是眼波一閃。
這就是見異思遷吧?他常苦笑著問自己。
後院一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裏靠牆站著五個男女,沮喪是他們共同的表情。聽見腳步聲他們驚恐而鬼祟地斜眼向門外看。而李長順在邁進門檻的一瞬間卻停住腳步繼而急促地向後轉了。
“我不進去了,讓東方幫你們……”他說,語氣有點異樣。“怎麽了老李?”所長驚異地問,揪著李長順不放。“唉!”李長順搖搖頭剛要解釋,屋裏已經有個男人顫顫抖抖地叫了:“李……李科長,您……”
東方啟明一下子便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他搶上一步進屋厲聲喝道:“閉嘴!好好考慮你的問題!叫什麽叫!”
那男人急忙轉臉向牆不吭聲了。
李長順示意東方啟明出來,然後很艱難似的低聲說:“那小子……是我兒子的班主任……為人師表啊。你該怎辦怎辦,甭搭理他。”
東方啟明沒有說話。盡管他的頭還在隱隱作痛,可他已敏銳地捕捉到李長順眼中的一絲痛苦和猶豫。他突然想到今晚,不,昨晚李長順接的那個電話,立即意識到了這中間可能會出現的故事。他的思想活動顯然也被李長順看破,他在東方啟明肩上一拍,說:“記著,別想別的。”
東方啟明隻好點頭。李長順看看他又看看所長,想說什麽卻沒再說,轉身走了。
所長等李長順的背影消失在牆角,馬上抓住東方啟明的胳膊:“我說,這話按說不該講,可……我非說不可。你能放那小子一馬就放一馬,或者弄得聰明點兒,起碼讓那小子以為咱放了他一馬。”“為什麽?”東方啟明問。“為……”所長猶豫了一下,“李長順這家夥和老婆關係一直不那麽太好,獨生兒子可是他們之間一根重要的線兒啊。這線兒要是斷了,你說……”東方啟明避開所長的眼睛,輕輕地歎了口氣。
屋裏的男女們見沒動靜又開始蠢蠢欲動,而且活動的中心就是那位班主任,他顯然是此刻他們大夥兒眼中的一棵救命稻草。東方啟明從窗戶裏看著他們在竊竊私語,問所長:“老李他怎麽得罪他老婆了?”“得罪?”所長搖搖頭,“咱們這些人,哄老婆還哄不過來呢還敢得罪?老李原來在特行科管旅店,每天是夜裏上班啊,你說,時間長了老婆願意嗎?有人說,那別的行業人不也上夜班嗎?是。可人家要不是有個倒換,要不是活兒輕鬆白天可以哄老婆去。可咱們呢,哪個夜班不累得跟孫子似的?”
2005年5月31日2時30分。
他們終於可以回治安科躺一會兒了。
小丁在外間的單人**睡得鼾聲如雷。東方啟明本想給刑警隊打個電話問問出去的人回來沒有,看看電話機,終於沒有打。
打了電話,又該怎麽問?
不能再給西門暮雲找麻煩了。
中國人對於男女之間那點兒事總是很敏感的,也許是因為壓抑得太久反而這一根神經太夠活躍。哪怕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很平常的話,也會有人分析出個子醜寅卯,引串出許多的幻想、聯想、暢想。刑警也是人。而刑警們長期過著一種與正常人不同的生活。小夥子們對於分隊長與女刑警之間的微妙感情變化洞若觀火。
他們不是壞人,他們不肮髒,然而他們是血肉之軀,男女之情自然會激發他們的興趣,會在他們那雄性十足的心一下撩動一絲奇妙的欲望。
換一個角度說,東方啟明和西門暮雲很大程度上也是被惡意的風言風語和善意的旁敲側擊給撮合到一起的。麵對嘻嘻哈哈的人們你不能急也不能不急,你不可以不解釋可解釋也是越描越黑。你不能不理西門暮雲,你也不能和她太親熱。然而最要命的是在這一切之間你自己心底偏偏也被撩撥起一種激動和一種欣喜。
你便放縱了自己:反正人家也這麽說了,就這麽著吧。你便鼓舞了自己:都挑明了的事,有什麽關係呢。你便也把自己引入歧途了:再忙再累也渴望著愛情渴望著女人……
男人,即使是當刑警的男人,也需要女人。
何況西門暮雲盡管是羞答答猶猶豫豫的,也終於沒有拒絕。
事情便發生了,複雜了,難以收拾了。
東方啟明痛苦地下定決心不打電話。他走進裏屋,倒在**的時候在心裏責罵自己是個懦夫。他想強迫自己睡去,可自責顯然使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因而難以閉上眼睛。他翻了個身,看見李長順正在對麵**坐著抽煙。
“老李,怎麽不睡會兒?”他問。
“睡不著。”李長順笑笑,“在特行幹了十幾年,越到夜裏越精神。”
東方啟明點點頭,沒再往下問。其實也不用問,他自己不也是習慣熬夜的嗎?警察都是夜貓子。
“你睡會兒吧,這一宿夠累的。”
“沒事兒。我也不是初學乍練。”
李長順扔過一支煙來,仿佛思忖了一下才說:“東方,早聽說你在刑警隊挺能幹的,今兒頭一回和你共事,不錯。我幹了十幾年特行,眼毒,你幾個動作幾句話我就把你看透了……可惜呀,東方,你不該攪到那種事兒裏去甭管有多大理由……”
東方啟明沉默,他不知說什麽好。
“幹咱們這行和別的人不一樣,好多事兒得學會忍……”李長順掐滅煙頭,把空煙盒扔到牆角的紙簍裏,“我特願意值班,有事兒幹。要不然在家裏可難受了。一間半平房,我睡不著在**烙餅太影響他們娘倆,賭氣我就上大街上坐著數星星去。”
李長順笑了笑,笑得很苦。
“坐在大街上有時我也想這輩子夠冤的,連和老婆親熱都得抓空兒。夜裏我上班白天她上班,中間跟交接班似的想幹點兒什麽,可兒子又在跟前,總覺得像**。久了,那股子熱勁都沒了,見了老婆都無動於衷了。”
東方啟明聽著,盯著香煙的那點兒光亮在黑暗裏燃燒。外屋,小丁仍然拖著長長的鼾聲。
“老看電影電視什麽的,一寫警察就是他媽什麽誤了約會呀,忘了帶兒子看病呀,扯淡。警察心裏那點兒苦誰也不知道。”
東方啟明笑了一下:“可你還說要忍。”
“是啊,要忍。不忍怎麽辦?穿著這身衣服呢……我那個戰友的老婆,就那個三天洗一次丈夫衣裳的,有一回我去看她,差一點兒就睡在她那兒了……我知道她不想讓我走,可我也知道她想她丈夫,不然她不會對著那幾件洗發了白的衣服掉眼淚……我也真想留下,可是……忍吧,忍一忍就都過去了……”
東方啟明想說老李你當時真應該留下,可沒有說。他想起那次他忍不住吻了西門暮雲,而那卻成了永遠的回憶,因為他們之間僅僅隻有那一次……不是因為範辰的冒失,而是……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懊悔。西門暮雲哭了,她第一次哭得像個真正的嬌弱女孩兒,她說她將一輩子恨上了東方啟明。
外屋電話鈴響了。小的丁的鼾聲驟然停止,接著便聽見他在精神抖擻地接電話了。
“治安科。什麽?精神病人?河中間的小島?蒙誰呢哥們兒,護城河裏哪兒有島……什麽,清淤之後留下的……唱了半夜了,河邊別墅區的大款們受不了了?我說哥們兒,找倆會遊泳的過去把瘋子拽回來不就得了?什麽?讓瘋子拿磚頭給砸回來了……該!誰讓你們自甘墮落給大款看家護院的……”
李長順衝外屋吼了一嗓子:“說話注意啊,別瞎咧咧!”
小丁在外屋吃吃地笑了一陣:“行啦,天亮再說吧……著什麽急啊,反正天也快亮了。”
2005年5月31日4時整。
南城公安分局總值班室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睡眼惺忪的值班員接到刑警隊的緊急報告:
剛剛在南城根派出所管界耳勺胡同八十五號破獲一起販槍大案。經過槍戰擊斃案犯一名,抓獲案犯三名,繳獲該團夥從邊境倒賣來的製式手槍三把,子彈一百發,鋼珠槍七十五把。在槍戰中,女刑警西門暮雲表現英勇,光榮負傷,現已送醫院急救,目前仍未脫離危險。
值班員和東方啟明是夜大法律係的同班同學。在他急急忙忙去叫醒值班局長的時候就想:要不要給治安科打個電話告訴東方啟明一聲呢?
說實在的他有些猶豫。
與此同時,歌舞廳老板李迪正把幾個男女同學送出他那依然黑乎乎的歌廳大門。一邊往外走他一邊連連地作揖:“得罪得罪,既沒唱了歌也沒跳了舞,實在讓幾位掃興了。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再為大夥兒單開一場,一定讓大家盡興。來來,我開車送各位——”有人調侃道:“算了,我們幾位打的,你還是送申肖穎吧。”話音一落便引起一片笑聲。
很端莊很矜持的申肖穎隻淡淡地笑,輕輕地說:“算了,我想走走,歌廳裏太悶。”李迪忙說:“那我陪你?”申肖穎望望東邊天際的一絲魚肚白,說:“我從來沒玩過通宵的,想不到這會兒真是東方啟明了。”胖胖的歌廳老板便一愣,沉了半天才訥訥地問:“你還忘不了他?”
女人沒有回答。李迪便覺得這個沒有歌聲的夜真他媽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