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之後拘留的日子,宛如噩夢。除了律師,沒有人能夠對他進行探視,而簡律師帶給他的那些外部消息全部都是負麵的。他上了當地的各大新聞,從標題到內容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富家公子當街鬥毆傷人致殘”,就算偶爾有為他說話的聲音,也很快被謾罵掩蓋了。

那個小混混成了無辜者,他在街上無意中同富家公子產生了一點肢體摩擦,可是對方卻大打出手,將他痛毆成為傷殘。

簡東平連頭發都急白了,在那個時期,所有的新聞都是依靠傳統媒體,這樣鋪天蓋地的負麵新聞下來,要求重判容謝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但是他不能表現出慌亂,如果連他都失去信心了,那麽還未成年的容謝可能就麵臨崩潰。他摘下眼鏡,隨意擦了擦鏡片:“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已經跟那個受傷者家屬進行了私下協商,讓他們主動為你求情。總之,事情還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輿論上肯定是要吃虧了。”

容謝沉默一陣,問:“那個女生找到了嗎?”

“找是找到了,”簡東平道,“不過她不願意在媒體麵前拋頭露麵。”

容謝知道這個時間要發出跟大眾完全相反的聲音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唯有順大流才是最安全的。他早就想過這樣的結果,可是真的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止不住失望的情緒——天之驕子的他現在已經跌落在最低穀,甚至麵臨難以翻身的局麵。

簡律師看著他,還是盡量寬慰他:“雖然輿論上對你不利,但是事實擺在那裏,當時也有幾個目擊證人的證詞,你不會被判得太重,可是這之後你還有什麽打算?我建議你最好申請出國讀書,近幾年你已經不適合在留在這個城市了。”

容謝苦笑道:“我還能有什麽打算?一切等我出來之後再說吧。”

簡律師探視時間也很短,很快便有人來趕他。他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容謝的肩:“就算很難熬,也必須熬過去,你還年輕,你這一輩子才剛剛開始。”

他背過身去,眼眶裏也有些濕潤,可是他不能在容謝麵前表現出這樣的情緒。目前的情況比他告訴容謝的還要糟糕。那個當時被小混混欺負的女孩子他已經找到了,她叫秦卿,跟容謝是同一所大學、同是經濟學院的大一學生。她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的要求。

簡東平事後才知道,這個女學生被內定了本年的全獎學金和出國交換生的名額,給她提供這些機會的就是容亦硯。

她不可能再為他說一句話了。

而主流媒體上,如此口徑一致的報道究竟是誰的手筆,也是一目了然。

最後在宣判結果的法庭上,容謝因故意傷人罪被判十八個月的刑期。他站在審判席上,臉色憔悴,卻一直站得身姿筆直,他幾乎被打垮了,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即便是倒下也不會喪失尊嚴。

審判結果出來,他的母親當庭便昏死過去。他在庭警的押解下,從側門而出,但還是有幾個記者飛奔過來,抓緊機會對著他連按快門。容謝不遮不擋,就任由他們去拍,屬於他的刑期才剛剛開始,扣除拘留關押的時間,也還剩下500天,他十八周歲的生日竟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

那500個日日夜夜煎熬的日子,他從小到大根本就沒有吃過苦,到了充斥著形形□□人群的地方,簡直夜不能寐。第一個月他的母親來探視,看到他穿著統一的鬆鬆垮垮的囚服,滿臉憔悴又胡子拉碴的消瘦樣子,眼淚一直掉個不停。

容謝低頭看著桌麵,他的母親說不出話來,他也一直沉默。許久之後,他輕聲道:“以後不用每個月都來看我,半年來一次就足夠了。”

這裏是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沒有人會同情你的遭遇,也沒有人會因為看到眼淚而產生惻隱之心,他們早就自顧不暇。唯有等到家人來探視時,才可以放鬆地跟對方抱頭痛哭。容謝從頭到尾,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不管是在審判下來,還是母親來探監。

雖然他對於自己的母親抱有最複雜的感情,可他還是不想看到她在自己麵前哭泣,一個男人如何能讓愛自己、自己又愛的女人哭泣呢?

這期間,容亦硯也來探望過他一次。他本來不想去見他,但後來還是去了,監獄生活如此枯燥,周末的探視時間如果不用掉,也隻是在房間裏麵壁罷了。

“因為你的事,大家都無端老了好幾歲,”容亦硯微笑著看他,“年輕人是容易衝動,不過以後衝動的時候,也要想想後果。”

“我會的。”容謝扯了一下嘴角。

“還有,簡律師雖然是你父親的老下屬了,可是他最近的手也越伸越長,如果他說過一些挑撥我們叔侄關係的胡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容謝還是笑笑,不過是三分笑意:“我知道。”

容亦硯看著他,似乎想從他此刻的表情看出一些什麽來,可是什麽都沒有:“你在裏麵有什麽缺的,就跟我說,我下次幫你帶些過來。我也還可以去打個招呼,多少關照你一點,你瘦得這麽厲害,看來都沒好好吃飯。”

在旁人看來,他們正上演著一場叔侄情誼的深情大戲。

可容謝卻知道,如果他再有紕漏被對方抓在手裏,就再不會有翻身的機會了。他樂於扮演那個聽話的侄兒的角色:“謝謝,不過我在這裏也不是來享受的,而是應該好好地檢討一下我自己的錯誤。”

容亦硯臉色平靜地跟他對視了半晌,終於笑道:“虎父無犬子,你很不錯。”

——

出獄那天,他跟著獄警第一次見到外麵的世界——原來監獄外麵是變成這個樣子了。他記得自己剛進來時,外麵還是荒涼的國道,現在路邊開始有地產開發商開始圈地。

他在前幾天便從監獄裏出來,在監獄外麵的小房子裏生活,他在裏麵一直過著隻有“服從”兩個字的生活,走路永遠走在獄警身後,回答獄警的問題前永遠要先說報告,他開始有點適應不了外麵的世界。

可是明明隻是在裏麵待了500個日日夜夜。

他在開始的時候還會記得數著日子,隔了一段時間便忘記了,每天都是機械地早起、出工,在工廠裏做到晚飯時分,如果完不成配額還要繼續加班趕工。他的整個思維和行動都是靜止的,麻木的,他太害怕自己在出去之後也會是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他還有太多事沒有做完。

“嗯,瘦是瘦了很多,不過看上去挺結實的。”來接他的是簡律師,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又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肌肉,“嘿,連肌肉都是硬邦邦的,不錯、不錯。”

他在汽車後座上還堆了十來個柚子,滿車廂都是柚子的清香。簡律師有點尷尬地笑道:“這個柚子蠻好吃的,氣味也很好聞,聽說柚子還可以去晦氣,雖然我們不迷信,但是也就那麽試試。”

容謝看著他鬢邊的白發,簡律師是他父親的下屬,對待他就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他出了事,最先趕回來的人是他,最先急白了頭發的人也是他:“柚子葉才是去晦氣的。”

“啊?”簡律師摸摸口袋裏的煙盒,幹笑道,“有幾個柚子上也帶了葉子的,不過不太多——聽說你學會抽煙了,要不要來一支?”

容謝接過他遞過來的煙,借了個火,便狠狠地吸了一口,他抽煙的動作很嫻熟,畢竟在監獄這種地方,煙也是唯一不被禁止的娛樂活動,染上煙癮是很容易的事。容謝微微眯著眼,望著眼前升騰起來的嫋嫋煙圈,輕聲道:“簡叔,你身上有現金嗎?先借我一些,我想去辦點事。”

簡東平立刻掏出錢包來把裏麵的現金都給了他:“你不直接回家嗎?你媽媽和妹妹還在家裏等著你。”

容謝道:“晚飯之前我肯定能回去,您不用擔心我。”

——

他又去了柳葭的學校,這是第二次,之間相隔整整十八個月。

他看見柳葭背著書包從校門口出來,她穿著學校統一定做的西裝和短裙,雙腿纖細修長,看上去真是幹淨得不得了。可他卻是精神頹廢、胡子拉碴毫無形象。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望了他一眼,身邊的女生立刻拉了拉她的裙子:“別看,這個人看上去精神不太正常。”

柳葭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學校附近的書店。她站在參考書的那排書架前,一本本地翻著。容謝猜測她應該離高考不遠了,可是她的身上倒是完全沒有應考的焦慮,還是一如往常的恬淡。

容謝終於知道為何自己在剛離開那個地方,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再去看她一眼。他喜歡她溫柔又安靜的氣質,像是這個世上無法打碎也無法捍衛的最後一縷堅定,讓他也忍不住內心平靜。

他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年輕女孩,秦卿和他母親的所作所為讓他對女性產生了本能的不信任,他想自己此刻對柳葭的感情也絕對不會是愛情,可是又感到如此平靜,好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麵,被熏風拂皺了一泓春水。

終於柳葭在轉過頭的瞬間發現了他,她有點吃驚,手上的書啪得一聲落在地上,又飛快地合上:“你跟著我?!”

她的突然發聲影響到邊上看書的人,收到了譴責的目光一片。她捂住唇,像是做了壞事一般往四周望了望,指指樓下的咖啡茶座,便先走向樓梯。

她是打算請他喝茶嗎?請一個形象不堪又可能是跟蹤狂的男人喝茶?

容謝覺得很有趣,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暗示。

他走到咖啡茶座的吧台,隻見柳葭已經在點單了,她自己點了奶茶,又轉過頭來問他:“你要喝什麽?”

容謝搖搖頭,他對那些奶精和砂糖過量的飲料都沒有好感。可是柳葭卻會錯了意:“沒關係,我請你——嗯,檸檬紅茶好不好?”

她點了兩杯飲料和一碟曲奇,便挑了個位置坐下:“你認識我嗎?為什麽要跟著我?”

容謝不知為何,被她這樣注視著卻隱約有點緊張,她對他一無所知,而他卻已經聽過太多關於她的故事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不,說是病人應該更加恰當,我聽他說過關於你的很多事。”

柳葭的表情微微放鬆了一些,從他的話裏可以聽出,他是真的認識她的父親的,而現在又是公共場合,就算對方有敵意,也不能把她怎麽樣:“抱歉,我開始還以為……”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如編貝般的牙齒。

“你快要高考了吧?”

“還有一年呢。”她指了指剛買的幾本參考書,“不過也很快了。”

容謝伸手從裏麵挑出兩本來:“這兩本比較好用。”

柳葭笑道:“嗯,老師也說這個比較好。”

“你不著急回家吃晚飯嗎?現在還在書店裏?”

柳葭咬著吸管,微微搖頭:“不想回去,最近家裏不太安寧。”

容謝的瞳孔微一收縮:“……怎麽了?”難道他們仍然還在一起?他以為他出了這樣的事情,那段關係已經結束了。

“不,沒事……沒什麽。”柳葭微微一笑,拎起書包,“不過你說得對,我還是早點回家比較好。但是,叔叔你也要早點回家,也許還能趕上吃飯呢。”

容謝簡直哭笑不得,她喊他叔叔,還主動付了帳。他摸摸臉頰,觸手之間還能摸到胡渣:“我看上去有這麽老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