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至黃昏,蒼碧色的群山峰巒也好似披上一層朦朧的暖黃。

一條大河從山間流淌出來,蜿蜒北去,遠望河水幽深,近看則水波**漾,層層清澈,反照著夕陽的光芒,波光粼粼。

十幾個帶著兵器的武林中人,從鑄劍山莊出來,縱馬沿著河岸草地,向北而行。

車金峰正在其中。

他本來按照陳守正的吩咐,做了喬裝之後,到鑄劍山莊去找師叔趙晚歸。

沒想到鑄劍山莊好像對他們今年的名劍之會,格外重視,不隻是趙晚歸早早的受邀前去,莊上已經有諸多江湖豪客,提前兩個月抵達,群英薈萃,聚集一堂。

車金峰把韓文公的事情一講,非但趙晚歸即刻就要動身,另有多名急功好義,或者心慕韓文公名望的人,也要同行。

馬蹄聲聲嘈雜之間,車金峰略微落後了一些,視線微微轉動,打量那些人。

那跟在趙晚歸右側,發絲之間有兩根酒紅綢帶垂落的貴公子,看起來不過是剛過弱冠之年不久,卻已經是號稱“東都洛陽第一劍客”的薑九思。

他父親是朝廷的兵部尚書,這個所謂的洛陽第一劍客,或許有些名過其實,但是,他一流高手的身份卻是做不了假的。

比薑九思稍微落後一些的,是排幫副幫主陳度,身材高大威猛,頷下須如鋼針。

其實這人身上的筋肉並不顯得太健碩,但肩背雙臂寬大堅聳,尤其是露在外麵,挽著韁繩的那一雙手掌,大如蒲扇,指節嶙峋凸起,根根分明,有一種非凡的質感。

雖然是虛虛的挽著韁繩,但車金峰隻要稍盯著他的手多看數息,就會莫名的聯想到,即使是神獅龍象在此,也會被那一雙手挽住,不能掙脫吧。

與近幾年聲名鵲起的薑九思相比,陳度在一流高手的境界之中浸**已久,成名幾十年,在武林中的威望,甚至更在“陶然金羽”趙晚歸之上。

在車金峰想來,這位陳老前輩願意趕赴韓府相助,應該是這一趟求助之行,最大的意外之喜。

當然,除了這陳、趙、薑,三名一流高手,其餘眾人也不是泛泛之輩。

手持鐵扇的中年儒生,是落霞門掌門李聽鬆,那個背後負劍、劍鞘狹長似乎僅有一指寬的枯黃發男子,是南風劍派掌門人南宮雷。

還有東南暗器名家鐵青子,楚地刀法大家杜裂聲,少林這一代俗家弟子中名列前茅的百裏菩提,等等等等。

這些人縱然不是一流高手,卻也是有資格受到鑄劍山莊提前邀約的人物,一個個功夫都遠在車金峰之上。

像那百裏菩提,據說已經擁有六識通明的異力,隻差一點點就能修成練氣成鋼,便也能徹底踏入一流的境界了。

河水在前方漸漸彎折向西,奔馳的快馬,也逐漸沿河岸轉變方向,當正朝著西天落日的光輝時,陽光直射,馬匹不禁微微放緩了速度。

“我去年還到韓老將軍府上拜會過,記得方位,從鑄劍山莊出來,到了這裏,路程已經過半了吧。”

陳度問了一聲。

車金峰拍馬向前,靠近了一些,朗聲應道:“前輩說的不錯,大約再有三十裏就到了。”

陳度微微點頭,鼻子裏冷哼一聲:“這火羅道聲勢不小,號稱二十四護法,四方尊使都是一流高手,但身份遮遮掩掩,也不知道具體是些什麽人物,居然敢打韓老將軍的主意。”

落霞掌門李聽鬆笑道:“不過是趁著武林正道當年剿滅魔教,元氣大傷,休養生息的時候,火羅道才聲勢大漲,想必是這十年太順風順水,以至於丟了當年剛進玉門關的那份小心,妄自尊大了。”

“倒也不能太小瞧他們,那些尊使護法,即使真實數量隻有七成,也已經稱得上邪道中的龐然大物。”

百裏菩提雖是俗家弟子,左手卻常掛了一串念珠,單掌習慣的豎在胸前,道,“縱是少林,如今隻怕也未必數得出二十個一流高手。”

當年軍中高手、武林正道,合共恐怕有超過四十名一流的人物死在西南,重傷隱退的也有那麽一二十人,至於在此之下,那些二流三流的軍將、江湖人,更不好說清了。

魔教的存在,十年下來,依舊沒有被淡忘分毫,固然是因為當初那一戰鎮壓六詔、威懾吐蕃等異國,是值得大大誇耀的功績。

另有一層原因,也是因為那一戰實在慘烈,那些傷亡之人的故交家眷,每每憶起,不免心痛,又怎麽是這麽容易能夠忘得了的。

就拿這一行人來說,之所以一聽韓文公被針對,就願意即刻動身、出手相助,也是因為他們當初在西南軍中,多少跟韓文公有過一點交情。

他們雖非軍士,卻近乎有生死同袍之誼。

至於薑九思,大約是因為他父親跟韓文公在朝堂上的交情。

車金峰心中暗想:那範可憐的供詞裏,好像提及了其他所有護法的身份,都是江湖邪道裏成名已久的人物,雖然有些人銷聲匿跡已久,生死未卜,但他言之鑿鑿,說是加入了火羅道,恐怕不假。

不過,還是等他們到了韓府,我再提起這件事情,借供詞給他們看吧……

西方天際的日暈,又暗了少許,車金峰雙腿一夾馬腹,隨眾人一起催速向前,引頸望去,盤算著應該能在日落之前進城,抵達韓府。

前方不遠,道旁有一座樹林,多植楊柳,柳條依依,全是新抽的嫩芽。

諸多楊柳後方,陰影之下,卜算子傳音入密,說道:“比我們預料的人多了一些啊。”

孟王侯道:“比我預料的人還少了一些呢,吳平羌也是參與過西南大戰的人,居然沒肯出來,嗬,沽名釣譽。”

“動手吧,能殺多少殺多少。”

孟王侯眼皮一抬,兩隻眼睛的下眼皮,倏然間,好像盈滿了湛藍色的光澤,純藍如海,明潤欲滴。

他左手無名指小指屈起,其他三根手指在瞬息之間變換,自點胸腹周遭十四處穴位。

每一處穴位被點時,指尖和衣物接觸,都好像點亮了一顆飄渺卻不滅的星辰。

後方三名護法和卜算子同時出掌,四隻手一起按在孟王侯背上。

四種截然不同,精純渾厚的真氣,洶湧澎湃,決而迸發,猶如江河入海,本該產生一股劇烈無比的衝撞衝突,卻玄之又玄的被孟王侯統攝駕馭,強勢把控。

這四道力量混入他自身真氣,令孟王侯不自覺的脊椎一挺,昂起頭來。

真氣的光輝幾乎從他渾身的毛孔向外流去,整個頭顱好像在這瞬間,成為了某種具有七個孔竅的神秘光源。

還在至少百米之外的眾人。

陳度勃然色變,怒斥一聲:“小心。”

他坐下的馬渾身一顫,四蹄微屈,馬背上的人消失不見。

依靠真氣進行的動作,與單純依靠肢體完成動作的過程,並不一樣。

陳度這一下發力,並不是從他坐下的馬匹借取反作用力,而是體內的真氣轟然運轉,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種種元氣,頓時與他的內功呼應,產生一種強大的斥力。

近在咫尺的那些人聽到示警的時候,他人已經在高空之中,向前發出一掌。

這一掌直接在高空中掀起了一道氣貫長虹的狂飆。

但是也在這時,那楊柳林中讓人倏然警覺的異變,展現在眼前。

那是一股扭動的光,一股渾轉的氣,讓人即使親眼目睹了,也說不出具體的光色,卻將所過之處的事物全部統攝起來。

無論是空氣裏的塵埃、飛舞的柳葉,地上的嫩草、碎石,還是高大粗壯的楊柳樹,都來不及發出聲音,就直接斷裂開來,飛上半空。

至少有十株以上橫七豎八的粗大楊柳主幹,被這一股力量包裹著,轟擊過來。

那是什麽樣的威勢,什麽樣的體積?

當真好比一個小山頭被砸了過來!

陳度的一掌狂飆,本來已經極為驚人,就是十幾個人同時站在他麵前,估計也會覺得那掌力,如同一場大風大霧,足以把他們全部囊括進去,還嫌風廣人稀。

但是跟對麵的那股力量比起來,他這一掌,就好像是小巫見了大巫,一根枯竹竿,對上了一大堆頂梁柱。

那股龐大的力量帶著無數雜物,撞散陳度的掌力,從陳度整個人身邊一掃而過。

但也多虧了他這一下示警,一點阻攔。

眾人紛紛棄馬閃避。

轟隆隆隆————

重物墜地,地麵炸開一圈塵浪,草地破裂,泥土飛濺之際,塵埃撲起七八米高,籠罩了周圍直徑四五十米的一大片區域,伸手不見五指。

以武林高手的目力,在濃濃的塵煙裏,隱約可以看到那些楊柳樹的主幹,墜落在不同的方位,傾斜插地,斷裂的柳條枝葉還在飛舞。

唏律律!駿馬長嘶,有些幸運的馬沒有被這一下砸死,卻也受驚過度,發了狂一樣,從塵煙之中飛奔出來。

斷裂的韁繩在空氣裏飛舞,背上的馬鞍都傾斜碎裂了,馬群朝著不同方向,絕塵而去。

咚!

這片塵埃彌漫的區域還在擴大,其中一個角落,陳度雙足落地,胸口氣血翻湧,臉上漲紅,兩耳的耳膜好像都要向外凸起、受傷。

然而他感受到剛才那股攻勢裏某些熟悉的東西,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的傷勢似的,隻顧著咬牙低吼。

“環天列宿混一大法!環天列宿混一魔功!!”

陳度揚天大喝,功力化作音波震**,掃清周圍的塵埃,“是誰?!”

環天列宿混一大法,魔教秘傳篇章之一,長老級別的才能修習,能短暫的將完全不同屬性的功力混為一體,加速擊發出去。

以這種方式轟擊出去的一招,要遠比同等人數、同等水準,朝同一個方向發力造成的破壞更大。

當初魔教的眾多長老,曾經屢次施展這種功法,跟大唐的鐵炮對轟,隔空反射炮彈,隻要被他們靠近到兩裏以內,炮兵陣地,必然被毀的滿目瘡痍。

這招雖然威力分散,一般來說沒辦法殺死一流高手,甚至功力低一些的,也能提前閃避,但是各派中那些還屬於“新秀”範疇的門人弟子,不知有多少死在這種攻擊之下。

陳度的胞弟,就是因此身亡,屍骨無存。

層層音波擴張,在某個方位傳來異樣感觸。

陳度翻身一掌,剛好對上孟王侯冷冷的一記昏黯掌功。

四目相對,陳度神色一震:“缺額麒麟孟修揚,原來是你這魔教餘孽!”

“錯矣!本座是火羅道南方尊使,孟王侯。”

孟王侯凜冽笑道,“逆鯨客,好久不見。”

陳度成名事跡之中,有一樁就是在江河入海口,將一頭不知為何擱淺灘上,哀鳴不已的巨鯨送回海中,被傳為逆鯨豪客。

就在這一語未落之時,陳度背後人影暴起,另外三道功力同時殺來。

陳度驀然回首,發繩炸碎,亂發飛舞之間,硬扭過身去,憑著另一隻手,架住了朝他麵門攻來的一爪,變掌為拳,砸開了修長闊亮的一柄長刀,又憑手肘格住刺向他肋間的一記手刀。

一臂三化,殘影重重,轟擊空氣。

同為一流高手,陳度這一刻,竟然以一條手臂勉強轟退三人,猶如天神附體,神威凜凜。

但就在他打退三名護法時,一枚黑玉棋子,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忽然嵌在他眉心上。

陳度額頭一涼,怒吼一聲,護體真氣把棋子震的炸裂開來,額頭上卻多了一塊紅斑,流下殷紅璀璨的鮮血。

渾身精力都好似從那紅斑之間流出小半,驟然一衰。

孟王侯右手一帶,將陳度身子扳轉,左手輕飄飄一掌拍在他心口。

看似隨意的一掌,實在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一掌打散了陳度雄渾難斷的生機。

令他筋骨之間發出一連串破裂的聲響,直接傳到身體之外,連周圍的空氣都受到擾動。

“逆鯨客,永遠不必見了。”

陳度晃了晃,踉蹌一步,倒了下去。

孟王侯帶著三大護法閃身消失。

塵煙之間,柳樹傾斜。

卜算子用一個散如意坐般的姿勢,坐在一截柳樹之上,居高臨下,環顧四方,手指夾著棋子,在空氣中沉緩的劃過。

在這個動作之後,再看那些無序的柳樹雜物,又好像別具奧妙。

塵煙外的一處,趙晚歸手握刀柄,雙眼微微眯起。

棄馬逃開的時候,眾人都有不同的方向選擇,那些人或許還沒有察覺到,但趙晚歸剛一讓開,就覺得自己身邊方位景物好像有些異常。

對一流高手來說,無論身處多麽陌生的環境裏,敏銳的感知,都可以為他們迅速帶來一份熟悉、適應的感覺。

但是就在那股沛然巨力墜落之後,這種感覺忽然模糊了起來。

他分明聽到陳度的吼聲,區區百十米的範圍,居然不能分辨出對方具體方位何在,無法過去相助。

“趙前輩。”

趙晚歸視線一轉:“九思?”

薑九思提劍而至,目視塵煙:“這是奇門陣法,隨物任化,憑風布陣,是要將我們隔絕感知,分而破殺,陳前輩,恐怕已經遇險了。”

“不破此陣,我們逃也無門,前輩,敢以赴死之心入陣嗎?”

趙晚歸一笑,隱有幾分自嘲道:“我無能的事多了,赴死,倒還不算能力之外。”

薑九思耳裏聽著河麵上的長風波浪之聲,聲音好像也應和著水聲。

“那就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