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靜從大祀廟回來,興奮異常,但又隱隱存著不安。

想不到巫蘇竟然也支持他派兵出戰,巫蘇與句龍站在同一方,首先發表意見,後稷落在後麵,破罐子破摔地表示自己的意見就是沒有意見。看見後稷吃癟,姬靜心中痛快非常。

不知為何,過去對他比較親切的分明是後稷,而九風總是那個沒事就拿他出氣的人,可到頭來,後稷露出真麵目所帶來的敵意和不信任,卻遠遠地超過了姬靜對句龍的反感。

雖然白日裏局勢一片大好,連尹吉甫也麵露得意之色,但姬靜卻總不能按捺住心底源源湧出的異樣感。

——在他的印象中,巫蘇應該不會是讚同征戰的人啊?

他原本就隻是想借機去見見巫蘇,根本就沒有真正順勢而出的意思,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尹吉甫,最後出現這樣的結局,大概確實是天意了。

“巫蘇,這可是你替朕做的決策……”姬靜暗暗道。

夜深了,人卻輾轉不能入睡。

天沉悶得很,雲低壓到屋頂,似乎立馬就要墜下來一般,連篝火也劈劈啪啪地響著,甚至像是參雜了奇怪的東西,一角隱隱冒出黑煙來。雖然天氣還不算涼爽,但屋子底下竟然結出了霜花,火光下晶亮亮地一片。

姬靜差人出去看了幾次,回報說今夜一直都是這樣,據說這是不好的兆頭,應該多留意幾個時辰,到了白日裏再是如此的話,便應當請後稷大人來看看了。

姬靜仰躺著,越發地睡不著,心中不安之感漸漸擴散開來,蔓延到整個殿內。

他猛然睜眼,卻發覺自己動彈不得,似乎是被壓住了。

這種感覺不是某一人獨有的,實際上,心理壓力大或者休息不足都有可能造成“鬼壓床”,不過當時也沒誰會告訴眾人科學解釋,最多恢複過來之後去拜拜神靈,去去晦氣就是了。

姬靜也並非頭回享受鬼壓床的待遇,他頗有經驗地忍耐了一會兒,終於奮力掙紮了出去,呼呼喘著氣坐起身來。

“什麽時辰了?”

詢問一番,不見回應。

觸目所見,宮人是都在應當值守的位置站著的,可又人人一副恍惚模樣,彷佛到這半夜裏,已經沒有誰打得起精神來,皆是在偷偷地打著瞌睡了。

姬靜本是想嗬斥的,但又突然覺著乏力,隻想罷了,不予追究。

他爬起來,往外麵去,夜風一吹,悶熱似乎暗暗地淡了一分,但空中陰雲,仍是沉沉積壓著,抬首不見月輪,雲間偶有隙縫出現,清亮月光落下。

“嗯……”

——那是什麽?

姬靜抬頭望著月光。

是錯覺麽?光束中有亮點,那是怎麽來的?

他追了幾步,驚見月輪從密雲中降下,慘白光芒頓時灑滿大地,連宮殿的屋瓦都反射出刺目的銀亮來,耀得人睜不開眼。

姬靜一愣。

他信手抓起身側的宮人,指向雲端:“你看見了嗎?那邊?”

“啊?大王是指何物?”

姬靜一把丟開對方,朝著那月輪的去向張望。雖說光線落處被宮閣擋住了,但他以前瞭望過多次,怎會不知那是什麽地方呢?

“不妙,社稷祠!”他驚道,“是巫蘇!來人!”

※※※

“沒,我一直沒有見到巫蘇你的召喚。”望舒冷冷地回答齊燕妮的詢問。

“可是我真的畫過好多次陣了……”齊燕妮低頭。

望舒道:“上回見著,便請電師代為降下,巫蘇應當已經與電師商談過了。”

“這倒是……”

望舒蒙著眼睛,感觸便更為敏銳一些,聽出巫蘇話語中的一絲猶豫。

她道:“巫蘇,在鎬京要辦的事務,是否都已辦妥?”

“啊?……嗯!”

“雲師呢?”

“找到了,可是……”齊燕妮難過地說,“可是他不可能跟我回去了。”

“即是如此,也隻能遺憾了。”望舒冷然道。

齊燕妮揉揉眼睛,對望舒說:“好了,我要趕緊離開鎬京,望舒,麻煩你往南邊去。”

“可以。”望舒說著,回頭看看半空中的月輪,“時候不早,上去吧。”

“嗯……”

齊燕妮遲疑地應了一聲。

巫鹹娃娃趴在她肩上,悄悄提醒道:“巫蘇,這是難得的機會,莫要猶豫了。”原本它就覺著在如何對待姬靜這檔事上,巫蘇真是反複了好幾回,好不容易這下終於定了去向,可不能再拖延,說不定下一刻巫蘇又要改主意呢。

“我知道、我知道。”齊燕妮皺眉輕聲應道,“……我這就要走了,反正他已經不是豐隆了,我管他去死。”

望舒登上月輪,俯身向齊燕妮伸出手。

還沒等齊燕妮攀上月輪,一聲怒吼爆發開來,震得望舒也是一愣。

“——巫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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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燕妮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啊?”她抬袖遮住眼睛,有些疑惑地回想著自己現在身處何地,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巫蘇醒了。昨日宮裏送了幾樣樂器來,巫蘇,今天要遣人道謝麽?”

這是……巫鹹的聲音。

齊燕妮困惑地坐起身,環視周圍,入目所見的,是楚國石質大祀廟的內部景象。

“巫蘇?”巫鹹正坐在火盆前,與他同時回頭看的是瑤方。

齊燕妮晃晃腦袋,又靜了一會兒,這才開口:“啊……我好像夢見十來年前的事兒了。”

巫鹹笑道:“巫蘇想念雲師?”

“沒有的事!”齊燕妮立刻否認。

“嗬,明日是雲中君到荊楚聚會的日子,巫蘇還是先準備準備吧。”

“好的。”

齊燕妮吩咐巫奴打水,將自己清洗一番,隨後打起精神,到後邊去清點禮器並擦洗。

她一麵做事,一麵回想起十數年前的情形。

姬靜那天可以說是傷心透了吧,差點沒奪了弓箭把月輪給射下來,不知為何,齊燕妮總覺得要是他想的話,說不定還真能成功的。

月禦望舒本來就不喜歡豐隆,經此一事,對他更是深痛惡覺,不許曦和與之來往。幸好曦和因為隻與豐隆交好,跟姬靜不熟,聽了家中太座大人的話,便點頭答應了。

後來他到楚國祀廟來的時候,將此訊告知齊燕妮,並問豐隆過得如何。齊燕妮說姬靜是天子,雖然總被臣子管著,但生活是不成問題,而且就連後稷與句龍兩人,也不得不聽命於他,不用擔心。曦和見是如此便不再掛念。

於是眾神人之中,也隻有雲中君還對豐隆的歸期念念不忘,尤其是列缺,招她來的時候,她總是滿臉不高興,記恨著齊燕妮丟下豐隆自己走了的事兒。

因此,列缺還使了小性子,當年給楚地降下百道霹靂,毀傷宮闕城池等等。直到帝俊遊逛時候看見,回來小小地批評了她,她才恨恨地放棄了報複行為。

這期間齊燕妮繼續學習巫法,依然不得要領。

巫妣也並不如她所說的那樣,與巫鹹一齊教導她,那女子見她平安到了祀廟,便牽著她家那頭大花牛出門去了,一出去就像丟了一般,再也不知去向。

值得一說的喜事,大概就是公子徇了,在齊燕妮到楚國的第二年,公子徇的長兄,也就是國君熊霜,突然大病一場,仆街了。然後剩下的三個弟弟一陣你爭我鬥,老二死了,老四逃了,老三熊徇修成正果。所以說現在不能管人叫公子徇了,多不尊重的,得叫楚君才行。

齊燕妮看他,越看越覺得像公子諄,是說人家同宗同脈,養出來的孩子有像先人的,自然也不奇怪。更何況公子諄德行好,楚君被人說像他,反倒可以算作是稱頌的呢。

有一茬沒一茬地想著,齊燕妮手上一錯,差點沒將金器摔進水裏。

“巫蘇大人——”有人在她身後怯生生地喊。

齊燕妮轉頭,見是巫奴,便和氣答道:“什麽事,你近前來說話就是了。”

對方卻還是不敢靠近,眼光瞄著的不是齊燕妮,倒是她腳邊轉悠的瑤方。瑤方一聲不吭地扭頭,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隻微微地動了動尾巴,示意自己留心著呢。

那巫奴更是一噤。

齊燕妮心中好笑:巫鹹家中養的巫奴,怎麽跟他養的老鼠一般,怕瑤方怕得要死。

“你說吧,是巫鹹叫你前來的麽?”將瑤方背脊上的毛順了順,齊燕妮繼續問那巫奴。

後者小心翼翼道:“嗯……其實是巫鹹大人剛收拾收拾進宮去了,讓告訴巫蘇大人一聲。”

“進宮?為什麽?”雖然到公子徇這一輩,國君住的地方已經不會比臣子差了,但是對於巫鹹來說,總算是宅人難得的一趟出門。

想當初,要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或要參加巫覡的集會之類,巫鹹是決計不會離開丹陽半步的,而且聽說他在荊楚還建了一個什麽屏障,就是跟結界差不多的東西,可以屏蔽大部分的惡神,不讓瘟神旱神之流溜達進來,以前西王母就是因此被拒在荊楚之外的——當然即使是現在,它還是沒被允許進入,巫鹹依然認為它是瘟神。不管祀廟裏麵住的是巫妣還是巫蘇,巫鹹始終是一把手,他說了算的。

巫奴聽了齊燕妮的問話,答道:“巫蘇大人,聽說是宮中出現了不好的兆示,君與諸位大人都受到了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