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屏翳來,帶了器皿或者食物做禮物,齊燕妮就收著,等到天氣好的時候,拿去西王母那兒換吃喝,帶回來分鄰居一份。

豐隆總不耐煩地看著她,說她沒事就亂轉,還不如多學點巫法。

此時巫鹹娃娃當然也是表示讚同的,家裏兩個男人全都一致對外,不讓齊燕妮再找機會逃掉。

然後終於有一天屏翳帶來了樂器。

“這是上回那個(叫啥來著?)……”齊燕妮看著陶塤,想起豐隆會吹這個,便開心地遞給他。

剛一離手,她就記起了,聽見豐隆吹塤的時候,正是他思念姒蘇的時候,心中難免有些發悶。即使如此,她仍然笑著臉,催促豐隆:“你吹嘛,吹給我聽聽。”

豐隆拗不過她,便也拖屏翳下水,要求兩人合奏。

“屏翳也會?”

“嗯,他奏得比我動聽。”豐隆難得誇獎一回別人,屏翳的臉色也不自在起來,他沒有在帶來的祭品中選樂器,隻是自己從袖中取出一隻較為厚重的塤,坐在豐隆對麵,自顧自地吹奏起來,根本就不等著豐隆的音。

屏翳的塤顯然身經百戰,豐隆嗚嗚嗚地跟了幾個音,發覺音域與音色完全不是對手,便放下樂器,靜靜地望著屏翳。

屏翳睜眼看看他,再望著齊燕妮,就將視線定在了她這邊。他的目光似乎穿過她,投射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許是地平線的另一側。

塤聲恒古滄桑幽遠,引得豐隆也仰頭,望向深遠不見盡頭的長空。

他用指尖敲了敲身下的樹皮,站起,一麵踱步,一麵輕聲唱了起來。

月光帛帛,霜露其爍;

有女執柳,如檀如荷

洵美且淳,思之如垠;

月光皎皎,願以為說

(譯:月色像錦帛一般鋪在大地上,夜霜和露水閃著光芒,那個手持柳枝的女子嗬,唇色粉紅身姿娉婷。她實在是那樣美好又純樸,見一麵就無法忘記,但願明亮的月光替我做媒吧!)

長袖隨風,帶起清幽的涼意。在溪邊涮洗炊具的殷人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癡癡地聽著這一泓久久未聞的情懷。似士族,似王孫,有風骨,有向往,不卑不亢,隻是神往,並不相褻,隻是心事臆發,付之東風而已。

一首詩唱罷,屏翳這一曲也悠悠然停歇,兩人無語對視。

豐隆轉頭看看齊燕妮,卻發覺她正出神般盯著自己的側臉,頓覺尷尬,咳嗽一聲道:“巫蘇,你的眼神也太放肆了。”

屏翳取笑道:“是啊,今兒可不是上巳日呢!”

齊燕妮這才回過神來,臉紅了紅。

她說:“想不到豐隆還會唱歌兒。”

“不過是隨性作詩而已,當初無所事事的時候,無心練出來的,給巫蘇看笑話了。”豐隆難得地謙虛一番,若他有留山羊胡子,那是一定要順手撫上一撫,以示得意的。

“哈,我也會唱。”齊燕妮興致一來,便也拍拍自己的胸口。

屏翳好奇:“哦?巫蘇會唱什麽?”

“我會的歌兒可多了,保證全都是你們沒聽過的!”

“那隨便唱點啥試試?”豐隆也很有興趣,端端正正地坐著等齊燕妮獻歌一首。

隻有巫鹹娃娃知道厲害,它默默地低下頭,開始默念巫訣,盡量不要聽入巫蘇的嗓音。

短短一曲下來,豐隆與屏翳的表情全都變成了這樣:O__O”…。

溪邊的殷人亦早早收拾了炊具,匆匆忙忙離開,以免再受荼毒。

屏翳悄悄地靠近豐隆,麵色凝重:“姒蘇屍好像很陶醉,完全沒有音律可言哪。她在唱歌嗎?”

“是。”豐隆同樣臉上覆著霜花,他用力地點點頭。

屏翳悄悄堵住雙耳,同情地望著豐隆:“豐隆,其實你可以走開的。”

“沒關係,我能撐得住。”豐隆繃緊了麵皮,盡力從齊燕妮的唱聲中聽出五音來……不然,至少給他聽出點節律來好不好?這樣不上不下什麽都聽不出所以然,十分痛苦的說!

“唔,”屏翳也抽搐著嘴角,扭過頭,悄聲道,“我先回避。”再聽下去,他會對向來很有好感的詩歌音曲產生陰影的!

豐隆點點頭,羨慕地看著屏翳逃離。

眼下齊燕妮還背對著他,一手作勢拿著話筒,一手指向遠處的昆侖山,一隻腳打著拍子,正唱到嗨的地方。豐隆撐著腦袋望她,哭笑不得。

等了片刻,不見這首“歌”有要唱完的趨勢,豐隆想了想,偷偷上前去,一把揪住齊燕妮的衣領,將她拎了起來:“好了好了,別唱了啊巫蘇!你沒看見,屏翳都被你給唱跑了麽?”

“……咦?”

齊燕妮這才回過神,四下一打量,除了豐隆和巫鹹娃娃,這兒還真的就沒別人了。再算上巫鹹娃娃不是人的話……就豐隆一人挺住了?

“你究竟在唱些什麽亂七八糟的?”豐隆嘟噥著,揉揉她的頭發。

“才不是亂七八糟的呢,這是搖滾,搖滾你懂麽?”齊燕妮據理力爭。

豐隆歪歪頭:“瑤琯?”

齊燕妮反手拍拍豐隆的衣襟,鄙夷地說:“唉,算了,反正你們還是沒開化的原始人,不能與現代比,聽不明白也是正常的。這種藝術看來屏翳他是無福消受啊。”

——我也沒辦法消受啊!何為“藝術”?

豐隆心底默默地說著,不過到了嘴邊,就換了一副腔調:“是啊,他是不懂裝懂的人(這是在說你自己麽?),就算麵前擺的是瓊漿玉露,也作牛飲狀的,巫蘇不用跟他計較。”

屏翳有聽沒有懂,豐隆並不知道,不過屏翳他人不在這裏,形象被怎麽毀都無關係。

齊燕妮雙眼閃亮地看著豐隆:“那豐隆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豐隆額邊一滴汗滑下,他默默地想著:方才不是說過她唱得亂七八糟麽,果然小捧一下她就不辨東南西北了……這是要怎樣回答,再打擊一次的話,他可說不出口,尤其是麵對這樣紅撲撲的笑臉與充滿期待的眼睛……

“咳咳咳……那自然是……還算不錯……”豐隆硬著頭皮誇獎到。

話音未落,另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雲師,說違心的話哄人,可不是你的專長哪。”

——這個聲音是……

齊燕妮與豐隆一聽,都怔了怔。

豐隆抬頭呆呆地看著來者,齊燕妮也急忙轉首。

嗯哼~再次跟奶牛斑的大花牛親了個正著(心)。

巫妣依然戴著象征女性的麵具,她居高臨下看著齊燕妮,嘴角噙著的不知是笑意或者譏諷意味。她說:“巫蘇,一段時日不見,你還是這樣熱情。”

“唔!”齊燕妮一把捂住牛鼻子,另一手擦拭自己的嘴巴。

豐隆跳到巫妣身後,蹲在牛背上,問:“巫妣,你怎麽來了?”

“我算了一算,祀廟即將建成,於是便提前過來看看。”

豐隆一愣:“你要留在這裏麽?”

巫妣點頭。

“那巫蘇怎麽辦?”豐隆指著齊燕妮,“這麽小的祀廟,難道你倆一起住?”

“未嚐不可。”巫妣有問必答。

齊燕妮一聽要與小昭的師父同住,立刻哭喪起臉來,她用低得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小聲抗議道:“討厭……人家不要跟小昭的師父同住……太可怕了……”

話音未落,她突然記起昭叔顏的事兒來。

“啊!”撲上前,她急切切地對巫妣說,“師父,小昭他……”

“我知道。”巫妣冷冷地回答一聲,從麵具下露出的嘴角看不出悲喜,隻是陳述自己已知的事實而已。

齊燕妮頓時像犯了錯的小孩一樣,悶聲低頭,不敢再說什麽。

巫妣調轉牛頭,對豐隆道:“雲師,請帶我去你的住處,一路趕來,我很累了。”

“哦,好。”豐隆點頭,對齊燕妮道,“巫蘇,你先去弄點吃的吧。”

“嗯。”

齊燕妮抬頭,看著豐隆領巫妣離開,心中忐忑。自己害死了小昭,巫妣一定十分記恨,怎麽辦……

巫鹹娃娃從樹下慢慢踱過來,站在齊燕妮腳邊,輕輕拍拍她的足背,安慰道:“巫蘇別怕,巫妣非是心胸狹小之人,她會了解你的苦衷。”

“是麽?”

“嗯,公子諄之事,能不提,就盡量莫要再提吧。”巫鹹娃娃勸道。

齊燕妮咬咬下唇,點頭:“我知道了……”

雖然她自己都不太能了解自己有什麽苦衷,但是……既然巫鹹娃娃這樣講,那就期望事實如此吧。

※※※

事實上,巫妣確實沒有為難齊燕妮。

她看著豐隆,問:“雲師,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啊?”豐隆頗感意外地回頭。

巫妣道:“離開堇山(巫覡集會的那座山)之時,我曾經提醒過雲師,能離開巫蘇,就立刻抽身,怎麽,你是忘記了?”

豐隆怔忡,轉頭不語。

“忘記了?”巫妣放軟了聲音,誘著豐隆答話。

豐隆考慮片刻,道:“是……一時忘了。”

巫妣看著他的背影,不多言語。總之她是為了他好,這種話她已經說得太多了,說得好像她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什麽紅塵俗事都看過了一般。而這些小輩,一個二個是都不會聽進去的,總要自己吃點悶虧,才知道什麽叫做痛。

雖然不說,但巫妣心中明白,豐隆這個一時忘了,恐怕要一時很久的。

她側坐在牛背上,默默不語。

豐隆將牛牽到自家小屋外麵,並沒有找個樁子拴住,等巫妣下了牛,就放它自個兒亂走,由著這大花牛去覓食了。

豐隆笑道:“巫妣,你倒是無所謂,也不怕你那牛被獵戶捉住,宰來打牙祭。”

“拿來打牙祭也不錯的,隻要分我一杯羹。”巫妣說著,解開披風,入屋內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