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這是柳葭第一次進派出所,而這第一次還是直接進了審訊室。給她筆錄的女警表情嚴肅,不苟言笑,問她問題的時候,始終給她一種“正在跟教導處主任談話”的錯覺。

她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女警邊聽邊用電腦將她所敘述的內容打在文檔上,最後打印出來放在她麵前。柳葭依照規矩寫下“已閱讀以上筆錄,該筆錄所有內容屬實”,並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走出審訊室的時候,突然身子一軟,就這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甚至都能看到離她越來越近的水泥地麵,然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躺在外麵的長椅上,那位看上去很嚴肅的女警官倒了熱水給她:“你血糖太低了,才會暈過去,喝點糖水補充下糖分吧。”

柳葭連忙道謝,接過杯子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水,又問:“我的那幾個同伴還沒有做完筆錄嗎?”

“他們還沒有,你的思路很清晰,所以是最快做完筆錄的。”女警遞給她半包壓縮餅幹,“這個是你的同伴給你的。”

是容謝給她的。柳葭接過去,啃了幾口硬邦邦的壓縮餅幹:“他們……還要過多久才好?”她其實有點擔心容謝,她想象著九年前他就這樣待在審訊室裏,被刺眼的燈光所籠罩著,而如今舊事重演,會不會讓他想起那段無法回頭的記憶?

“你不用太著急,很快就好。”

雖然女警官這樣寬慰她,可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窗戶外麵的天光都泛白了,審訊室裏的人還是沒有出來。柳葭不由開始胡思亂想,為何會這麽久,同樣是做筆錄,他們的時間未免也太長了點吧?

尤其是容謝,他天生就有那種惡趣味,想要看人著急,看人跳腳,然後他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他從頭到腳,充滿了不安分的危險因子。

她都不知道他會做出些什麽事情來。

終於,走廊盡頭有腳步聲響起,她抬頭一看,是劉芸跟林宇蕭。他們一前一後,都低著頭不說話,林宇蕭肩膀上的繃帶已經換了新的。

他們問出了跟之前柳葭問過的如出一轍的問題:“他們還要多久?”

女警官也一如既往地回答:“不用太著急,很快就好了。”

焦急的確也是無用。可是那句“很快”的定義實在太虛無縹緲。

柳葭慢慢在心理描繪九年前的容謝,那時他還是少年,清俊又帶點稚氣的麵龐,還未長成成年男子那樣寬闊堅實的肩膀,他的表情不屑一顧又輕慢堅定。發生了那樣的事,也無法毀滅他,那麽,他還會為什麽事而毀滅?

——

容謝沿著長長的走廊朝他們走去,他一眼就看見柳葭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學生被老師留堂。他走過去,站在她的麵前,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等了很久?”

柳葭嗯了一聲,又解釋道:“劉芸先走了,林宇蕭去醫院了。”

剛才有警察過來告訴他們,這裏已經沒有他們的事,可以離開了,劉芸頭也不回地走了,而林宇蕭則要去鎮上的醫院處理傷口。隻留下她繼續等待。

一個人的等待總是要漫長些,而有人相陪,就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柳葭覺得自己好像等了一個世紀。

女警領著他們去辦了手續,歸還了背包和證件。

柳葭走到派出所的大門口,依然一步三回頭:“什麽都沒說,就讓我們走了,難道他們已經有眉目了嗎?”

“當然,你看誰最後沒有出來,那她就是了。”

留下來的那個人是黎昕。

容謝道:“我聽他們說,黎昕跟秦卿從前是鄰居,兩個人感情很好,她這次是來替秦卿報仇的。”

柳葭愣了一下,事情的發展完全偏離了她預想的軌道:“你的意思是,刺傷林宇蕭的人是她?把尹昌推下山崖的人是她?讓周綺雲神智失常,意外失望的是她?那個差點把我推下山的人也是她?”

“黎昕有前科,她小時候參加學校組織的爬山活動,就曾經把同學推下山過。所以警察便鎖定了她的嫌疑,並且……她把這些罪名全部都認了下來。”

“可是這不可能,周綺雲和我的事情說是她尚且還說得過去。”柳葭道,“她怎麽可能對付得了林宇蕭和尹昌,他們可是兩個男人啊。你覺得一個女人能做到?”

容謝低聲打斷她:“別說了——你喝過的那瓶水中含有迷幻藥,她包裏也有沒用完的藥粉和有血液反應的匕首,這是物證,她還有承認做了這些事的口供,基本上就是這樣了。”

——

離開派出所尋找住宿的時候,柳葭就明白,這個時候她有那個為黎昕辯解的時間,還不如用來擔心一下自己:她沒有身份證件,就連民宿客棧都不肯收她。容謝費盡口舌、幾番保證一定會有人送來證明書,對方才給他們開出一間標準房。

柳葭先洗完澡,便有人來敲門,是客棧老板幫他們買了外賣和一些女士衣物送上來。柳葭沒有衣服可換,隻能裹著浴袍,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底下什麽都沒有穿。客棧老板也是個女人,這樣麵對麵柳葭倒不覺得太尷尬,隻是老板把東西遞給她之後,還用不信任的眼神看了她好幾眼。

她也顧不上這些衣服都是剛買來還沒下水過,便全部都換上了。牛仔褲和白襯衫也是她很久沒有試過的青春打扮,不精致,看上去卻很年輕。她微笑著看容謝從浴室裏出來,他明顯還愣怔了一下,笑著說:“你這樣穿也挺好看的。”

他們把外賣盒打開,原本很普通的家常菜卻顯得異常誘人,兩人完全放開矜持,你一筷我一筷地搶著吃起來。柳葭其實很挑食,紅燒肉裏的肥肉必定要挑出來,現在卻還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幾塊肥肉。

容謝把空了的外賣盒收起來放進垃圾桶,又道:“我讓人過來接我們了,大概明天傍晚就可以到。來接我們的人是我的得力下屬,說話也不必回避他。”

柳葭微微挑眉:“得力下屬?”

她還以為她算得上是容謝的得力下屬,結果卻不是。

“當然,你不僅是我的好員工,還是我的女朋友。沒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容謝見狀,立刻補上一句。

——

之後他們便各自睡過去,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像是要把之前缺少的睡眠全部補上。等到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都已經黑了。他們出門去吃了一頓當地特產的米線,又一路品嚐當地風味的小食,等回到客棧都撐得快要走不動路。

容謝遺憾地看著自己的手臂肌肉:“再這樣下去,我從前健身的成果都要白費了。”

柳葭得意地回答:“反正我也沒有肌肉,不管怎麽樣也就是這個樣子了,沒什麽可以損失的。”

她吃完又繼續補充睡眠,等到容謝跑完步回來見她,已是睡得十分香甜。他站在床邊看了她好一會兒,忍不住低下身去,刮了刮她的鼻梁:“竟然可以懶成這樣。”

柳葭感覺到有人正在騷擾她,便把身子往被子裏沉了沉,隻露出一頭柔滑的秀發。容謝輕手輕腳地幫她掖好被角,便關了燈。

——

柳葭做了一個夢。

她坐在機場的貴賓室裏,低頭往下看,便能看見停駐在停機坪上的各型號的飛機。機翼的燈亮著,跟天上的星光交互相映。

她好像在等待航班,心境平和,卻又隱隱約約有些傷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傷心什麽。

場景突然間又轉換了,變成她獨自走在黑暗之中,越走越深,她也越來越覺得害怕,似乎正有一雙冰冷的眼睛正窺探著她,她飛快地奔跑起來,想離開這片暗黑的泥沼,可是前方的黑暗卻沒有了盡頭。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隻覺得後背都是冷汗,屋子裏的風扇依然扇動著,發出規律的、催人入眠的動靜來。她做起身,隻見床頭邊上擺著一張便簽,上麵有容謝留下的一行字:“我出去一會兒,早飯在桌上,如果覺得無聊就出去走走。”

她走到桌邊,那早飯還是溫熱的,便簽本下還壓著一些現金。她的確是應該出去走走,買點特產回家,起碼還不算白白驚險了這一遭。

她梳洗完畢,便下了樓,正巧在門口撞見客棧老板,老板指著她對另一個年輕男人道:“她就是那間房的住客。”

那位年輕男人穿著破洞牛仔褲和白t恤,腳踏短靴,手上跟肩章正好是一個款式,看上去十分時尚。他上下打量了柳葭幾眼,突然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臉上還笑嘻嘻的:“嫂子,初次見麵,我叫何天擇,物競天擇的天擇。”

他這個名字取得很大。柳葭後退一步,跟他保持到安全距離,謹慎地看著他:“抱歉,我覺得你可能認錯人了。”

“不,我怎麽會認錯人,你是容哥的人,我當然應該喊你嫂子了。”何天擇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抖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的身份證明,你本人跟證件照上的樣子差距不大,很好認。”

柳葭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聽過別人叫容謝為容先生,有時候也會是容總,稱兄道弟的叫法實在太過匪氣。她輕聲道:“容先生一早就出門了,沒具體說什麽時候回來,恐怕要讓你多等一會兒了。”

何天擇忙道:“這有什麽,等就等了,我看你的樣子似乎想要出門,不如我陪你去?”

柳葭無法推脫,便帶著他一起出門了。鎮上的特產是茶葉和熏香,何天擇一直不停地在她身邊問長問短,她的耳邊不斷回想著聒噪之聲,隻好強迫自己忍耐下去:這是容謝的得力下屬,她絕對不能輕易得罪地方,就算囉嗦又八卦,也必須笑臉迎人。

她選好東西,立刻逃似地回到客棧,而容謝也已經回來了,正在樓下的茶室喝茶。柳葭走過去打了個招呼,識相地要回房間去,給他們一個單獨交談的空間。誰知何天擇卻叫住她:“噯,嫂子你別著急走啊,你留下陪著說說話,我去幫你們退房搬行李。”

容謝不置可否,隻是看著柳葭,抬手執起青花瓷壺,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麵前:“坐一會兒吧,別的時候交給天擇去做。”他拿起擺在自己麵前的那隻茶杯,淺淺地喝了一口:“剛剛出去買禮物了?這回該不會又沒有我的份吧?”

柳葭微微笑道:“我不是說要請你吃大餐嗎?這還不夠?”

容謝笑道:“我早上去派出所報道了,警察已經核查過現場,黎昕的口供和現場留下的痕跡都十分吻合,這個案子就了結了。我們今天就可以離開這裏。”

“你真的覺得……會是黎昕?”她垂下眼瞼,皺著眉看杯子裏清澈碧綠的茶水,她覺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可是現在證據口供都對上了,黎昕已經全部都認了下來,如果不是黎昕做的,她為何要全部承認?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隻希望不要在審訊室一直待下去,畢竟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容謝拍拍她的手背,“你這性子太較真,我卻希望你能夠放得開一些,有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就不要去關注了。”

他說得也有道理,既然已經定案,隻憑她的一點推測和感覺,是無法推翻結論的。更重要的是,她現在還活著,容謝也完好無損地坐在她的麵前,似乎沒有什麽能比這個更幸運的了。

——

回程一路都是何天擇在開車,他天生就十分開朗,跟著cd裏的流行樂哼唱個不停,偏偏他還是個五音不全,那唱歌的聲音十分具有殺傷力。

柳葭坐在後排,一直被魔音灌耳,敢怒不敢言。

終於還是容謝忍耐不住了,直接嗬斥:“閉嘴。”

何天擇委委屈屈地轉過頭:“容哥,你重色輕友,有了情人就不要兄弟,你再也不是我們的容哥了嗚嗚嗚嗚……”

柳葭怒,這又關她什麽事,明明是他唱得不堪入耳,又跟重色輕友有什麽關係?還有他現在正在開車,竟然還敢在高速路上回頭,她都要懷疑自己會不會有生命危險了。她裹著毛毯,就當自己早就睡著了,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

隔了片刻,何天擇壓低聲音道:“嫂子睡著了?”

柳葭感覺到容謝似乎靠過身子看了看她,隨後低沉地嗯了一聲。

何天擇又道:“容哥,不是我故意要拆你台,我就覺得這位柳小姐似乎心思很重,找女朋友還是找個單純可愛點的好。”

“心思重?”容謝笑了一聲,“這怎麽說?”

“我說不清楚,你看你們現在剛交往不久,正好是熱戀期,可是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她對你的迷戀,剛才在茶室,她還想主動離開,給我們留下聊天的機會。雖說這樣是知進退、懂事,可是這也太懂事了,反而顯得很刻意。”

容謝饒有興致地問:“那你覺得她會有什麽企圖?”

何天擇道:“企圖是一定有的——我看她是想先隱藏自己,抓住機會懷上你的孩子,然後借機逼宮,你這是標準的鑽石王老五,要就這麽結束單身生涯,那實在也太可惜了。”

柳葭更怒,男人對女人的定義就隻有森林和獨木,逼宮和要挾這種事嗎?

容謝大笑:“天擇,許久不見,你真是越來越有想象力了。不過我的確也到該安定下來的年紀

了,不瞞你說,我還真的很想要一個家啊。”

“容哥,你千萬別幹傻事,一片森林和一棵樹,那根本不用選擇啊——”

容謝道:“你沒懂我的意思。你想一想,你這樣辛苦做事又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安穩寧靜,或者讓你的至親可以生活得更好。我很想要一個家,至少每天回到家,可以看到房子裏的燈是亮著的,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第一次點亮他那幢空空****屋子的燈火的人便是柳葭,盡管她是為了擺脫他。

可是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都沒有遇到那個為他留著燈的人,現在有了,哪怕那個開始隻是一次烏龍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