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她睜開眼的時候,他依然沒有醒,換了個陌生的地方,他卻睡得特別沉。她真是羨慕他的深睡眠。柳葭坐起身,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子,他剛打理過頭發,把額發修剪得很短,露出光潔的額頭來,發際細看起來還有點毛茸茸的。

柳葭伸出手去,抓了抓他的頭發,原來他的頭發不用定型水時還是很柔軟的。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簡單地衝了個澡,然後對著鏡子用電吹風機吹著頭發,鏡子中的那個人表情一片無瀾,看上去毫無攻擊性——叫囂得最凶的人多半外厲內荏,模樣最狠的人也未必就是實踐派,她每時每刻都審視著自己,也告誡自己不能有疏忽的時候。

柳葭把頭發吹到一半,忽然看見鏡子裏映出了容謝的影像,他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睡衣脫下來,根本不避諱身邊還有別人。

柳葭忙放下吹風機:“你要洗澡跟我說一聲,我去外麵。”

容謝走進淋浴房,嘩啦一聲拉上浴簾,簾子後麵立刻響起了水聲:“你做你的事,我洗我的,又不矛盾。”隔了片刻,他又挑開半邊簾子,探出頭來問道:“你不進來一起洗?”

柳葭還是不習慣這麽直白地坦誠相見,聞言便道:“不要,再說我已經洗過了。”

他鬆開手上的浴簾,自言自語道:“現在還很早,還可以做很多事情的。”隻是他自言自語的聲音未免也太大了,就算柳葭正開著吹風機,也能清清楚楚聽見,她決定保持她一貫的作風,碰到應付不了的人和事,就保持沉默,言多必失,少說話都不會錯的。

淋浴房裏的水聲很快靜止了,容謝圍著一塊浴巾便走出來,從身後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聲道:“現在還不到七點,真的很早啊。”

柳葭把吹風機的風力調到最低檔,假裝剛才什麽都沒聽見:“你剛才跟我說什麽?我沒怎麽聽清楚。”她不待容謝回答,又把風力開到最大,專心地對付自己的頭發。

容謝哭笑不得,她現在扯開話題的水準真是越來越高明,態度也越來越自然了:“我知道你聽得見,不過既然你假裝不明白了,那我就直接用行動來證明好了。”他身上還帶著些微潮濕氤氳的水汽,把她新換的睡袍又沾濕了。

柳葭不得不擱下手上正在做的事,轉過頭道:“別鬧,早點去上班不好嗎?”

“我除了法定假之外就從沒休過年假,而且從不遲到。”他手指靈活地挑住睡袍的結頭,輕輕一拉,“可是今天我真不在意遲到這麽一回。”

柳葭連忙按住他的手,才沒讓身上的睡袍直接滑落下來:“你能不大白天想這種事嗎?”

正說話間,容謝的手機卻是響了。現在還早,如果是公事,下屬也不會挑這個時間打電話來。柳葭提醒他:“你有電話。”

容謝揉了揉她的頭發,笑道:“你運氣好,這次放過你。”

他走進臥室,從梳妝台上拿起手機,隻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陳醫生”三個字,陳醫生是容以諾的主治醫生。他接起電話,便聽到對方在電話那頭有點興奮的聲音:“容先生,我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以諾的配型找到了,對方是高精度配型,而且捐獻者的身體狀態很不錯,沒有任何遺傳疾病!”

容謝握著手機,偏過頭看了看洗手間的方向,柳葭仍然在吹頭發,裏麵吹風機的聲響一直都沒停過。他清了清嗓子:“是、這樣就太好了……”

陳醫生笑道:“你的聲音有點不對勁,該不是太激動所以說不出話來了吧?”

容謝低下頭笑了笑:“大概是吧……不知道這位捐獻者是否願意跟我們見個麵,我想當麵感謝她。”

“她的要求就是不跟病人家屬見麵,雖然很奇怪,不過這年頭怪人到處都是。”

“這樣的話,就請幫我轉告她,不管她提什麽要求,但凡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會去做——還有手術後的護理和營養費,這是一定要給的。”

“你要是有時間就來醫院一趟,還有些相關事項電話裏說不清楚,要當麵說。”

容謝再三謝了陳醫生,才掛掉電話。柳葭也吹完頭發拉開衣櫃,開始找今天要穿的衣服。她挑出裙子和襯衫,忽一轉頭,正跟他的目光撞上:“你沒事吧,是公事上出了問題?”

容謝沉默著走到她身邊,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他緩緩地低下-身去,先是單膝,然後是雙膝,最後將臉貼在她的膝上。柳葭頓時有些無措,甚至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他們現在的姿勢,就像是容謝跪在她麵前。

可是他隻是這樣依偎在她的腿邊,許久都沒有說一句話。還是柳葭先耐不住了,出聲道:“你——”

“什麽都別說,”容謝微微仰起頭,看著她,露出淺淡的笑,“我很高興。”

柳葭笑道:“你一個人在高興什麽?”

他伸出手去,扣住她的手指:“剛才醫院打電話給我,說又找到了高精度配型的骨髓。”

柳葭不以為意:“那運氣真是很不錯,這麽低的機率,一連碰上了兩個。”

容謝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運氣的確不錯,畢竟那機率實在太低。可是不管怎麽樣,那個捐獻者就是以諾的救命恩人,我很感謝她。”

“也許那個人別有目的呢?現在純粹的好人也不多了吧?”柳葭道,“捐獻骨髓不是一件小事,如果那個捐獻者知道病人家屬是你,也有可能會提很過分的要求。”

容謝愣了一下,表情有點古怪:“你是認真這麽想的?”

“是啊,現在別有用心的人可是很多的,你怎麽知道對麵的那個人是什麽樣的,就像你之前碰到的那個反悔了的捐獻者,她最開始也是答應捐獻的,可是等到要動真格的時候,還不是反悔了?”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會提過分的要求,其實不管提出什麽,我都會盡力去做到。”

“不管什麽要求都可以嗎?”

“嗯,不管什麽要求。”

柳葭笑著伸出手去,輕輕托起他的下巴:“萬一……人家讓你以身相許呢?”

她的手指有點冰,可是那種滑膩的肌膚觸感卻停留在他的下巴上。容謝凝視著她,微微一笑:“那就要看你同不同意,你要是覺得可以,我就許了。”

——

上午工作的間隙,董秘張景鬆送上來一份柳葭的年假補休和喪假申請,她工作還不久,湊在一起也不過短短兩周的假期。

容謝也沒細看,直接翻到簽字處,在每一份上都簽了字:“她要是覺得一時還緩不過來,就再給她多加一周帶薪假。”

張景鬆檢查了一遍簽完字的文件,全部都整整齊齊地碼回文件夾裏:“能得到你這樣的照顧,柳葭真是幸運。”

“幸運?”他緩緩重複了一遍,“你覺得這是幸運?”

他還記得那一年、那一天,他看到了不堪的場景,最後摔門而去。那段路他走了很久很久,感覺好像已經用光了一輩子。他最終走到一所重點中學門口,那是柳葭在念的高中,柳醫生曾經對他說起過,他說他的女兒從小就很聽話,什麽事都不會讓他擔心。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隻是從另一個人口裏聽說。然而那個一直說著自己的女兒如何乖巧如何優秀的男人卻跟他的母親有染。

他的親生母親,和那個男人,用他們的行動真真切切地告訴他,人類的言語是這個世上最容易被

顛覆的玩意,不論說的時候有多麽情真意切,該翻臉不認的時候卻總是毫不猶疑。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見一見她,見一見那個叫柳葭的、始終緣慳一麵的女孩——他們都是這場混亂中受到傷害的人,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理解他、能懂得他的人。

那天是周五,寄宿生提早放學。他站在門口,隨便找了兩個女生問是否認識柳葭,那兩個女生都茫然搖頭。其實回想起來,他也覺得那時的自己十分可笑,根本就不認識她,連她是哪個班、長得什麽樣都不知道,卻不知道為何想要跟她見上一麵。

正當他想放棄的時候,忽然聽見有女孩子喚了一個名字“柳葭”。他凝神望去,隻見被叫了名字的女生也正巧回過頭來,跟他對視了一下,她紮著高馬尾,露出纖細的頸,高高瘦瘦,皮膚很白,在夕陽下像是正在發光。

容謝原本要朝她走去的雙腿卻硬生生收住了,她這麽美好,對一切毫不知情,可他卻要充當那個撕毀最後一層幸福的假象的惡人,這又是何必?屬於他的負累,他隻要一個人沉默地扛起來,獨自走下去,為何要去拉上一個無辜的人?

他眼睜睜地看著柳葭從他身邊擦過,長長的頭發梳成辮子搖曳在她的身後,她和她的同學腳步輕快地走向附近的公交車站。

幸運或是不幸,其實早有定論,他跟柳葭被綁在一起的那根無形的細線應該就叫“無妄之災”。可總是最無辜的人受傷最深,而最自私的那個人過得最為安穩。他離開柳葭的高中,在回學校的路上,遇到了被小混混欺負的秦卿,真正的噩夢開啟。

——

未滿十八周歲,他便第一次因為當街鬥毆進了派出所。當天晚上,剛飛去外地度假的簡東平律師又搭飛機趕回來,他風塵仆仆,看著他的眼神也並不如之前訊問他的警察那樣嚴厲:“我剛才已經了解過情況了,我們見麵的時間不多,我隻能跟你說一遍。第一,你還不滿十八周歲;第二,那個送去醫院搶救的是個小混混,每天惹是生非,連他的父母都早就不管他了,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他;第三,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你就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你現在的情況比那個小混混更容易博得別人的好感。”

容謝將臉埋在雙手中,一言不發:簡律師的意思他怎麽會不明白?不管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他到底是把人毆打成了傷殘,刑事責任是必須要負的,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來減輕量刑。

“容謝,告訴我,你為何會去打他?”簡東平期盼地看著他,“我看過路上探頭的監控,本來你都已經收手了,你後來為什麽會再衝過去?他是不是說了什麽?對你有人格上的侮辱謾罵?”

容謝抬起頭,看著對方,一字一頓地開口:“很抱歉,簡叔,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我不想說。”

簡東平已經接近半百的年紀,差點被他氣得心髒血管爆裂:“胡鬧!你根本是在胡鬧!你是不是覺得現在自己特英雄,心裏特別美?啊?你的事是*,你不想說,你到時候被重判個七年八年,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準備把話憋著?”

容謝有點神經質地捏著手指關節,可是目光卻格外堅定:“簡叔,你不要為難我,我是真的不能說。”

“好,很好,你不想說,所以我也不能逼著你說。如果你是我的兒子,看我不打死你!”簡東平把記事本拍在桌上,“聽說你當時是為了英雄救美表現自己,那個女生叫什麽,也是你們學校的嗎?是哪個係的?”

那個女生是誰他還真的不知道,隱約有點印象,應該長得還算可以——不過這也是廢話,如果長得不漂亮那小混混也不會放過滿大街的人,就欺負她一個了。容謝回想了半晌,也毫無結果:“應該是跟我一個學校的,哪個係……我不知道,長得還不錯吧,穿著件紅衣服,衣服不是名牌的。”

簡東平滿臉忍耐地在記事本上隨便劃拉了幾句,現在唯一能幫他作證的就隻有這個女生,可他能提供出來的竟然就隻有性別女長得不錯穿著不是名牌的紅衣服這樣幾個可有可無的特征。他越想越氣,點點頭嘲諷道:“也對,你跟人打架,不就是圖人漂亮嗎?如果不漂亮,你還會去幫人解圍?”

容謝沒反駁。他當時就是單純想找人打架,然後就有人送上門來,跟那個女生其實也沒多大關係,不過是順手幫了她一個忙而已,就算是個不漂亮的女生,他也一樣會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