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牛犢般的保安員把那幹癟小子拎進派出所時,所長張建一、副所長陳勁林和年輕民警李剛正在進行一場非常不愉快的談話。

話題是房子。李剛這幾天正火燒火燎地纏著所領導要房子,說是哪怕房子小得隻能放下一張雙人床呢,他可以把鞋脫在門外,進屋就上炕。

這種急切和這種無奈的幽默很自然地引起兩位領導曖昧的聯想。所長皺了皺眉,而副所長卻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李剛從他們的眼神裏讀出了許多意思,隻裝著不明白。事實上他也確實很急,也確實有說不出口的原因。他和女友萌萌戀愛一年,禁果裏已嚐過多次,自然也就放鬆了警惕性,不小心便有了結晶了。聽說人工流產很疼,萌萌便猶豫,而日子便一天天滑過,終於錯過了時機。萌萌隻好撫摸著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就住房問題督催逼命,說我總不能把孩子生到大街上吧!李剛無奈,隻好天天和所領導軟磨硬泡。

今天早晨他在上班的路上到小鋪裏吃了兩個油餅喝了一碗豆漿。出門時看自行車的老太太向他要錢,他不給,說你難道沒看見我是警察?那老太太神色自若地說:如果你在執行公務,我當然不收費,可你現在是在吃早點。李剛氣得要死,推車想走,老太太卻抓住後車架不放。見周圍的眼神大多是幸災樂禍的,李剛隻好掏了一角錢了事,心裏的火苗子卻騰騰地往上躥。

他和兩位所長的談話之所以一開始便不和諧很大原因在於上班路上這個窩火的插曲,他的情緒很有些煩躁。副所長陳勁林看出來了,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兒?他梗起脖子一口回絕:“我有什麽不高興的?我最不高興的就是房子了。”陳勁林搖搖頭,看所長一眼,便不再說話。

李剛便用手指關節嗒嗒地敲著桌麵,探著身子問所長張建一:“張所,您給我個痛快話兒,有房沒房?沒房我打請調報告。”

張建一的眉頭鎖得更緊了,話也像石頭一樣硬:“沒房,就是沒房。你愛調哪兒去隨便。寫報告吧,我馬上批。”說著便把鋼筆帽摘下來了。鋼筆太舊,漏水兒,一下子把他的手指染藍了,他氣惱地撕了一張稿紙擦著。

陳勁林忙從臉盆架上摘下毛巾遞給所長,同時對李剛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咱們公安局是有鐵的紀律的,你怎麽能這麽對領導講話?再說,公安局房子緊張你不是不知道,你參加工作那天不就給你講明了?”

李剛聽著,氣鼓鼓地把臉扭向窗外,心想我當然知道公安局房子緊張,可我怎麽會知道萌萌的肚子竟然那麽容易鼓起來?

也就在這時,他透過窗戶看到那兩個保安員雄赳赳地押著一個臉色沮喪的男人走進了院子,又看到內勤民警肖麗迎上去在詢問情況。對於派出所來說,這情景是司空見慣的,惱火的李剛當然不會很在意。他從窗外移回目光,看見副所長陳勁林也在往窗外看,眼神同樣是冷漠的,顯然也並沒把外麵的情況當回事兒。

所長張建一就沒往窗外看。自從李剛闖進來談房子問題,他便一直低著頭,隻把一腦袋花白頭發擺在部下眼前,那頭發之間有一層隱隱約約的細汗,在頭皮上閃著零碎的光。他今天早晨心情似乎也很糟,他麵前的那張白紙上劃滿了亂七八糟的圈圈道道,充分顯示著思維的混亂和情緒的波動。這對於他這個老所長來說是很少見的,隻是李剛由於心煩意亂而看不出來。副所長陳勁林肯定是看出來的,但他順理成章地裝作若無其事。

這三個年齡正好是老中青的派出所民警都沒有也肯定不會意料到,走進派出所的兩個保安員給他們帶來的不僅是一個壞小子,而是一種災難或一種厄運,一根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突然的轉折的導火索。

也許這就是人的命運,一切都發生在突如其來之中。

肖麗推門走進辦公室來了。她告訴屋裏的人們,兩個保安員是金七星集團的,那個小子是集團總部員工食堂的炊事員,被懷疑印製假食堂飯票出售,集團領導指示把人扭送到派出所來審查。

陳勁林脫口而出:“單位內部的事兒該找保衛處啊,怎麽——”說到這兒突然住了口,仿佛是想到了什麽。

肖麗說:“這小子是塊滾刀肉,保衛處啃不動。他們集團老板說一”肖麗的話也說了一半,不過不是自己停住的,而是被所長張建一的手勢給製止了。張所長終於抬起了頭,於是大家發現他兩隻眼睛通紅,像隻疲憊的兔子。陳副所長馬上想到昨晚所長並沒在所裏加班,腦子裏不禁劃個問號。張建一用沙啞的噪音說:“咱們辦吧,反正是案子,誰辦不是辦……印假飯票該算什麽?貪汙?……李剛,房子的事咱們回頭再說,你先把這人問問。”

李剛剛要梗脖子,陳勁林說:“李剛,你的三等功我們報分局了,說你材料軟點兒。再拿下倆案子,材料不就硬了?個人三等功,分房子可有照顧。”

肖麗偷偷一樂,李剛沒看見,他心裏隻有房子。聽見副所長說,隻好氣哼哼地往外走,邊走邊說:“好,衝這個三等功,我一定把工作做好,可我結婚時要還沒房子……”說著話,人已在門外了。

肖麗也跟出去了。陳勁林猶豫了一下,低聲說:“老張,您放心,金七星給咱們房子的事兒,班子裏沒人會往外說,您該留一套就留。就算大家都知道了,誰又能對您說出什麽來?”

張建一愣愣地看著副所長,半天冒出一句:“老陳啊,你聰明一世,就今兒早晨這句話最笨!”

金七星集團目前是這座城市裏最聲名顯赫財大氣粗的工商貿實體。它在這裏的影響力有多大,有個幾乎人人皆知的故事可做參考。說是有一天幾位老板在賓館裏閑來無事,便比賽著吹噓自己的實力。隻有金七要的沈總在一旁不動聲色。老板們便說,姓沈的你別不說話,不說話是不是說明你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呢?瘦小的沈總笑笑,指指電話說:“我撥一個電話,十分鍾內王市長肯定趕到,你們信嗎?”老板們愣了,繼而有人搖頭說不信。沈總便真撥了電話,然後摘下手表放在茶幾上。那隻勞力士“滿天星”手表的準確是全市聞名的,當它的指針滑過九分二十五秒時,用手帕擦著汗水的王市長果然出現在房門口了。

從此全市的老板們便都佩服了沈總。

沈總近來集中精力做房地產,在海南炒高檔公寓,也在本市承包康居工程,聽說在海外也洽談著項目。沈總的總部大廈就在張建一這個派出所的營界之內,民警們沒少為金七星集團做些瑣瑣碎碎的工作。幾天前,幾個被集團炒了魷魚的工人到金七星總部鬧事,張建一所長派了幾個民警去解決了。事後沈總問派出所需要什麽,張所長嚅嚅地說不出什麽,常和派出所打交道的集團保衛處長笑道:“他們啊,最缺的是住房。”沈總便說:“那好,我們最不缺的就是住房。從剛完工的那幾棟樓裏給他們留三套。”事情就這麽定了。

對於派出所來說,這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可副所長陳勁林卻另有看法。聽了張所長興高采烈的敘述,他隻哼一聲,說:“也許這不是好事兒,今後咱就算讓他金七星給拿住了,讓咱們辦什麽都得辦。”

張建一猶如一盆涼水澆頭,頓時也清醒了。可他又實在舍不得那三套房子。他手下三十幾個生龍活虎的小民警,其中有多少像李剛一樣對房子望眼欲穿的呢?再說,他自己也和老婆、兒子住著兩間小平房,因為房子隔壁就是公廁,屋裏的牆上都能摳下尿堿來。

陳勁林當時一瞥所長的臉色就明白了,馬上轉了口氣說:“別想那麽多,該要就要。我這也是瞎分析。”接著,他又鄭重其事地給所長出了一大堆主意:如何如何向分局匯報,爭取分局領導的理解和批準;如何如何在派出所內統一思想,合理地製訂房屋調配方案,等等。尤其突出地告誡所長,這回一定要給他自己留下一套,他那兩間小平房還可以讓出來分配嘛,比如說可以把其中一間給李剛。

“那,大家肯定會有意見。”張建一心裏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是個好意見,可一張嘴卻說出了另一種憂慮。

陳勁林叫道:“有什麽意見啊?誰還不知道你的情況?全分局還有幾個所長住你那樣的房子?再說,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嫂子和侄子想想吧?”當時張建一的心動了一下,副所長很準確地撓到了他的痛處。妻子高淑萍有風濕症,那又潮又暗的小平房早就不適合她了。兒子一天比一天大,對自己家裏的狀況早已忍無可忍,甚至常常放了學不願回家,說是家裏還不如監獄呢。張建一所長想想自己幾次有調房的機會都讓掉了,這回自己留一套也確實無可非議,大家都會理解,便不再說什麽,算是對副所長的建議默認了。

副所長陳勁林顯然也算準了所長會默認,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麽。可是他那一笑卻讓張建一多了心:這個精的連睡覺都似乎睜著半隻眼的家夥,這麽積極地讓我留房子會不會有什麽別的企圖呢?張所長想起以前的樁樁件件,不禁對助手的殷勤劃上了個問號。再說,陳勁林也說得不錯,金七星給了派出所房子,派出所便欠了人家情。在今天這個錯綜複雜的社會裏,這種情是好欠的嗎?

這麽一想心便又沉了下去。房子的事便擱下了,從那天起張建一所長便開始回避這個話題。陳勁林極其聰明,所長不提他也絕對不會往這個話題上碰。可他的沉默分明對一把手是一種催促:這事早晚得辦,而且晚辦不如早辦,等全所民警都知道這三套房了,咱們當頭兒的可就更不是東西了。

這一對正副職就這麽心照不宣地過了好幾天。這個所的政委患糖尿病,住院治療去了,所裏工作都壓在他倆身上。又正逢“嚴打”冬季行動,也確實沒時間坐下來議議房子的事。三套房門鑰匙鎖在所長的辦公桌抽屜裏,是一個希望又是一個負擔,把張建一所長的眉頭鎖緊了。

這一拖就拖到了今天。今天早晨陳副所長再一次提到了房子,提得很自然,也很誠懇。張建一望著陳勁林的背影差一點便喊出來:“我他媽留一套房子有什麽用?我老婆從今天起下崗了,現在她正在家裏掉眼淚呢。煩心的事兒就這麽一件接一件,我快受不了啦……”

幾句話問下來,李剛便基本可以認定這個委瑣的男人身上背著事兒,盡管這小子什麽也不承認。現在的犯罪嫌疑人沒有三兩句話就擱口供的,都死扛。但不管怎麽扛,民警也清楚對方是個什麽東西,這完全憑一種感覺。

感覺到了對方在說謊,又不能不看著對方那死皮賴臉的樣子和他磨,李剛覺得膩歪得如同踩了一腳稀屎,心裏的火苗子突突地往上冒。

“你說不說?現在自己說了算你坦白交代自首。送你去了分局可一切就都晚了。你可想想清楚!”

“我有什麽不清楚的?我沒幹,什麽也沒幹,他們在給我栽贓。”

“成捆的假飯票在你屋裏,這也是栽贓?”

“這正是栽贓啊。”那小子一雙眼睛純潔得仿佛是個孩子,口氣則像是在給民警李剛上課,“您想想,誣陷我幹壞事兒,當然得弄點假證據,對不對?”

李剛一時無話可說,想想,倒被這小子氣樂了。真是塊滾刀肉。李剛想著,在屋子裏一個勁轉圈兒。

當民警是李剛從小的夢想。這個夢並不浪漫,而是非常實際非常樸素幾乎是順理成章的。李剛的爸是工人,媽是工人,姐姐和哥也是工人,甚至他們李家的親朋好友左鄰右舍也都是工人。這些工人中還沒有哪個是那種現代化大工廠的穿著幹淨而結實的工作服的工人,他們要不是街道小廠生產衛生紙的,要不是修理社裏釘皮鞋後跟的。這樣的上人似乎可以用句成語來形容,那就是“拾遺補缺”。李剛姐姐的工作更獨特,她是京京毛撣廠的工人,這廠子目前僅有職工五名,手工生產雞毛撣子。奇怪的是這廠子竟然總有生產任務,五名職工也還不至於斷頓下崗。當然也不可能拿到什麽高薪。在這麽一種社會氛圍和社會層次中生活的人們,平平安安樸樸實實得如同一塊洗舊了的粗土布,如同一杯沏過又涼溫了的淡茶水;如同一個涼饅頭,吃著真頂飽,可又有那麽點兒乏味。李剛最煩的就是這種乏味。他幾乎不能容忍姐姐不認識任何一種轎車可知道用什麽撣子撣車最好,他發誓要當警察,是因為警察的生活充滿驚險和挑戰;是因為警察可以管人,可以介入任何人的生活,可以最大限度地滿足他一種居高臨下的虛榮。

不錯,像李剛這樣抱著這種念頭從社會走進人民警察隊伍的青年人為數眾多。這幾年警察的工作日益繁重,警力不足是每一個公安局長都頭疼的問題。招收民警雖然有嚴格規定和標準,但“拍拍腦袋算一個”的情況也不敢說沒有。李剛考警校的時候就沒達到分數線,但後來分數線降低了,因為達到的人不夠招生人數。李剛算是僥幸入了警校,他那身警服使他在他那個生活圈子裏至今是個驕傲。

萌萌也是因為這身警服才愛上他的。萌萌原來不叫萌萌的,叫王淑珍,她爸是浴池的修腳師傅,媽媽是家庭婦女。王淑珍是在和李剛確定戀愛關係那天翻了半天字典為自己改了名字的,她說從那天開始一切都將是新的。

李剛其實很適合幹警察。從小的平民化生活使他熟悉這座城市裏的一切,他的社會經驗明顯地高於他的文化知識。當好一個基層民警,這似乎也很重要。他一分配到派出所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一樣。他拚命地工作,並從中體驗著愉快和幸福。他很快便成了一個工作狂,他歡歡喜喜地麵對別人或許認為太繁重的工作。就像今天,盡管他心裏窩著火,可他仍然二話不說地接了這個案子。

頭腦簡單的他完全意識不到今天這個案子會給他帶來什麽。

“說吧,不然咱倆就這麽耗著?”他點上一支煙。從參加工作那天起他便開始吸煙,他認為警察必須吸煙。

那個委瑣的小子眨巴著眼睛看他,突然一笑:“您是不是這麽想的:我會哆嗦著跟您說給我根兒煙抽,然後就痛痛快快地交代一切?電影都那麽演,對吧?”

李剛一愣,隨即意識到對手在惡意地向他挑釁。他噌地站了起來,那張尖嘴猴腮的臉在他眼中變紅了,紅得仿佛充血。他真想對準那張臉狠狠地給上一拳,他已經預想到當拳頭與那麵頰接觸時會是一種什麽感覺。

對方顯然看出了危險,眼睛暗了一下,馬上便又挑戰般地瞪大了。那種潛台詞是很清楚的:你想打我?打吧!打呀?

李剛不知不覺攫緊了拳頭。

對方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拳頭上。

可是李剛沒有伸出手去,參加公安工作兩年了,領導反複地進行教育,不得刑訊逼供,不得動手打人,李剛畢竟是聽得多了,不能不有所顧忌。過去遇到調皮搗蛋的主兒,罰他蹲牆根兒、上背銬,甚至趁黑暗處用胳膊肘捅一下子是有的,可公開地掄拳頭還沒有過。民警李剛猶豫了。正因為猶豫,心裏的火發泄不出,胸口處憋得十分難受。他從對方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畏縮,而隻是看到了挑釁,更無異於火上澆油。

遲疑了好一陣,他的拳頭落到了桌子上。呼的一聲,筆和紙都顫抖了一下,對方也似乎眨了下眼睛。

“我給你半小時你再好好想一想!半小時後要再……別怪我不客氣!”說完,李剛推開門走了出去。

再在屋裏看著對方那雙眼睛,他會真的忍不住了。

副所長陳勁林正在院子裏張羅著去拉煤。剛進冬天時派出所買過煤的,可能是因為冬季“嚴打”大家都長時間泡在所裏的緣故吧,反正那煤是燒不到春天停止取暖了,還得去買兩車。

李剛從屋裏出來時陳勁林看見他了,什麽也沒說。有什麽好說的呢?陳副所長很明白一點: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和屬下瞎叨叨,什麽安慰、鼓勵、表揚……都寧缺毋濫,多了就不值錢了。就像李剛吧,此時你安慰他幾句,再讓他耐心地等等房子,有用嗎?

何況陳勁林自己今天心情也不好,他隻不過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別人看不出罷了。

內勤肖麗跑來,說該出去工作的都出去了,隻剩下幾個內勤,還得盯著櫃台辦戶籍,沒人跟副所長去拉煤。

陳勁林麵無表情地看看肖麗,說:“你跟我去。”

肖麗暗暗叫苦,可隻好答應。

陳勁林轉身便鑽進了130卡車的駕駛室。車是和街道辦事處借的,中午前必須送還。他的動作對肖麗來說是明白不過的催促,肖麗忙說去換件衣服,匆匆地跑回女宿舍。

這時張建一所長來到了卡車邊。陳勁林一眼就看出他有話說,忙推開駕駛室的門。張建一看他一眼,先遞上一支煙,陳勁林接過點上,仍然用眼睛詢問著對方。

他知道,既然所長主動找到他了,話不會不說。

張建一吸了幾口煙,把煙霧都噴到了駕駛室裏,然後才緩緩地說:“你嫂子……也下崗了,在家哭呢。”

陳勁林點頭,心裏飛快地把對方的下文猜測出幾種,臉上可不動聲色。

“挺好的廠子,也不知怎麽就垮了……說是讓勞模、先進工作者為廠分憂,帶頭下崗……媽的。”

副所長想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看看所長的臉色,沒說,隻是學著所長的樣子,狠狠地吸煙。

張建一閉上了嘴。他大概是想聽聽副所長的,可他當然也明白,陳勁林不會輕易表態。他隻好在沉默一陣之後主動問對方:

“能……給想想辦法,安排個工作嗎?哪怕是掃地?”

陳勁林在心裏苦笑起來。他知道所長實際上不是在求他而是在求他妻子。副所長的老婆是星星飯店的人事部經理,安排個掃地的職位還有問題嗎?可是,陳勁林說不出口的是這幾天他天天和老婆吵架,昨晚上他和他的被褥枕頭一起被扔到了客廳沙發上。他的脖子到現在還因睡沙發而隱隱作痛。

妻子厭煩了他這份又苦又累又不掙錢的工作,命令他調到飯店保衛部去。陳勁林舍不得脫這身警服,他和妻子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

今天早晨,妻子梅若紅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不交請調報告,就不要再回這個家……

想到這些,陳勁林不禁伸手摸了摸衣兜。衣兜裏有兩張折疊好的軟軟的紙,那是他早寫好的請調報告。那上麵的每一個字他都可以背下來。他又想到了妻子那張很漂亮的臉,那臉上總有一絲笑容而笑容背後仿佛有一層冰。

他不禁顫抖了一下。

所長張建一很敏感地覺到了副所長的顫抖,他琢磨著副所長為什麽要顫抖,可琢磨不出。他歎一口氣,把煙掐滅,抬頭看看肖麗一邊扣著大衣扣子一邊向這裏走來。

他推開了車門,正準備下車,陳勁林卻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假如我們做一個交換,行嗎?”

所長愕然:“交換?什麽交換?”

副所長苦笑:“我為嫂子聯係工作,你在我的請調報告上簽字。”

“請調報告?”張建一大大地吃了一驚。他真的想不到陳勁林會提出調動工作。他了解陳勁林,這人盡管心眼多,卻對公安工作有著極深的感情。要知道,陳勁林是烈士後代,他的父親是本分局最——

副所長想說幾句冠冕堂皇的話,看看所長的臉色,沒說,隻是學著所長的樣子,狠狠地吸煙。

張建一閉上了嘴。他大概是想聽聽副所長的,可他當然也明白,陳勁林不會輕易表態。他隻好在沉默一陣之後主動問對方:

“能……給想想辦法,安排個工作嗎?哪怕是掃地?”

陳勁林在心裏苦笑起來。他知道所長實際上不是在求他而是在求他妻子。副所長的老婆是星星飯店的人事部經理,安排個掃地的職位還有問題嗎?可是,陳勁林說不出口的是這幾天他天天和老婆吵架,昨晚上他和他的被褥枕頭一起被扔到了客廳沙發上。他的脖子到現在還因睡沙發而隱隱作痛。

妻子厭煩了他這份又苦又累又不掙錢的工作,命令他調到飯店保衛部去。陳勁林舍不得脫這身警服,他和妻子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

今天早晨,妻子梅若紅給他下了最後通牒:不交請調報告,就不要再回這個家……

想到這些,陳勁林不禁伸手摸了摸衣兜。衣兜裏有兩張折疊好的軟軟的紙,那是他早寫好的請調報告。那上麵的每一個字他都可以背下來。他又想到了妻子那張很漂亮的臉,那臉上總有一絲笑容而笑容背後仿佛有一層冰。

他不禁顫抖了一下。

所長張建一很敏感地覺到了副所長的顫抖,他琢磨著副所長為什麽要顫抖,可琢磨不出。他歎一口氣,把煙掐滅,抬頭看看肖麗一邊扣著大衣扣子一邊向這裏走來。

他推開了車門,正準備下車,陳勁林卻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假如我們做一個交換,行嗎?”

所長愕然:“交換?什麽交換?”

副所長苦笑:“我為嫂子聯係工作,你在我的請調報告上簽字。”

“請調報告?”張建一大大地吃了一驚。他真的想不到陳勁林會提出調動工作。他了解陳勁林,這人盡管心眼多,卻對公安工作有著極深的感情。要知道,陳勁林是烈士後代,他的父親是本分局最早的刑警隊長,犧牲在一個殺人犯的刀下。而現在,陳勁林居然要調動,而且……

肖麗已走到車前了。小姑娘隔著車窗看見兩位所頭兒麵色沉重,知趣地停住了腳步。陳勁林打著火,低聲說:“你大概在想姓陳的這小子真卑鄙……好了,我是開玩笑,你當我什麽沒說好了。嫂子的事兒我一定幫忙。”張建一搖搖頭:“什麽卑鄙不卑鄙,咱們一樣,身上壓的事兒太多,已經顧不了是不是卑鄙了。”說完,便下了車。

陳勁林一愣,隨即想到所長大概又在說留那套房子的事兒,他忽然想:也許讓所長別為自己留房子更好,不然這個老實巴交一輩子的家夥會把自己折磨壞的。

肖麗爬上車,一個勁兒看副所長的臉色。

130卡車嗚嗚地呻吟著,拐出派出所的大門。陳勁林全神貫注地開車,強迫著自己把一切煩惱拋在腦後。隻是脖子在他搬動方向盤時總會一下一下地疼,把往事從內心的深處不停地扯了出來。

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勁林常常想派出所特別像六一兒童節遊園會上的提線木偶,有那麽多的線牽扯著控製著它的行動。也許是一件小小的煩心事,便會引出一個很嚴重的後果。這樣的例子不少了。例如說那次幾個民警去蹲守一個逃犯,長時間的蹲守使民警們都十分煩躁而疲憊,他們無奈地蜷縮在吉普車上,而司機站在車邊百無聊賴地玩著車鑰匙。他把鑰匙環套在手指上轉動,轉著轉著不小心那鑰匙便飛了出去,正好掉進路邊的陰溝裏。恰巧在這時那逃犯發動了他的昌河麵包車,民警們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絕塵而去。這個逃犯是殘酷而凶狠的,他在這次逃脫之後又殺了兩個人,最後在外地被擊斃。那兩個無辜的死難者會想到一隻小小的鑰匙環送掉了他們的性命嗎?當然這問題很有些複雜。但民警們卻永久地為此自責。

陳勁林經曆了太多這樣的事情,逐漸學會控製情緒壓抑感情。這當然要付出代價,妻子梅若紅就為他的古板而表示過厭惡。然而,人畢竟是感情動物,誰會沒有點拉不斷扯不清的瓜葛呢?

副所長陳勁林駕駛著130卡車向燃煤供應站駛去,他不知道自己正駛向又一個麻煩。

金七星集團的保衛處長向沈總匯報工作之後,沈總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聽說總部職工食堂出了個印假飯票的?”

保衛處長急忙站住,畢恭畢敬地把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並說人已送到派出所了,派出所正在查。

“害群之馬啊!”沈總感慨著,“這種人金七星不能留。我們正在向跨國集團的規模努力,企業形象是極為重要的。轉告派出所的同誌,不正‘嚴打’嗎?打就是了。”

保衛處長唯唯諾諾退出沈總的辦公室,馬上回保衛處,給派出所打了電話,保衛處長原也是民警,腦子很靈活,常在公務之餘倒騰點小生意,後來感覺二者之間總有矛盾,扔下鐵飯碗下海吧又心有不甘。再後來便進了金七星。這麽大企業,飯碗相對還是穩定的,可對自己幹點私事又不予過問,保衛處長覺得這是自己人生的最佳選擇,因此對公司對沈總忠心耿耿。他的電話是所長張建一接的,他轉達了沈總的意見,又拐彎抹角地暗示出另一層意思:金七星待派出所不薄,派出所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

張建一聽著電話半天沒吭聲。有許多話在他嘴邊翻滾著,可他張不開嘴。他想責問一下對方:什麽叫“關鍵時刻”?出了個貪汙飯票的就成“關鍵時刻”了?這不是誇大其詞嗎?他還想回對方一句:拿了你們三套房門鑰匙是不是派出所就欠了你們的賬?話裏話外大事小事總得牽扯這房子呢?

他當然不敢說。吭哧了半天,才緩緩地說道:“你老兄不是不懂啊,你們保衛關係在市局經保處,這事兒該他們管。最不濟也得報分局……”可他的話沒說完保衛處長就說了:“老張你可不能推卸責任啊!再說沈總也是為你們著想呀,他說了,讓派出所多破個案子,回頭他們還能多拿點兒獎金,看,沈總多關心你們。”

保衛處長一方麵是拉大旗作虎皮,習慣於一口一個“沈總”;另一方麵也是真心愛戴沈總,他覺得沈總說話就應該像“文革”那會兒的“最高指示”。

張建一笨嘴拙腮,說不過保衛處長,另外他覺得話已說到這份兒上再辯解什麽也沒用了。在擱下電話的同時,他突然想應該托保衛處長給自己老婆在金七星集團安排個工作。可轉念一想,他又為自己羞愧:媽的,有病亂投醫。真要把老婆弄人家那兒去,派出所真成了給人家看家護院的也無話可說了。公安局是執法機關,總得有自己的獨立性啊。

可這獨立性現在要保持起來可真難哪!三套房子,三套讓民警們盼藍了眼睛的房子,分局就是解決不了,你就得乖乖地接人家遞過來的鑰匙。張建一感慨著,望望窗戶外麵,見李剛正一個人在院子裏抽煙轉磨,不禁心裏多了幾分憐憫:這小子,也難啊。

推開房門的一刹那,派出所長打定了主意,就是老婆跟自己離婚兒子離家出走,這房子我也不要了。

站在台階上,他喊一聲:“李剛!”

李剛扔了煙頭,走過來。

“不是讓你問案嗎?怎麽在這兒轉悠?人呢?”

“那小子,死扛。我讓他再想想。”

李剛一臉的不高興,勉強地回答著所長的問話。張建一所長在他心目中曾經有一個很完美的形象: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吃苦在先,享受在後。可當民警們悄悄風傳金七星集團給了派出所幾套房子,而所頭兒一直悶著的時候,李剛心中的偶像轟然坍塌了。他去過所長的家,也感動過所長那兩間小平房的破舊問題,而現在他認準了所長在準備為自己留房子。他無可奈何地安慰過自己。唉,人家是頭兒,留就留吧,隻要有我一間平房就行。可看來所長似乎沒這個意思,他的不滿便與日俱增。

“抓緊辦,人家集團老總催了。”張建一說。

李剛冷笑一聲:“他催管什麽?分局長催還差不多。我們又不是他姓沈的雇的打手。”

這話很戳張建一所長的痛處,他一下子忍不住便瞪起眼來:“你費什麽話,辦案子抓人是給姓沈的辦的?不是,是為了老百姓。”

唱高調!李剛在心裏駁斥著所長,可嘴上不敢說,扭頭就往關人的小屋走。他覺得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加快了流速,頭像喝醉了酒似的有些昏沉沉。

在他背後,所長張建一的心悠了一下,他從李剛的眼睛裏看到了憤怒,他想這小子可別火頂腦門惹點兒事情出來。他想喊住李剛,和緩一下口氣再叮囑幾句,可也不知怎麽了就沒喊,反而轉念想:隨他去吧,我這個破所長當的真累,真窩心。

有一點涼涼的東西落到所長的鼻尖上。他抬起頭,才發現下雪了。細碎的雪花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想打人的衝動又一次像潮水般地升漲起來,洶湧地滾過民警李剛的大腦。他推開門便盯住了那張灰白而委瑣的臉,那臉此刻仿佛是他一生見到的最令人厭惡的東西了。

那小子忽地挺直了本來塌著的腰板,仿佛把全身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他這個動作也使李剛很反感,李剛從這個動作中理解到的是一種戒備和一種敵意。

“你他媽到底說不說?”

脫口而出劈麵而來的髒話表明了李剛的憤怒。對手顯然感覺到了火藥味,他遲疑了,猶豫了,眼神裏閃過了思想鬥爭的軌跡。他顯然在想該不該交代,也許在一瞬間他還自己勸了自己一句:說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民警李剛不是初出茅廬的愣小子,他也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暴露出的某種信息。他抓住了這種信息,本能地意識到應該利用這種信息來突破對方的心理防線,到此為止李剛的思維推測是正確的,然而接下來的李剛卻不知不覺地犯了錯誤。

他逼近對手,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繼續以嚴厲的語言試圖將對手壓進一個死角:“別在那兒瞎眨巴眼睛!你認為你編出兩套瞎話來就騙得了我了?你是個什麽東西變的我一看就明白!趕緊說,別找不自在!”

李剛的聲色俱厲完全是心情造成的。惡劣的心情如同暴雨過後的江水,總是在狂怒地尋找堤壩上的薄弱之處,常常任很不起眼的缺口處噴射而出。民警李剛現在有一肚子的江水和怒火,他這樣的審問方式便是劈頭蓋臉式的強攻。他忽略了對方的反彈,他沒想到他的攻擊會在對方的防禦之盾上以更強烈的方式反擊回來。

對手本來已經動搖,李剛本來可以因勢利導,而此時此刻對手因李剛的強硬而關閉了自己,把自己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塊更強硬的石頭。

“你這是怎麽說話呢?我是什麽東西變的?你說我是什麽東西變的?我是什麽東西變的你也就是什麽東西變的,你當民警也不能罵人啊!”

李剛暴怒。

“喝!你他媽敢這麽對我說話?”

“是你先罵我的,我進了派出所可也不能平白無故挨你的罵!”

“現在是我審問你,沒你這麽撒潑的資格!”

“誰撒潑了?你當警察的得講道理。”

李剛從辦公桌後麵躥出來了。他的眉頭直立起來,兩隻眼睛仿佛噴著火。他那身警服因他猛烈的動作而顯得仿佛膨脹,仿佛已罩不住他起伏的胸肌和蹦跳的腱子肉。他兩步便衝到了對手麵前,一把抓住對方的胸襟把他從凳子上拽了起來!

“你——”拳頭舉起來了。

“李剛!”

非常及時的一聲斷喝來自窗外,是所長張建一。他到底因為不放心而追過來了,於是隔窗看到了民警李剛的莽撞。及時的製止避免了一次違紀事件的發生,卻也把民警李剛那一腔的怒火再次地壓抑、積攢起來了。

李剛悻悻地放下拳頭,把那小子推回到凳子上。

所長張建一見狀沒有進屋。他隻是張了張嘴,仿佛有什麽話要說,可又沒說。就那麽愣了一會兒,見李剛不再動作,便轉身走了。

他本該把李剛叫出來批評幾句的。

李剛也等待著被叫出去挨幾句批,可沒等到。他隔窗看見所長轉身向辦公室走去,也看著越米越密的雪花飄飛著,心裏覺得很別扭。

那差點兒挨了一頓揍的男人從驚恐中緩過勁兒來,在凳子上坐直了,一服一眼地窺視李剛的神情。

李剛知道他在窺視自己,他討厭這種窺視,冷不防地,他衝那男人大吼一聲:“看什麽看?還想找揍?”

那人一激靈,隨即討好似的露出幾分笑容:“同誌,您別發火。這事兒也不怨你,我也欠揍。可是,我真的沒幹壞事兒。我一個做飯的,我能幹什麽呢!”李剛不說話。他不敢說話,他知道自己,一張嘴肯定又是大發雷霆。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得忍耐。

“其實,您也不容易。”那家夥越發自如了,他竟蹺起條二郎腿,侃侃而談了,“整天這麽忙,什麽人都得應付,紀律呀製度的還那麽多,這身衣服也不好穿。”

李剛為自己倒水。手有些抖,水灑到杯外。

“您結婚了嗎?沒有吧?房子不好解決?手頭不富裕?我也不富裕。媽的,這年頭兒錢就像一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媳婦逼著我登記,她懷孕了,三個月了。”

李剛看看那晃動的三根手指,心裏暗暗地罵:“媽的,咱倆怎麽一樣沒出息?”

那男人的眼神迷茫起來:“可我怕結婚,我沒錢。沒錢給她買白金鑽戒,沒錢雇‘卡迪拉克’接她過門兒,我怎麽辦?”

李剛哼一聲:“你印假飯票!呸!犯法都犯得那麽下作!”

男人警覺起來:“你這是往套兒裏引我。我再說一遍,我沒幹那事。”

李剛的火氣又上來了。這小子真是塊滾刀肉,軟硬不吃!他氣得搓搓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那小子也搓起手來:“你這屋怎麽這麽冷?為什麽不生火?”

李剛起身往外走:“派出所沒煤了,你湊合著吧。不忍挨凍,你就老老實實交代!”

他走出屋子,把門狠狠地摔上。

燃煤供應站在城市北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陳勁林把車停到煤堆旁,到業務室交了款開了票,再走回來,煤堆已被雪染成白色。肖麗正像個孩子似的伸手接著雪花。

“你還小點兒……”副所長嘀咕了一句,轉身對煤堆旁站著的幾個工人揚了揚手裏的單子:“誰是負責的?裝車吧。”

那幾個工人渾身烏黑,但仍看得出是進城沒幾天的農民工。他們呆滯地看著陳勁林,沒人吭聲。

陳勁林皺起眉頭:“都啞巴了?誰是負責的?”

有個工人開口了,一嘴的河南腔:“沒負責的。俺們不管裝車。”

肖麗奇怪地問:“為什麽?你們不就是煤站的人嗎?”

那人又說:“俺們有分工。俺幾個是做蜂窩煤的。”

肖麗樂了:“做蜂窩煤的……這會兒你們不是沒在做嗎?裝裝車,還累死你們了?”

那幾個人互相看一眼,仍然搖頭。

無名火從陳副所長心頭冒起,他暗想今天這是怎麽了,這麽別扭。他晃著手裏的單子,不耐煩地說:“我們是派出所的!讓你們幹就趕緊幹,磨蹭什麽!”他用眼睛的餘光看見肖麗詫異的神色,他知道小姑娘在奇怪自己的失態,他陳勁林從來都是不動聲色從沒這麽無來由地發火。

“派出所”三個字的威懾力看來也有限,有兩個年輕的動了動身子,又被那為首的攔住了。

“這樣吧,你給點兒錢,”那人居然笑眯眯的,“給了錢俺們就給你裝車。大雪天兒的,部不容易。”

媽的,又是錢!這個世界上除了錢還有沒有別的?陳勁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仿佛這個渾身烏黑的家夥捅到了他的痛處。他一直認為自己和妻子之間的距離就是金錢拉開的,自從梅若紅調進飯店拿到五幹元月薪之後他們就不再是平等的了。他知道妻子也意識到了這種尷尬的差距,他也明白妻子急於讓他換工作正是為了消滅這種差距,這說明妻子還愛著他。可是,陳勁林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敏感地認為夫妻問的距離一經產生就將無法消滅,就像一條被填平的溝,表麵上看不出什麽可地下的一切都亂套了。這使他很痛苦,也使他對有關金錢的一切話題深惡痛絕。

可這個社會可以躲避開一切,卻絕不可能躲開金錢。麵對著對方伸出的那隻滿是煤末兒的粗手,副所長陳勁林悲哀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無可奈何地把手伸進衣兜,準備向對方妥協,然而他馬上發現自己沒帶錢包。

他看看肖麗,馬上想到這小姑娘身上也不會有多少錢。

陳勁林愣了一下,眼球轉了轉馬上想出了辦法。這辦法是帶著一種報複心理的,這種報複心理產生的快意使他冷靜了下來。他斜了對方一眼,見那人仍鍥而不舍地伸著手,便冷笑著問:“你們要多少?”

那人回頭數數自己的部下:“俺們六個,一人十元吧。”

“不少嗎?”陳勁林的笑容愈發和藹起來,和藹得使對方都愣住了:“少……不少吧?您要願意,多給也成。”

一聽見錢,呆滯的表情都活躍起來了。幾個民工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表示意見:“就十元吧,幾鐵鍬的活兒。”“加五元吧,哥幾個也辛苦一回。”

陳勁林聽著,笑容突然地沒了。他把大衣猛地一脫,甩到了煤堆上,露出裏麵整齊的警服。他突然間從一個親切甚至有點兒低聲下氣的顧客變回到威風凜凜的派出所長了。他暴雷似的大喝一聲:“暫住證呢?都拿出來!”

幾個得意忘形的民工一下子呆若木雞,他們在一瞬間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就錯在忘了自己是什麽人。

“快!暫住證!辦了沒有?辦了趕緊拿出來!”

那為首的堆起笑臉:“辦了辦了,俺給您拿……”

“都辦了?”陳勁林冷笑,眼睛掃過每一張臉,伸手拽出一個最年輕的來,“蒙我你們還年輕點兒!你肯定沒辦暫住證,你在這兒幹活兒是違法的!”

那小夥子的臉盡管蒙著一層煤灰仍然能看出刷地一下子白了,嘴唇也哆嗦起來,什麽也說不出。

“別走!”陳勁林又一聲斷喝,把一雙正悄悄移動的腳步給釘死在了地上,“想他媽溜?沒門兒!”

為首的民工到底年長幾歲,會一點兒見風使舵,急忙說道:“同誌,別、別……我們馬上裝車。回頭,我帶他倆去辦證,保證不耽誤。”

肖麗一直在旁邊暗笑,這時也瞪起眼睛:“回頭再辦?晚啦!你們這些人就是屬算盤珠的,不撥不動。不查到你頭上你還不辦呢。”

陳勁林一擺手:“甭跟他們廢話!暫住證事小,‘嚴打’事大,誰知道這兩個人是不是逃犯?先帶回去,審查!”

如同涼水滴進了熱油鍋,這群民工一下子炸了。求情的,阻攔的,烏黑的臉上都是一片急切。那要被帶走的小夥子竟嚇得哭起來。陳勁林被他們包圍著,心裏的那種快意迅速地膨脹,渾身都覺得舒暢起來。他板著臉,皺著眉,不停地推搡著衝到他跟前的肮髒身體,連脖子的隱痛一時都忘記了。

業務室開單子的老頭兒聞聲匆匆跑來。他告訴陳勁林,站長、副站長都沒在家,他一個業務員不敢做主,能不能不把人帶走,他保證他們不跑,回頭讓站領導帶人去派出所解決問題。

陳勁林猶豫了一下。

他問自己:你這是不是沒事找事?這點屁大的事鬧大了好不好?可這思忖僅僅是一瞬間馬上就被他自己推翻了。精明的副所長斷定自己沒有什麽把柄落在對方手裏,而且他那終於從煩惱中恢複起來的心情也不允許他退縮。他一本正經地對老頭兒說:“放心,我們不會冤枉好人,可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人我得帶走,有問題說問題,沒問題補辦了暫住證就讓他們回來。難道你信不過嗎?”

派出所長張建一第一次在工作時間溜出派出所辦私事。他是猶豫再三才鼓起勇氣這麽幹的。工作幾十年了,就是一個人下管界走街串戶,他也從沒順便幹點兒別的。可是今天,他實在不放心妻子高淑萍。

他們夫妻倆部屬於那種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人。他們兩人的獎狀、榮譽證書之類摞到一起得有一尺多高。張建一了解妻子,讓她下崗待業等於是徹底粉碎了她的精神支柱,事實上,昨天晚上高淑萍已經哭出了“不想活了”之類的話。張建一苦口婆心地勸了整整一夜,腦子裏卻不停地想:換了我怎麽辦?假如不讓我上班了我能忍受嗎?肯定也不能。

早晨起來,他強迫撅著嘴的兒子請一天假在家看護妻子,他怕妻子真的想不開出點兒什麽嚇人的事情。這不是杞人憂天,妻子的年齡已進入了更年期,本來就有點兒煩躁不安喜怒無常。他再三向妻子保證盡快解決她的工作問題,這才得以脫身上班。陳勁林給他的答複雖然痛快,他卻仍然不放心。考慮再三,他溜出派出所,去妻子的廠子試圖為妻子說說情。

騎車出了胡同口,他又停下了。想了一陣又回了所裏,換了身便服再次出門。穿警服辦私事,而且是求人,他覺得別扭。

他幾乎像是做了虧心事似的,悄悄離開了派出所。

沒有像往常外出開會或工作時那樣,要叮囑一下內勤民警,要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要……所長張建一頗有些心煩意亂,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陰沉的雪天會發生些什麽。他當然不會未卜先知,但由於心情不佳,他忽略了一些本該注意的細節。

例如,兩次走出派出所大門時,他就沒有注意到那個和他擦肩而過的挺著肚子的女孩兒。

那女孩兒的臉陰沉得和天氣一樣,她顯然是找事兒來的。在接待室,她隻說了一句:“找李剛。”內勤民警正忙著為個老頭兒辦戶口,便頭也不抬地順手往院裏指了一下,女孩兒便也不吭聲,徑直往裏走。站到院裏那棵大槐樹下,她運了運氣,清脆而尖利地喊了一聲:“李剛!”

氣呶呶的李剛正在一間辦公室裏向同伴講述他今天正啃得撓頭的那塊“滾刀肉”,聽見叫聲不禁激靈打了個冷戰。同伴見他變了臉色,笑道:“怎麽,家長來啦?”他也顧不上回答,匆匆地跑出門來。萌萌已經幾次威脅要來派出所找領導了,都被李剛攔住了,因為他覺得那將是一個極丟麵子的事。可李剛也隱隱約約地覺得如果房子到不了手,萌萌來派出所是阻止不了的。萌萌有著小胡同裏長大的姑娘所特有的那種潑辣,更何況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

民警李剛的煩躁不安就是這種隱約的預感所一天天釀成的。他不願成為同伴們的笑柄,不願讓人說沒結婚就怕老婆,更不願讓同事們看出他在萌萌身上留下的傑作。可他實際上是真的怕萌萌。萌萌在一家美容院當領班,每月工資都可以上兩幹,是李剛的兩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警校學習時讀過不少書,不知為什麽李剛偏偏記住了這麽一句,而且刻骨銘心。

萌萌站在大槐樹下的姿勢是驕傲的、氣勢洶洶的,明顯地是來問罪。她其實是個長得挺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一旦發起火來更有一種震懾力量。李剛遠遠地看見她,心裏又是氣又是怒:這不是要我難堪嗎?女人啊,真是沒道理可講!臉上卻堆起笑來,打招呼道:“你怎麽真來了?路滑,萬一——”萌萌卻似笑非笑地說:“我不來,孩子真要生到大街了。”

李剛不敢多說什麽,他仿佛覺得有無數雙眼睛正從窗子裏、門縫裏……在看著他們。他急急地拉著萌萌往所長辦公室走,可這裏鎖著門;副所長辦公室,也同樣地鎖著。萌萌笑起來:“你們這頭頭腦腦的,都躲到哪兒去了?是不是你給他們通風報信了?”

李剛壓著火說:“這是什麽話?我今天一早就和他們談,後來又來了案子就去問案了,我哪裏知道你來?你也真是的,說來就來……我不是不讓你來嗎?”

萌萌瞪起眼睛:“難道是我的錯嗎?我肚子裏是你姓李的種,你不負責任難道還有理了?你已經很對不起我了,我不說什麽就是了。我挺著肚子自己跑,你還埋怨我!”

說著,眼圈就紅了。

民警李剛束手無策。他可以衝被審問的對象拍桌子,可以和領導瞪眼睛,可在萌萌麵前總覺得矮了一截。他媽媽曾歎著氣說:“沒想到我兒子也是個怕老婆的。”他那做雞毛撣子的姐姐在一旁勸道:“誰讓咱家小剛不如人家呢。”

姐姐的語調裏有無限傷感,李剛當時聽出來了。他的姐夫自從在鳥市擺了攤位賣鸚鵡之後,便看不上姐姐了,姐姐在娘家發感慨時眼眶還一片烏青,那是姐夫打的。

李剛覺得自己十分悲哀。

真的,自己真是一無所有。也許憑自己這身警服可以衝別人瞪瞪眼睛,可以少交一角錢的存車費,然而回過頭來再想這一切是多麽荒唐多麽空虛。榮譽感是有的,可榮譽感能頂飯吃能頂房子住嗎?榮譽感也許在別人看來會像老酒,越陳越有滋味;可在此時的李剛心裏卻像啤酒,擱久了就已變出了酸味。他望著萌萌,心裏翻滾著各種各樣的苦澀,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萌萌的小臉兒拉得更長了:“看什麽看?我臉上能看出房子來?”話一說完,扭頭就走,“我也不和你廢話了,咱們到此為止,一刀兩斷,孩子生了我送人。”

明知是氣話,可李剛仍然覺得像挨了一棒子,頭嗡的一聲便大了。他追了幾步,想伸手拉住萌萌,可不知為什麽勇氣一下子泄了個精光。萌萌的腳步也停了一下,仿佛是等待著他的阻攔,但沒有等到,這便更激發了女孩兒的勇氣,她加快腳步走出派出所的大門,同時流下淚來。

一輛卡車從她身邊轟轟地駛過,拐進派出所的大門,卡車在薄薄的積雪中輾出兩道黑色的車轍,汙爛的雪泥正仿佛是人們的心情。

那個正被審查的幹癟小子就是在這麽個時刻搓著手走出辦公室的。他的出現非常不合時宜,他臉上那種滿不在乎的無賴神態瞬間便點燃了民警李剛的滿腔怒火。形勢急轉而下,事件驟然發生,派出所長張建一如能預料到這一切他絕不會貿然離開派出所。

李剛像暴怒的獅子,撲向了委瑣的家夥。用巴掌,用拳頭,用腳……思想已凝固在大腦皮層上,李剛的眼前除了那張淌血的扭曲的臉之外已是一片空白!卡車猛地停在院子中央,副所長陳勁林推開駕駛室的門向暴虐的場麵奔去。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鼻青臉腫的家夥已經倒下,而李剛的大皮鞋正狠狠向那小子的肚子踩去——“住手!”陳勁林的臉白了,他大聲地叫起來,自己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刺耳。

被從煤站帶回派出所的兩個鄉下小夥子莫名其妙地在小屋裏被關了半天一夜。他們不知道這二十小時內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部發生了些什麽。他們被那個神色緊張的小女民警推進小屋時也就中午十二點吧,他們看見一個民警在毆打一個小個子男人,這種毆打對於他們來說帶來了恐懼可沒帶來絲毫不滿,他們大概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事,他們覺得恐懼隻是因為他們自己麵臨著挨打的危險。然而他們沒挨打,甚至從此竟沒人過問他們兩個,直至第二天早晨他們被放走為止。

副所長陳勁林及時製止了民警李剛的違紀行為。他抓住李剛的胳膊時覺得這小夥子渾身發燙,而且在劇烈地顫抖。他的腦子不禁轉動了一下:這小子為什麽氣成這樣?僅僅是因為房子嗎?當時的情形不容副所長再想,因為李剛還在他手裏掙紮著,試圖再次撲向呻吟著的被打者。而那幹癟小子已完全顧不得再耍無賴,隻是一個勁兒地承認是自己印製的假飯票,求警察大叔放他一馬。

陳勁林使出全身力氣按住李剛,命令肖麗把卡車上的兩個小夥子送進小屋,然後又讓聞聲趕來的內勤民警把挨打者弄進屋去。民警們去搬動那瘦小的軀體,那小子便殺豬般地號叫。一個有經驗的老民警露出憂慮的神色低聲對陳勁林說:“可能有內傷,肋骨大概……”

他的話被李剛聽見了,他跳著腳喊道:“甭聽他孫子——”陳勁林厲聲嗬斥:“閉嘴吧你!你還要給派出所惹多少事?”話一出口,副所長突然覺得非常疲倦,幾乎都抓不住李剛的胳膊了。

“所長呢?”他一邊拽著李剛往自己屋走,一邊問。民警們都搖搖頭,誰也說不出所長張建一的去向。陳勁林心裏打個問號。他把李剛按到椅子上,劈麵把條涼毛巾扔過去:“真該拿涼水澆澆你的頭!看你小子都幹了些什麽?”

李剛愣愣地看看他,突然把毛巾捂在臉上,無聲地哭了。

陳勁林一愣,歎口氣說:“哭什麽?大小夥子哭哭啼啼的好看嗎?哭要能解決問題,我和你一塊兒哭。”

脖子忽然又感覺到隱隱地痛了。副所長想到自己昨天晚上其實是哭過的。在長沙發上,抱著自己的被子,聽著鬧鍾滴滴答答地走過受傷的心。妻子那居高臨下的神態在麵前晃動著,夜色則把男人的脆弱掩蓋得嚴嚴實實。

“你到底還是年輕啊。”陳勁林慨歎,“抗不住事兒,其實當警察就得能抗事兒,什麽都得忍著抗著。不然,你就會哢吧一聲。自己折了。”

李剛動了一下身子,不吭聲。

陳勁林也不再說話。聰明的副所長在飛快地考慮此事的事後工作,最重要的是得讓那小子服帖,要恩威並施,把這件對於派出所來說很嚴重的違紀事故大事化小。看來印假飯票他已經承認了,可他身上的傷……

陳勁林反複地思索著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對於這類違法亂紀的處理,公安機關曆來是嚴厲的。副所長想象得到分局紀委甚至市局紀委的幹部們那一張張冷若冰霜的臉。但是,不在基層幹的人是體會不到基層那種錯綜複雜的,一團出自基層的亂麻往往在上級機關那裏被簡單地視為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隻需用快刀——甚至不是快刀去切就是了。“快刀斬亂麻”是一句很痛快的俗語,然而真正用快刀斬過的麻除了摻在黃土泥裏去抹牆,根本幹不了別的。副所長陳勁林非常清楚這個道理,他知道這團亂麻必須耐心地一點一點地擇,上下左右前後都要照顧到。他看著哭泣後漸漸冷卻下來的李剛,試圖從眼前的亂麻中擇出一個頭緒。而恰恰在這時,肖麗推門進來,為屋裏的人帶來一個可以緩解情緒的台階。

“李剛……”小姑娘隻叫了這麽一聲,見李剛捂著臉,便把話和目光都轉向了領導,“陳所,小林胡同十五號來電話,說四樓有個老太太,鑰匙撞在門裏邊了,急得不得了,讓咱們……想想辦法。”

“真添亂……”陳勁林話是這樣說可語氣分明是歡迎這件事的發生,“李剛,你的管界,你去一趟吧。”

李剛不動。

“快,跑一趟,幫群眾辦點兒好事,你也順便消消氣。”

李剛把毛巾從臉上拿開,可還是不動。

肖麗看一眼他那通紅的眼睛,忙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擺弄辦公桌上的那盆文竹。

“去吧!群眾求咱們是信任咱們……所裏的事兒,我盯著。”副所長的話雖沒明說,可意思大家都明白。

李剛當然也明白。他一聲不吭地站起身往外走。陳勁林和肖麗的目光都追著他的背影,於是他們發現外麵的雪已越下越大了。

天陰沉得如一塊鐵,仿佛也為發生的事而煩惱。

“陳所,那倆民工,我……”肖麗試探著匯報。

陳勁林根本無心聽這個,他煩躁地擺擺手,製止住肖麗的話頭。剛才衝著李剛擠出的一臉微笑驀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懊喪和氣惱。不管怎麽說,一起很嚴重的違法亂紀事件已經發生,它將在整個公安局掀起軒然大波,而且必然會影響到這個所兩位所領導的前程。陳勁林早在剛看見那個鼻青臉腫的小子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了這一步。這在他那原本就已亂如碎麻的心情上又添了一道惡心。現在,他哪裏還有心管什麽沒辦暫住證的民工。

肖麗見狀,隻好退出。在這個小姑娘看來,沒有所領導的話,那兩個民丁隻好在小屋裏委屈一下了。

陳勁林愣愣地坐著,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

所長張建一和金七星集團的保衛處長同時在派出所門口下了車。不過,一個是自行車,另一個是汽車。

張建一剛剛在工廠碰了釘子。廠勞資科長接待的他,隻三言兩語地把困難一擺,他就無話可說了。出了廠門,扭頭看見廠子辦公樓前停放的兩輛嶄新的奧迪轎車,不禁罵出聲來:“媽的!倒閉倒閉倒出汽車來了!”

這樣的遭遇當然不會使他有好心情。看見保衛處長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自然也就覺得膩歪,幾乎不願意主動和對方打招呼。保衛處長看出他心情不佳,便先笑眯眯地開了口:“怎麽,這麽大雪還出去?當警察真是不容易啊。”

張建一更不高興了,忍不住說:“你小子才離開公安局幾天?也褒貶起警察了。”

保衛處長收斂了笑容:“我正是站在警察立場上才說這話,別人,誰管你警察累死不累死!”張建一把自行車搬過門檻:“這大雪天的,你又來幹什麽?檢查工作?”

“沒事兒,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繞到你這兒了。”保衛處長若無其事地說,跟著所長張建一往門裏走,他那件羊絨大衣落了幾粒雪,輕輕一抖便都滑落下來,絨麵上不留一點痕跡,不像張建一那件警服棉大衣,早已濕了半截。張建一把這種區別看在了眼裏,同時也感覺到對方似有似無的一種倨傲,不禁暗暗歎一口氣。

兩個人走進院裏,先看見的是那輛130卡車。所長張建一發現車上沒有裝過煤的痕跡,心裏動了一下。可還沒容他進一步思想,一個悲慘嘶啞的聲音已經響起來了:

“處長,救命啊——”他們都一愣,尋聲望去,隻見辦公室門口踉蹌著走出一個人來。保衛處長大睜著眼睛,半天才從傷口和腫塊之間認出這個人原來的模樣,不禁發出一聲驚叫:“你這是——”那個壞小子撲通一聲倒了,同時很有幾分誇張地慘叫了起來。保衛處長把目光移向派出所長,笑意已經完全凝固成冰冷:“這算怎麽回事?怎麽把人打成這樣?”張建一的臉已變得刷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在他腳下翻滾呻吟的男人。大腦在瞬間成為一張白紙,血液在心房裏收縮成團,然後又呼啦啦地消失在軀體之中……

幾個民警跑出來,想把挨打的人扶起來,保衛處長把眼一瞪:“別動!這事得說清楚,這麽打人可不行!”

陳勁林也從屋裏出來了,他已恢複了鎮靜,隻是腮幫上不時有條肌肉跳動一下。

“處長,是您派人把他送來審查的——”他的話暗藏機鋒,說得很慢。

保衛處長也不是傻子,他立即把話反駁了回去:“可是我並沒讓你們把他打成這樣!”

挨打的人適時地喊了一聲:“救命啊——”陳勁林不客保衛處長再說什麽,拉住他的胳膊就往辦公室走。下麵的話隻能關著門談,在大庭廣眾之下無法開口。保衛處長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可他執拗著不肯抬腿:“金七星對你們派出所不薄啊,不是還給了你們……你們不能這麽來辦金七星的事!你們違紀不說,我們的企業形象受多大影響?”

張建一所長的臉又刷地一下子紅了,仿佛血液又一下子反撲到他的麵部。許多話在他嗓子眼翻滾著,可他一時說不出來,隻好用眼睛反駁著狐假虎威的保衛處長:這又礙你企業形象什麽事了?你給了我們幾套房子就成了太上皇啦?你脫了警服才幾天,就一點不顧及警察的苦衷了?你這麽指手畫腳的,是想解決問題還是想把事情鬧大?

保衛處長讀懂了張建一所長的眼睛,把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了幾分。他順著陳副所長的手動邁了一步,同時壓低聲音說道:

“老張,這事不怨我說你,恐怕將來不好收場的是你們。”

張建一的怒氣一下子泄了,化成一腔的無可奈何。他後悔早晨不該對李剛那麽強硬,不該派李剛去問這個不大不小的案子,更不該擅離職守給李剛留下了犯錯誤的空隙。李剛啊,李剛!你小子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呢……

想到李剛,就有李剛的消息傳來,而且是壞消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壞消息如霹靂在人們頭頂炸響。這個壞消息是一個渾身哆嗦的中年婦女帶來的。保衛處長的話音剛落,她便兩眼發直、披頭散發地衝進派出所的大門,向僵在雪地裏的人們喊出結結巴巴並且語無倫次的話:

“快!快!民警同誌……掉……下來了!從……樓上……”

陳勁林先反應過來了,他的大腦很奇怪地有一種冰冷的感覺突然生出,仿佛飄飛的雪花直接鑽進了他的腦袋。他的身體也哆嗦起來,大腦產生的寒冷很快流遍了全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已變了調,像是一個剛剛長出喉結的中學男生在嘶鳴:“怎麽掉下來的?怎麽掉下來的?”

“掉下來了……掉下來了……”那中年婦女似乎處於一種迷亂之中,她兩眼直勾勾的,隻知道喃喃地重複著。

張建一所長急火火地,問:“誰?誰掉下來了?”

陳勁林副所長低聲回答:“李剛……”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在向越來越遠的地方飄去,而紛紛揚揚的雪花卻仿佛越來越大,漸漸在他眼前織成一片慘白……

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我真的該離開公安局了。

十一

第二天早晨那兩個農村小夥子被放走之後直接奔到煎餅車子前麵大吃特吃了一頓煎餅果子。他們早就餓透了,饑餓使他們的思想停滯。當他們吃飽之後,他們才開始分析自己的遭遇並漸漸感到莫名其妙。他們當然不知道派出所出了什麽事,所以他們也琢磨不出個子醜寅卯。一個小夥子說:“算了吧,沒理咱就算咱命大,咱回去做蜂窩煤吧。”於是他們便走了。

當他們在轟隆作響的機器邊吹噓他們的曆險時,讀過法律夜大的煤站主任向法院提起了訴訟,指控派出所非法監禁。

同時向法院提起訴訟的,還有印假飯票的小夥子。他是坐了金七星集團沈總的高級轎車去法院的,他牢記著沈總接見他時說的話:“你是犯了錯誤的,但你的錯誤隻能用法律來懲治,而不能讓個別人的拳腳來處罰。”他向法院出示了醫生診斷書,出示了挨打後的照片,甚至提供了一件血衣。

法官提起那件血衣時緊皺著眉頭。

副所長陳勁林在這天晚上到所長張建一家,兩個人憋在張建一兒子的小屋裏密談了半宿。出來後兩個人眼睛都是紅的。張建一的妻子高淑萍默默地為他們倒上兩杯酒,他們互相看一眼,碰杯,一飲而盡,然後副所長一跺腳走了,而所長一屁股坐到桌邊,流下兩行淚來。

那天的第二天陳勁林找到分局紀委,把一切的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他說是他早晨和李剛談的話,談得很不愉快;隨後又是他強迫憋著火的李剛去問案,造成李剛動手打人。而在煤站與民工口角一氣之下把人監禁起來的也是他,而且由於他去拉煤未能及時製止李剛的違紀行為。李剛去為老太太爬窗戶取鑰匙也是他派的,所以造成李剛失手墜樓死亡他也有責任……至於所長張建一,那天請假,沒上班。

分局紀委派人調查,全所民警口徑一致。隻有女民警肖麗,隻一個勁兒哭,拒絕回答問題。紀委又找到金七星的保衛處長,他愣了許久,說:“是這樣的。”

分局長敲著桌子歎息:“陳勁林啊陳勁林,你是吃公安局的飯長大的,你怎麽突然間變得這麽糊塗?”陳勁林低頭愣了一陣說:“你處分我好了,處分完了讓我限期轉出。我走,我不給公安局抹黑。”

分局長定定地看了他一陣,仿佛想看出點什麽,可沒辦到。陳勁林善於掩飾自己,分局長是知道的。他看著這個一向精明的部下垂頭喪氣地走出門去,心裏想:他媽的真是無可奈何。人無可奈何,事無可奈何,生活無可奈何。

就在分局長找陳勁林談話的同時張建一所長召開了全所民警會。會議桌上擺著那三套房門鑰匙。沉著臉的民警們決定,留一套房子給李剛的未婚妻萌萌,剩下兩套退回金七星集團。所長張建一收起鑰匙,衝大家鞠了一躬,啞著嗓子說:“我謝謝大家。”

可是當他去萌萌家送鑰匙時卻遭到了拒絕。萌萌哭著說:“我不要住房,我隻要公安局承認李剛是烈士,等我兒子長大了我好告訴他是烈士後代。李剛是為老太太取鑰匙才摔死的,他是你們所裏派去的,他就應該是烈士。”

張建一所長想提起李剛違紀打人的事可又無法開口。他想著李剛這麽一個生龍活虎血氣方剛的家夥竟就這麽一下子死了,也真是可惜。聽說那個把鑰匙鎖在門裏的老太太脾氣很古怪,死說活說不許李剛破門而入,要求是門要打開而又不能有所損壞,逼得李剛隻好去爬陽台,結果……張建一所長奇怪的是李剛為什麽沒衝老太太發火?為什麽乖乖地就走向了危險?

剛剛衝嫌疑人拳打腳踢的蠻牛怎麽一瞬間變成了綿羊?

人啊,真的是很複雜。也許正是人的複雜才使生活複雜起來,複雜得令人無可奈何。

張建一所長離開萌萌家之後路過星星飯店,遠遠地就看到他的已卸職的副手陳勁林穿著一身北洋軍閥似的服裝在門口站著。張建一急忙躲開了,他不願意雙方彼此尷尬。他聽說陳勁林離開公安局進了星星飯店可沒能如原來所說的當上保衛部經理,而是當了門衛,原因是飯店的上級主管部門發了話:一個違法亂紀的警察能當部門經理嗎?這個上級主管部門不是別家,是金七星集團。另外,張建一還聽說,陳勁林已向妻子提出離婚。

派出所長張建一投向飯店門衛陳勁林的目光是沉重的,沉重中含著深深的內疚。他又記起那晚陳勁林對他說的話:“你不能離開公安局,你太老實,太耿直,離開公安局你會吃虧。而我能離開,離開我可以照樣生活,大概還能活得更好一點兒。為了咱們倆的後半輩子,你讓我把事兒攬起來吧!”

陳勁林現在活得算不算好一點兒?張建一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蹬上自行車走了。他看看正躲進大樓背後的夕陽,不打算回派出所了。他想去街口看看,妻子高淑萍在那兒擺了個小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