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容謝推開虛掩的門,便見張姨正忙忙碌碌地在樓上樓下奔走,一見到他便微笑道:“少爺回來了,你趕緊去房間裏洗個澡,今天是夫人下廚為你接風洗塵。”

容謝點點頭,他也是知道他母親的手藝的,也就是做個切個水果拉沙的材料。這個家裏,也隻有父親在時,是無比縱容她下廚然後還讚不絕口。如果提到童年噩夢,那麽他媽媽做的飯絕對排得上前三位。

從前他總是會覺得,他的家庭氛圍比謝家的表兄要好太多,他的姑父感情十分混亂,帶出來的孩子也都有點奇形怪狀。現在他卻發覺,其實自己家也並沒有好多少。

“哥哥——哇,你這個樣子看上去真的很憔悴,又老又醜。”容以諾本來想跳過來迎接他,可是一看他現在的模樣,立刻嫌棄地往邊上跳開兩步,“你要是不變回原來的樣子,我就不要你去我學校裏接我了,我會被同學嘲笑的。”

容謝用有點複雜的眼神看著她,其實他從前便隱約有所預感,隻是還抱有幾絲僥幸,總覺得那種猜測太過惡意,可是他後來親眼看見了——她的身上跟他相似的血脈便隻有母親那一半,而另一半卻是跟柳葭一樣。

他現在仔細地端詳著她,就像第一天見到他的妹妹,他現在超脫在外,把她當做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那樣審視著,她的臉龐的確是隱約有柳葭的影子在,隻不過沒有柳葭那樣秀氣。如果他跟容以諾站在一起,不說他們是兄妹的話,估計沒有人會認為他們是。

容以諾被他瞧得心裏發毛,忙道:“好啦好啦,我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嫌棄誰也不能嫌棄哥哥你啊。”她推著容謝的背:“你快去洗澡,洗完澡就可以吃飯了。”

容謝走進自己的房間,房間裏的**用品、窗簾都換了新的,是清一色的紫紅色,他懷疑自己待在這個滿是紫色調的房間裏會憋出妄想症。他對著浴室的鏡子,看著自己倒映在裏麵的影像,頭發太長了,就快遮住眼睛,因為驟然消瘦,整張臉都變得棱角分明。

的確是有點像壞人,他自嘲地想,柳葭這女孩子膽子還挺大,他這個模樣,她都還會花錢請他喝茶。

——

他刮幹淨胡渣,洗澡換了衣服走下樓,就見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晚餐。

整個晚餐的過程,他們一家人都還算其樂融融。之後,容謝便跟母親進了書房,這場談話是必不可少的,而他也有問題想要質問她。

“你之前被學校開除了,再想恢複學籍是不可能的,我想了想,還是讓你去美國讀大學吧。”容夫人將一個文件夾翻開來擺在他麵前,“我谘詢過,你現在的情況需要從預科開始讀,我也挑了幾個學校,你參考一下。”

容謝直接把麵前翻開的文件夾合上,輕聲道:“去不去美國,讀哪個學校,我自己會做決定。但是我有件事必須問你。”

“還能有什麽事比這些更重要?雖然我也不覺得大學文憑有多重要,可我還是希望你有這樣一張紙,至少以後說出去會好聽些。”

“你還跟柳醫生有來往?”

他這一句話問得太直白,導致他母親的臉色立刻變得緊繃起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他也是有妻兒的人,你是想要繼續維持這種關係,還是要從他的妻子手裏把人搶過來?”容謝疲憊地看著她,“我現在已經是這樣了,你還要毀掉另外一個比我小不了太多的女孩嗎?”

“容謝,我最後再提醒你一句,不該是你來管的事情,我沒必要向你交代。”

“好,你是我媽,我管不了,但是你今天所做的事,今後一定會付出代價。”容謝站起身來,“我馬上就會出國,這樣見不到那些糟心事,對我們都會更好。”

一個月後,他便到了大洋彼岸,他很快就過了預科的語言考試,申請到新學校,讀了一年多,又中途休學去非洲做疾病支援,等到回國之時,還是拿到了兩個碩士學位。

他又回到過去開除他的大學讀emba,在那次聚餐會上,他又重遇了柳葭。

那天她遲到了,到的時候大家已經吃到一半,隻剩下剩菜。她坐在最下方上菜的位置,隨意吃了兩口容易飽腹的菜,偶爾還會打量他幾眼。他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那樣輕描淡寫地從他身上掠過,並沒有停留太久。

她並沒有認出他來。他現在衣著得體,修飾得當,一舉一動風流雅致,跟當初那個跟她有一麵之緣的男人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也隻是因為好奇。

他走過她身邊時,極其自然地落下了車鑰匙,包廂裏的地毯很厚,聽不見車鑰匙落地的聲音,也不會引起她的懷疑。

“容先生,你的東西掉了。”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猶如冰雪消融,猶如春風驟暖。

——

“媽,醫院打電話過來說,已經找到跟以諾高精度配型的骨髓,陳醫生想找我們聊聊術前的一些事項。”容謝道,“至於骨髓的來源,我想你是一定能夠猜到。”

“我早就說過,如果你覺得她吃虧了,想補償給她,盡管開支票過去,不管多少錢都可以。但是你想把人帶回家,抱歉,我一定不會承認。”

“你不承認也無所謂,”容謝將電話聽筒夾在側臉跟肩膀之間,隨手在文件上簽著字,他的簽字龍飛鳳舞,筆畫瀟灑如其人,“我也沒想要你接受。隻不過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實就擺在眼前。”

容夫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忍耐:“我知道你是在慪氣,那件事你始終不願意麵對,所以你要用這種方式讓我也不痛快。可是我是你的媽媽,我希望你能夠幸福,而不是因為慪氣而去屈就一個你不喜歡的女人——”

“你錯了,”容謝的語氣陡然放輕,“我喜歡她,我對她的感情甚至可以說是愛情,我想要她成為我的妻子。”

“我不想再跟你談論這個問題,總之我絕對不會同意。”話音剛落,她便把電話掛掉了。

他剛放下電話,便接到前台的內線:“容總,剛才店裏送來了你預定的東西,我現在方便把它拿到您的辦公室嗎?”

“好,勞煩你了。”上一回在verawang定做的禮服也該送到了,而隨著裝禮服的盒子一起送進來的還有卡地亞藍底銀邊的戒指盒。前台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容總,你是不是要結婚了?你竟然定了戒指。”

容謝也並不覺得她這個問題問得太突兀,相反還笑著反問她:“難道你不覺得我這個年紀的確是應該結婚了嗎?”

“哪有,容總你看上去還是很年輕的,你如果要結婚的話,我們很多人都會心碎的。”

他打開卡地亞的戒指盒,隻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對戒指,他看過覺得沒什麽問題,便又把盒子複原,盯著對方的眼睛微微一笑:“那麽,你會為我心碎嗎?”

——

柳葭站在門口,毫不客氣地敲了敲敞開的門,出聲道:“容先生,我有工作上的事想跟你報告。”

前台立刻道:“容總,那我先出去了。”她經過柳葭身邊的時候,她們還互相對望了一下。柳葭走過去,微笑著問:“我是不是打擾到什麽了?”

容謝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手上把玩著鋼筆:“我正好也要叫你過來,上次定的禮服修改好了。”他把那個裝了禮服的盒子推到她的麵前:“今後我需要出席很多正式場合,我希望你能夠成為我的。”

柳葭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個綁著緞帶的盒子上:容謝即將以容氏繼承人的身份進入主流社交圈,他需要有自己的女伴,而他把這個機會給了她。如果她真的是這樣一個對事業,對地位都有無限野心的人,可能會覺得高興吧?

她吞吞吐吐地說:“我……之前跟張總申請了假期,還有……”

“他已經跟我說過了,我也批了你的申請,如果你覺得兩周不夠,那麽再加幾天也無妨。”

柳葭表情古怪地看著他:“兩周不夠可以再加?你看到我的申請了?”

“是啊,怎麽了?”容謝忽然意識到她的反應有點奇特,“我知道你最近碰到很多不太開心的事,多休息幾天也可以調節一下心情。”

她微微轉過頭,視線向左偏:“我可以很快調節好自己的問題。反而是你……多保重。”

容謝笑了:“你今天到底怎麽了?說話吞吞吐吐,還莫名其妙。”

她抬起眼,凝視著他,第一次,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眷戀。他朝她伸出手去,輕聲道:“柳葭,過來。”

柳葭聽話地走到桌子邊上,容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拉到自己的膝上。他筆挺的西裝,微微顯出幾絲褶皺,他從身後抱住她,將下巴擱在她的頸邊,他的語調平淡,卻隱約帶著痛楚:“為什麽你就不相信我愛你?”

柳葭注視著他纏在她腰間的手臂,他骨骼分明又線條優美的雙手,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在那一個瞬間再也表演不下去而露出端倪:“我相信。”辦公室的門是敞開著,如果有人站在門口,便能夠看到他們現在的姿勢。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避嫌了。

容謝鬆開手,幫她整理了一下同樣有了褶皺的裙子和西裝,微笑看她:“你今天沒有拆我的台,真難得。”

——

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耳邊回**著容亦硯的聲音:“我知道你去做了血液檢查,你的骨髓是高精度配型。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過,如果病人接受手術,就會終止目前病變的造血係統。如果這個時候,那個捐獻者反悔,等待病人的就隻有死亡。”

他的眼神冰冷,又像是有蠱惑人入魔的能力:“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清楚。”

柳葭站在落地窗邊,感覺到外麵的陽光透過窗子慢慢映照在自己身上,六月天的陽光如此灼熱透明,仿佛正在慢慢灼燒著她的身體。她根本等不到下班時間,下午跟張景鬆說了一聲,名正言順地翹掉了半天的工作。

她捧著一盒花送走病房時,容以諾剛做完化療,正被護士推回病房。她比上次見過的模樣又瘦了很多,一雙眼睛大得就像占了半張臉。她看見柳葭,還是露出疲憊的笑容,輕聲道:“你總算又來看我了。”

柳葭半蹲下來,當著她的麵打開手上的包裝盒,露出盒子裏裝著的花朵,那些花兒正含苞待放。容以諾皺了皺眉,還是接過了盒子:“謝謝。”

柳葭握住她細瘦的手腕,解釋道:“這不是鮮花,是一種處理過的永生花,可以保持兩三年不凋謝。”容謝說過,容以諾不喜歡鮮花,所以她的病房裏都是一片素白。其實她不是不喜歡花,而是不喜歡看到花朵凋謝的模樣。她年輕的生命,就像那些花朵一樣,還未盛開便開始衰敗,她害怕看到這樣的預兆。

容以諾聞言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真的可以活這麽久?阿姨?阿姨你幫我找一個瓶子來,我要把它們養起來。”她取出夾在包裝紙上的說明書和養料包,認真地看了兩三遍,最後把花束捧在自己的胸前:“我很喜歡。”

護工阿姨找來了花瓶,柳葭便讓她先去休息,她會照顧容以諾。她用勺子喂她吃飯,又幫她梳頭,她已經做過幾回化療,頭發枯黃又稀少,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都忍不住心酸:如果以諾是她的妹妹就好了,如果她們早點見麵就好了,就不會浪費掉這麽多時間。

容以諾也很在乎現在自己的樣子,她堅持認真地漱口,把掉下來的頭發都收拾好,理進垃圾桶裏。最後,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下樓去走走,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柳葭欣然答應,她推著容以諾去了樓下的花園,被大太陽一曬,很快就出了一身汗。她把她推到樹蔭下麵,自己坐在草地上。容以諾笑道:“我也想跟你坐在一起。”

“那可不行,草地上有濕氣。”

容以諾撐著下巴:“可是,我不想坐得比你高。”

柳葭牽著她的雙手,笑道:“隻是高一點。”

有人路過她們身邊,都朝她們露出了會心的笑。還有穿著白衣的護士笑著問:“你是她的姐姐吧,你們倆長得真像。你有沒有去做過血液檢查,姐妹的配型機率會比一般人高很多哦。”

柳葭亦是笑著回答:“是啊,說不定長得像了,骨髓也能配得上。”

護士隨口說了這一句話,便走開了,可容以諾卻是臉色劇變,用力拉著柳葭的手道:“姐姐,你千萬不要去做去做檢查,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做這種檢查的,配型不是看長得像不像,就算長得一模一樣沒有血緣關係還是配不上的。”

柳葭驚訝地看著她,她皺著眉毛,像是急得快哭出來:“你怎麽了?”

“不要去做檢查,求求你,千萬不要去。”容以諾連眼眶都紅了,“你答應我,不要去,我已經是罪人了。”

柳葭拍拍她的背脊,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好,我不會去做,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害怕?”

容以諾道:“之前找到了捐獻者,但是那個人死了,護工阿姨說她不肯捐,然後就死了。我怕你也會……”

“那個人不肯捐骨髓,和她最後發生意外過世,這根本就不是一件事,你為什麽要覺得自己是罪人?”

容以諾猶豫了很久,終於決然道:“她就是因為我才死的,她不肯捐,哥哥就不會放過她,是我害死了她。”

柳葭震驚地看著她,忍不住連聲音也嚴厲起來:“你到底是聽誰這樣說的?”她忽然想起容亦硯那句“你要好好考慮清楚”,他根本就沒有把最重要的籌碼壓在她身上,原來不管她做出什麽決定,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容以諾帶著哭腔道:“我不是在責怪哥哥,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你們一個一個都會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