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巫鹹娃娃隻好從她頭發上滑下來,清了清嗓子:“那麽,就作為巫蘇的祝詞記誦用吧,因為我一向所想的,也都是祭祀時候用到的詞句和曲調而已……流傳於農獵人家之間的那些,確實不會了……”說到最後一句,它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赧於提及低層的人與事。

齊燕妮想:唔,估計《詩經》裏麵我會背的,都是農獵人家的詩呢……因為學校學的都是那些那些嘛……唔,仔細想想的話,還知道《碩鼠》《氓》《上邪》……

唉,遙遠的學生時代啊!居然是足足幾千年之後的事情了,不知道她還有沒有機會回去?

齊燕妮搖搖頭,把突然湧起的思念甩掉,催促道:“不管是什麽,唱給我聽聽吧?”

“既然巫蘇這樣要求……”巫鹹想了想,在她耳邊輕聲唱起來。

聽起來是四個字一斷句的歌兒,曲調起伏不大,節奏也不快,但齊燕妮聽不明白那些發音究竟是什麽字——八成又是對她來說十分晦澀的“精簡型”古文句子吧!

“巫鹹,你剛才唱的到底講了啥內容……”她問。

巫鹹笑笑:“嗬,我說祭山神的事情而已。大概的意思是:我洗淨了雙手和麵頰,趕在第一道晨光之前走上你的祭壇,露水濡濕的布料纏在足間令人仿佛行走於河沙之中,敲響樂器來使你感到愉悅。我佩戴鮮豔和美好的飾物,作出準確而優雅的姿勢,露水濡濕的布料纏在足間令人仿佛行走於蘭草之中,唱出祝詞來使你感到愉悅。我想要入深山與你見麵,雄雉與仔豕在前方相引(指被宰殺的祭品),露水濡濕的布料纏在足間令人仿佛行走於雲霧之中,獻上美酒來使你感到愉悅……”

“嘿,你說的山神是女的吧?”齊燕妮突然出聲打斷它。

“哎?”

雖然巫鹹娃娃的角度看不到,齊燕妮仍是得意地皺起了鼻子:“不然巫鹹怎用那麽曖昧的聲音來唱呢?一定很喜歡她對不對?”

“……嗬,巫蘇想太多了。”巫鹹的聲音沒有一絲尷尬。

唔,猜錯了麽?還以為有破綻可以八卦呢……齊燕妮拎起巫鹹娃娃放在頭頂上,小心翼翼地將木盒換一邊肩膀來扛。

望望不知通往何處的大道,她決定繼續聊天來轉移注意力:“說起來,巫鹹到底是管哪方麵祭祀的呀?我聽豐隆說,姒蘇主要管下雨的事情,那你呢?”

“這個……其實我與各位自然神、先祖神的關係都很普通,所以也就沒有特別擅長的祭祀。所幸平時向諸位巫覡學習得多,各種祭祀略知一二。”

“也就是說,萬金油咯?”

巫鹹說得謙遜,經過齊燕妮一轉換,就變了個味兒。

“嗯?”巫鹹的聲音頗詫異。

“不不,我的意思是……放到哪裏都好用!哈哈!”齊燕妮想了想,又說,“你唱的那種歌,我也會哩,剛好調子蠻像!”

“哦?是巫蘇部族裏的祭祀……”

“Nonono,是電視劇裏麵那誰唱的!你聽著——”她清清嗓子,似模似樣地低聲唱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長鋏歸來兮,食無魚……”

這是《大漢天子2》裏麵主父偃唱的,當然,原作不是他,編劇的藝術加工而已。這一首又慢又玄,是齊燕妮聽過最“像”古人唱詩的歌曲,所以她拎出來獻寶了。

可惜,沒有人提醒她,這首也特別容易唱走調。

巫鹹娃娃保持著沉默,心裏納悶地琢磨著:這是什麽,為何聽不出來音律?巫蘇卻還念得神采飛揚……

它不言語,齊燕妮倒誤以為出現“穿越文效應”,接下來巫鹹應該被自己的美妙歌聲鎮住了!她得意地繼續唱:“……出呀出無車,食呀食無魚,飲無美酒醉,睡無美人妻!”

沒等她為自己的唱腔喝彩,身後突然出現一股推力,把她給搡得一個踉蹌!她急忙抱穩了盒子,轉身看誰這麽不長眼睛。

嚇!是一臉凶相的“監工”!

“從剛才起就聽到你獨自嘀嘀咕咕,現在居然開始抱怨無酒可喝!天子的禁酒令你有不滿?!”嗬斥聲中,鞭子就舉了起來。

眼看著長鞭將要招呼到她身上,另一道金光呼嘯而至,先人一步,把行凶者給卷飛到樹叢裏麵!

曦和收回鞭子,笑嘻嘻地對樹梢上掛著的可憐蟲說:“獻給句芒的禮物若是沾上小人(地位低下的人)的血,就連太陽鳥也會悲鳴喔!”

“什、什麽人?”

曦和微笑著回答:“路人甲。”

他揮揮手,徑直往因騷亂而停下的馬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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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齊燕妮倒是沒有“很慶幸逃過一劫”的感慨。她嘀嘀咕咕地抱著變得更沉重的木盒,一路跟巫鹹抱怨。

“真不知道曦和怎麽想的哩!”她說,“明明是英雄救美,那就順便讓人家不用幹活,可以搭車就更好。但是他居然……”

他居然跟巫官說,對於犯了錯誤的下等人,雖然不能令其肢體帶有創傷,但沒有嚴厲的懲罰是不行的!

拿著日禦的身份,就幹這種事來給她添亂嗎?

所以齊燕妮現在要搬這麽大的盒子啊啊啊啊!

“如果日禦要求他人對巫蘇特別關照,那樣反而引人注目吧。”巫鹹說。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齊燕妮對曦和的不滿越來越高漲。那個巫官也真小氣,就一輛馬車兩輛牛車,別的車居然讓人拉,簡直是虐待勞動力!還好沒叫她去拉車,否則她一定會抓狂落跑,管它什麽後稷什麽手鐲……

正想著,走在她身邊的奴隸女子突然跪倒在地,悶聲咳嗽兩下,隨後死命地喘氣,看樣子一時半會停不下來。

監工惡狠狠地踢了此女子一腳:“真是的,到後麵去!怎麽又冒出一個……”

從洛邑帶出的人不知為何一個個病倒,隻得半途丟下,從沿路的貴族家裏買入健康的奴隸作為補充。監工斜著眼睨那個膽敢高呼沒酒喝的殷女——為什麽這個女人倒是越來越精神?

眼看著太陽歪歪扭扭地飄向西邊的山林——估計那個日禦又是讓太陽鳥自由發揮的吧,洛邑巫官一行決定就在前麵的工事借宿。

警戒工事並不大,木柵欄裏麵停幾輛車就差不多滿當當地了,奴隸都得在外邊露宿。

入夜很冷,周圍都是咳咳咳的病號那就更需要溫暖,齊燕妮堆放好貨物之後,進入林地找枯枝生火——她已經習慣這樣做了,沒有辦法給別人提供有營養的食物,隻好這樣聊表心意。

但是這個病究竟怎麽回事?

“奇怪,難道真的出現了流行性感冒?”

她眯起眼睛,在黃昏偏紅的光線中走動,揮舞一根半長不短的樹枝驚嚇蛇鼠。

巫鹹娃娃戳戳她的肩,小聲提醒道:“巫蘇,不要走得離道路太遠比較好,夜裏出沒的猛獸……”

“沒事沒事,已經差不多了,再去一下水邊就好。”

那麽多隨行的洛邑人,沒一個懂得照顧病人,病情嚴重得不能走的就撂在路邊完事,她可看不下去。“剛采了一些紅果,去洗一洗然後給病人吃,嗬嗬。”

這種正當季的野果實在是太棒了,真好奇它在現代叫什麽名字。感冒時候她很喜歡吃葡萄,不知道那個女孩喜不喜歡紅果的味道呢?

循著水聲,她順利地找到一條小溪。

兩三丈寬的水麵,水底的石頭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巫鹹坐在小卵石上,看著齊燕妮清洗野果:“這幾天真是辛苦巫蘇哪,連完美的指甲也出現了折損。”

“哦?”齊燕妮抬手仔細一看,“真的!你不說我還沒注意到呢!”姒蘇那漂亮的指尖形狀磨損得一塌糊塗,指甲表麵也變得凹凸,更別提健康的油光了。

再隨手一抹,頭發上還纏著不知是蜘蛛網還是啥灰塵的絮狀物。

要是豐隆看到,一定會很生氣吧?

齊燕妮搖搖頭,把突然出現的“豐隆大怒”畫麵給趕到腦後去,撕掉指頭上翹起的薄皮,繼續洗野果。

抬頭時,突然看見小溪對岸多了一個身影。

來的是個穿得很難看的男人,尖鬥笠,臃腫的草梗蓑衣,咋一眼就跟黃企鵝似地。

企鵝兄拄著拐杖涉水過小溪,上岸之後,慢吞吞地找幹淨地方坐下,穿鞋。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一直盯著自己看的齊燕妮。

他略微點了一下頭,背過身去繼續穿鞋。

“巫蘇,不要這樣盯著陌路人看……”巫鹹輕聲道。

“可是他……”這個人全身上下好像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沒辦法不讓她注意啊——是陽光的關係麽?

齊燕妮納悶地低下眼,把野果兜起來,一手摟著枯枝往回走。

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再扭頭看一眼,那男人已經站了起來,繼續慢吞吞地往前走。進入陰暗的樹林裏,他身上的光暈依然沒有減弱。

剛一回頭,就對上了曦和大大的笑臉:“我還奇怪呢,巫蘇一個人能跑去哪裏,原來是……”

“你跟巫官聊夠了?一路上笑聲不斷呢!”

齊燕妮看到他的臉就來氣,明明跟豐隆拍胸脯說要保護好她,但是卻隻顧著自己玩得開心,把她當螞蟻用!

“哪裏,洛邑的卜官也是很有趣的人哩,雖然肯定比不上我啦……”曦和笑嘻嘻地回答,視線越過齊燕妮的頭頂,注意到那個默默行走的人。

那是……

那不是……

!!

“——咦?!”他指著對方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