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站起,豐隆收回玉斧便往門外衝,還沒碰到草簾,屋外就有人闖了進來。

尚未看清來者何人,齊燕妮便覺著一陣濕潤的風氣拂過,木屋內又陰冷一層,更添野草林木氣息。

“屏翳!”豐隆叫了起來。

“豐隆,好久不見。”

屏翳與豐隆互相問候一聲,後者的玉斧卻已經同時招呼了過去,屏翳悠閑還招,將豐隆的攻擊化開,撇嘴:“哼,豐隆,這伎倆過時三五年了,你怎麽又想起?”

“你問我?本小神記得,你還要在封地當半個月的差吧?”豐隆滿臉不悅地瞪著屏翳,“這可是我拿杯子跟你換的,半個月不見姒蘇,現在是怎樣,想翻悔?”

屏翳愣了愣,沒好氣地回到:“你在發什麽瘋癲?”

“怎麽,沒話可說了?”豐隆手中的斧頭轉了兩圈。

“雲師豐隆,你請月禦望舒大老遠給我傳信,就是為讓我看你裝瘋賣傻麽?”屏翳不耐煩地按住豐隆的額頭,齊燕妮隻見黃色的光點在空氣中陡然出現,飛速聚向屏翳掌心,下一秒,豐隆便轟地一聲飛了出去,結結實實撞到牆板上。

整個屋子都晃了晃。

屏翳吃驚地看看自己的手掌,再望望豐隆,繼而匆匆撲了過去:“豐隆?你怎麽連這點力道都受不住了?又是逗我玩的吧?”

豐隆抱著腦袋叫痛,半天沒空給他個回信兒。

屏翳轉頭,視線找到齊燕妮,眼帶指責地盯住她,問:“這是怎麽回事?”

“啊、我、我也不知道……”齊燕妮急忙用力搖頭。

“姒蘇屍,豐隆是跟你在一起的,他出了什麽事,你能不知道?”屏翳眉間寒意大盛。

巫鹹娃娃見勢不妙,急忙出來勸著:“雨師勿急,這雲師的奇怪言行,也是剛才突然出現,別說雨師你,就連在下與巫蘇,也是一頭霧水,莫名萬分啊!”

屏翳聽了巫鹹娃娃的解釋,再轉頭看齊燕妮,後者點頭如搗蒜。

“哼!”

話不多說,屏翳拎著豐隆搖晃,叫到:“喂,豐隆,你可不是挨個一下兩下就癱著不肯動的人,別叫痛了,到底怎麽回事,趕緊說明白!”

豐隆額頭上紅了一片,倒是沒見血。

要說皮厚,他的皮確實是厚度可觀,隻是這也不值得驕傲,更讓屏翳哭笑不得。“你究竟是裝的,還是真出了啥紕漏?”

“我什麽事也沒有,倒是你,為何突然下這樣重的手!”豐隆埋怨。

“我可不曾重手,方才那一下,你平時連眉毛也不用動,就能接得下來!”屏翳怒道。

豐隆想了想,打趣道:“哦?那麽說,我還挺厲害了?”

屏翳反手衝他腦門上敲過去:“少胡亂說笑,你不是說靈力盡失,讓我過來將你送回山去麽?”

“……屏翳,我幾時向你求援過?”豐隆帶笑的臉色不變,轉向齊燕妮這邊看了看,又道,“再說了,就算真有遇到麻煩,隻要有巫蘇與計隆大人在,又有什麽要緊?”

話一說完,屋內再次陷入沉寂。

屏翳遲疑片刻,對豐隆道:“豐隆,計隆不在了。”

“……啊?”

豐隆一臉詫異與不信,並無偽裝的痕跡。

屏翳再看齊燕妮一看,對豐隆說:“姒蘇也不在了。”

“……”豐隆驚了一乍,立刻跳起來,頭也不捂了,指著屏翳道,“屏翳!你這是什麽話,當著姒蘇的麵……你倆是合起來捉弄本小神麽?”

他喘了喘,緩過勁,望向齊燕妮。

“那不是姒蘇,是姒蘇屍。”屏翳一臉凝重地看著豐隆。

豐隆更是莫名:“姒蘇屍?什麽東西?”

“出去,我告訴你是怎麽回事。”屏翳站起身,抓住豐隆的衣襟,將他往外拖。

齊燕妮與巫鹹娃娃呆在屋內,麵麵相覷。

她心中暗暗猜想,難道這是傳說中的,失憶?

——不會這樣巧吧,昨天不過是扇了他幾個巴掌,也沒打到頭啊?

追出屋外,豐隆與屏翳二人不知去向,齊燕妮輕呼一聲,連忙往灶上的水壺裏丟生食,再仔細一看,水都快燒幹了,這又趕緊去取水來兌。

忙過一通,齊燕妮歇下來,剛才豐隆的古怪行徑便又出現在腦中。

姒蘇……

姒蘇……

以前豐隆對待姒蘇,就是那樣的一副麵孔麽?

好像無時不刻溢著笑,看著她的眼神,就跟看著一件完全符合他心思的禮物般,可以說,是樂得花兒也要開了。哪怕是站在離他五米之外,旁人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的開心,並且被他感染。

齊燕妮再一回想,跟自己相處的時候,豐隆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表情。

不耐煩、壞笑、厭惡、氣急敗壞、無可奈何……他麵對齊燕妮的時候,這幾樣表情簡直是走馬燈,臉色就沒見好看過。

不公平。

齊燕妮皺眉,默默捏盤子。

以巫鹹娃娃也聽不清的音量,她輕聲咕噥道:“不知為什麽……姒蘇,我更加討厭你了……”

屏翳與豐隆不知去了何處,半晌也不見回來。

巫鹹娃娃安慰齊燕妮說,他倆或許是抓緊時間回了豐隆的封地,有雨師在旁,巫蘇就不要掛心雲師了,沒人能傷得了他的。

然而齊燕妮幽幽地問了句:“那豐隆……他還回來麽?”

“……這……”巫鹹娃娃語塞。

攪拌著壺裏的菜羹,齊燕妮黯然下去,舀起一勺,卻久久地盯著看,沒有胃口嚐上一嚐。

一個影子出現在她頭頂上方。

有人伸手來,接過勺子。

齊燕妮一愣。“豐隆?”回頭一看,卻是屏翳。

屏翳看看勺子裏的綠色羹湯,再望望齊燕妮,將勺子往壺裏一丟,冷道:“豐隆在山崖後麵,你去見他罷。”

“他現在……”齊燕妮憂心地握緊了手。

“我把事情前後都跟他講了一遍,他知道你是姒蘇屍了。不會再認錯。”屏翳說完,轉身進屋去。草簾一遮,不再吭聲。

齊燕妮心中像是有什麽沉了一沉,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拎下巫鹹娃娃,道:“巫鹹,替我看著火。”

“啊?”它?看著火?

巫鹹娃娃目瞪口呆地望著齊燕妮,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繩梯頂端。

※※※

齊燕妮爬到豐隆的小屋前,在房前屋後找過一圈,不見豐隆蹤影,屋頂上也無人。她本想開口喚的,但終究是沒說話。

她到屋後不遠處,挑了塊平坦的石頭坐下。

現在的豐隆,是記憶有些混亂、將她認成姒蘇的豐隆,不是那個鬥嘴賭氣,忍得下她隨手一巴掌的豐隆,更不是擔心她在巫覡集會上闖禍、從洛邑大老遠搭著太陽車衝來救人的豐隆。

現在的豐隆,腦子裏麵隻有姒蘇,沒有她,連她是誰,都要靠屏翳來講解。

唉。

那個人雖然不算好,但是,說沒就沒了麽?

早知道,收到蟑螂做禮的時候,也該忍一忍,不要揍他的。至少他那個時候,笑得挺好看——沒有對姒蘇時候那樣甜,但也是真心高興的。

齊燕妮想著,低頭下去,把臉埋進雙臂之間,額頭抵在膝蓋上。

此時,一個硬邦邦的小東西從側麵飛來,砸在齊燕妮頭側。

她抬頭,再低頭,看看自己腳邊,那掉落的是一顆野果。

“給你的。”豐隆的聲音從樹上傳來,“算是剛才的致歉。”他橫在樹杈之間,一腳蹬著樹幹,手上還有咬了一半的果子。

齊燕妮定定地看著他。

他現在又是一副端正幹練的神態了。

撿起果子,齊燕妮用衣袖擦了擦,就著皮咬上一口。好澀。

她瞪著那果子,就像是果子犯了大錯,她非得要親眼見它下十八層地獄一樣。

直瞪得眼眶也如同口中一般澀,喉中一陣陣發硬,連耳朵裏都開始有炎症的跡象了。

她說:“……豐隆,你以前都替我削掉果皮的。”

豐隆怔忡片刻,有些尷尬地轉頭:“是麽?那你還給我,我削過就是。”

“不了,就這樣也好吃。”齊燕妮低頭,大口大口地啃著果子。半點一代名巫的樣子也沒有。

豐隆沉默地看著她,手上的那半個果子,一直沒再動靜。

等齊燕妮默默吃完,他出言詢問:“……我失去靈力,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齊燕妮低頭道:“大概是在洛邑的時候。”

“屏翳說我忘記了往前好幾年的事,是因為靈力不足,沒辦法記得了。”豐隆在樹上換了個姿勢,以使自己躺得更舒適。

“其實忘了也不壞的。”齊燕妮道。

豐隆答說:“抱錯人的話,多過意不去。”

他眼中亮了亮,轉頭問齊燕妮:“有沒有法子,讓姒蘇的靈再回她體內?”

“那我怎麽辦?”齊燕妮抬頭望著他。

“……”豐隆躺回樹幹上,扯著垂在眼前的一根枝條,良久,他輕聲道,“這個身體,原本就不是你的。”

“豐隆,”齊燕妮歎了口氣,“說實話,你比以前更討厭了。”

“那是否說明,以前的我沒有盡力讓姒蘇複活?”豐隆的口氣帶著怨懟,有那麽一絲悲傷與自責,他仰頭望著枝葉之間漏過來的陽光。

“……我不知道。”齊燕妮說著,不答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