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妣的願望是美好的,態度是溫和有禮的,口吻也是商討性的。但顯然列缺不愛賣她的賬,她第二天索性就不來了,直到下一位雲中君現身,列缺也沒再出現過。

“列缺叫你坐著別動?”屏翳想了想,道,“那好啊,我也這樣教。”

“啊?”

屏翳不理齊燕妮,轉身往祀廟外麵去,過了大約一刻鍾時間,又轉回來,看看齊燕妮,說:“我知你不懂得何謂當真。拿著!”丟過來一個水袋。

齊燕妮接過袋子,摸了摸,發現又是動物內髒做的容器。

“這是喝的麽?”她問。

屏翳道:“你要這樣想也沒所謂,反正係緊點,頂在頭上。”

“哦……”齊燕妮頂住水袋,小聲嘀咕,“好涼啊。”

“你是水巫,能怕冰涼麽?”屏翳跪坐在她麵前,道,“我與電師不同,既然來了,便要教好份內之事。”

齊燕妮嚴肅地點頭。

“我要教你如何做一名水巫,但相關於巫覡方麵的學識,有巫妣與巫鹹指導你,我隻需要告知你如何與水神交往……”

“水神?”齊燕妮腦中立刻閃過那頭大花牛的影子。

屏翳清清嗓子,正準備說話,突然愣住了。

沿著他的視線,齊燕妮轉過頭去,一眼便看見一人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帝、帝俊?”內中兩人都被嚇了一大跳。

隻見帝俊不知為何又換回了那身蓑衣,一臉呆愣地走到大殿中間,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隨後伸手接住由上落下的光束。

齊燕妮與屏翳都忙不迭地跳起來,往自己背後連退出好幾步去,但帝俊似乎並沒注意到他倆,隻是專心地在做自己的動作而已,順便嘴裏還哼哼著啥。

齊燕妮有些擔心地望向屏翳,但屏翳似乎並不像豐隆那樣懼怕帝俊。

他盯著帝俊看了片刻,道:“喂,那個草人(……),你幹嘛呢?”

帝俊還沒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尚專心看著手裏的光束,皺眉喃喃自語。

屏翳沒好氣地說道:“帝,你來做什麽,今日沒祭祀,你隨意到來,是想以後都沒供奉用麽?”

那些供奉品什麽的,還挺奢侈,對於如今的生產水平而言,當然不能放在泥塑木雕前麵等爛掉(何況帝是沒有造像的),所以一旦送上祭壇,神祗又沒吃掉,那就會在巫覡行完祭禮之後又拿走,分給部族的人享用。

也就是說,平時是——沒•得•吃•的!

所以神靈應該多矜持一點,或者換句話說,懂得討價還價,懂得自抬身價,不給足供奉,絕對不露麵,就算忍不住下來跟巫覡一起跳舞唱歌歡樂一下,也要刹得住車,不能被貧乏的物質供奉蒙混過去。

對於有帶小徒弟的神祗比如計隆而言,這就更重要一些,畢竟雲中君等都是靠他的名字來領好處費的。

帝俊大概沒帶神人,但好歹也是有身份的神靈,貿然出現在人前,無異於自貶身價。

“哦,這是你的祀廟,愛怎樣做就隨你了——”屏翳又道,“不過,傳出去給周巫聽見了,會編排成什麽樣子?莫不將你也當做去了神籍的妖怪?”

帝俊聽到這裏,怔了怔,轉頭,對屏翳說:“不是。”

“不是什麽?”

“……找東西。”帝俊說著,又低頭看自己的手。

齊燕妮小心翼翼地看著兩人對話,發覺帝俊似乎並不像上回見時那樣可怕,遂謹慎地發問:“呃、請問,帝您是要找什麽?”

帝俊露出煩惱的神色,無辜地抬眼看她,回答說:“戰甲。”

“啊?”

“佩劍。”說出這兩個字之後,帝俊的神情格外委屈,好像被人欺負過一樣。

屏翳與齊燕妮坐下來聽帝俊訴苦,這才知道事情始末。

原來帝俊那日是感覺到有人在祀廟牆上描繪了殷商的圖紋,告訴他這座祀廟是替他建的,他才丟下重新丈量大地的任務,高高興興地跑來看看,來的時候穿的當然還是蓑衣了。

之後呢,半是表示祝賀,半是為曦和幫豐隆參與周巫集會賠罪,日神送了帝俊一套漂亮的戰甲,還加上一柄奇金製成的佩劍。

帝俊太久沒人搭理了,得到這兩樣東西之後十分開心,於是穿出去逛。

前幾日他走到雲夢澤邊的時候,為了不讓盔甲被沼神弄汙,就還是先除下,取了幾根草梗編出蓑衣來穿上,誰知在他渡過大水之後,剛把草梗還給大地,轉頭就發現自己的衣物不見了!=口=

“竟然有人敢偷神靈的東西?”齊燕妮驚詫道。

屏翳瞥她一眼,道:“大驚小怪什麽?那不還經常有人偷我晾曬在洞頂上的甜稞麽,習慣了就好。”

帝俊委屈道:“還沒穿半年……”而且那把劍他挺喜歡的……

屏翳說:“既然被人拿了去,就是別人的,不可再追回。”

“有這種規矩?”齊燕妮問。

“有啊。”屏翳指指地麵,道,“不然在物品上刻上名號也沒用,除非那玩意叫得答應……哦不不,若是丟了奴隸,就算叫得答應,拾到的人也可選擇要不要歸還呢!”

“好神奇的風俗……”

帝俊沮喪地說,這回他趕緊又折返來,是想跟日神再討一套好看的盔甲,再不,至少給柄佩劍,帶著才夠威風啊。要不是別處的祀廟都不容他,他也犯不著這麽遠又跑回昆侖山來。

齊燕妮同情地望著他,想不到主神也能混得這樣慘。

“那今天怎麽了,日神不在?”屏翳問。

不是,帝俊說,那小子不肯再送東西了。

說到這裏,屏翳也有些看笑話了,對帝俊道:“那算了,你就穿這樣也挺好,乍一看像是門口掛的草袋一樣。”

“噗。”齊燕妮禁不住笑了起來,再看看帝俊,還是覺得更像是黃企鵝。

帝俊訕訕地唔了一聲,雖然屏翳說得毫不客氣,但他仍是不生氣,好像一點脾性都沒有似的,與上回判若兩人。

他頓了頓,呐呐道,原本覺得穿什麽都無所謂,但既然穿過了好的,以前被好生供著的記性上來了,就覺得身上這些草梗戳著,實在又腥又癢,簡直不能忍受了。

所以說實在是好日子過不得啊。

屏翳提議道:“這樣吧,帝。你留下,跟殷人住一段時間,我聽說殷人裏麵的工匠手特別巧,讓他們給你打一把好劍如何?”

他說完,又拍了拍身下的席子,這才讓還在發呆的帝俊回過神來。

“好。”帝俊說。

就像麵對曦和時候一樣,木訥好欺,戳一下跳一下,又格外固執己見,性子就跟個孩子一樣。

屏翳與齊燕妮領命,立刻開始行動,在祀廟後麵替帝俊布置一個亮堂又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帝喜歡樂器,所以屏翳還從倉房裏扛了一組編磬過去,像模像樣地架在帝俊麵前。他又警告說:“天色晚下來之後,不能奏有戰意的曲子,夜裏水聲平下去之後,不能奏激越的調子,記得了?”

“嗯。”帝俊乖乖地點頭。

他說,要將他供奉在這裏,還需要請兩條蛇來,掛在梁上。屏翳答應著,帶了齊燕妮去捉蛇。

屏翳用木頭叉子卡住蛇身,一麵往回走,一麵跟齊燕妮說:“讓帝俊安靜下來也是好的,他這麽多年都隻會走來走去。”沒家的孩子是很可憐的。

齊燕妮道:“看不出來,屏翳跟帝的還挺處得來的……”

她還以為豐隆跟人結仇了,從此屏翳也會跟著恨帝俊呢。

因為,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看得出來,雲中君裏麵,豐隆與屏翳是感情最好的。

“我什麽想法,輪得到你看出來麽?”屏翳冷然道,“其實帝俊脾氣一等一地好,以前計隆帶咱哥幾個讓帝俊幫忙帶著,他那叫一個任勞任怨,不管怎麽掐他打他,他都一點火氣也沒有。”

“可是他對豐隆……”齊燕妮不明白了,難道說,豐隆曾經也有跟帝俊瞎鬧的時代?

簡直想象不能。

屏翳說:“豐隆踏錯了路子,巫蘇,你要知道,性子再和善的人,也有底線的,更何況帝俊是神呢?”

原來如此,齊燕妮低頭,悶悶地說:“難怪之前告訴豐隆的時候,他堅信帝不會處罰他……”

“哼!豐隆是個不懂得看好歹的家夥,你跟他學,遲早吃虧!”

“……”齊燕妮噘嘴,對屏翳的話持保留意見。

屏翳想想,哈了一聲,道:“啊,不說了!說得好像我在豐隆背後說他壞話……當著他的麵我也這樣講的,講了不聽,久而久之他就耳裏起繭了,誰也拿他沒辦法。”

齊燕妮就著噘嘴的口型,嘟噥道:“人家豐隆隻是自信心太盛而已……”他也格外適合飛揚跋扈的高調模樣,所以一看到失落沮喪的豐隆,她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屏翳道:“你懂得什麽,豐隆不是這副臭脾氣,也做不了雲師。”

他轉頭看著遠處的山巒,說:“雲中君各自有各自的性子,正如雲中各種景象,帝俊也同樣,所以,休要以為自己就能影響神靈了。”

齊燕妮不明白他突然說這句話的意思。

屏翳回頭,寒著臉對她說:“我留他在此,是有用意的,你休要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