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邊軍。

星夜燦爛,浪濤之聲不絕於耳,韓世忠臨河遠望,雙手負在背後,手中握著一卷剛送來沒多久的聖旨。

身邊,一名親信士兵正在向他講述從大宋境內打探過來的消息。

“陳道子率領的十萬大軍在梁山水泊上,全軍覆沒,他帶領大軍太過深入了,主帥身亡之後,各級大將又被擒拿,八百裏煙波,讓那些士卒逃無可逃。”

“二十艘定風平波大艦,損毀一二,其餘也全部被梁山人馬繳獲,泉城再度落入梁山掌控之下,青州、密州、沂州也相繼受到梁山鎮壓。”

“大名府王煥兵敗,被盧俊義生擒,其餘士兵傷亡數千,投降數千,又有萬餘潰散,僅餘不足兩萬人馬退守。”

“江南水師追擊高托山部,中了埋伏……西川呂師囊部下,全換了紅衣,吞並李太子、楊天王等各路匪寇……”

“兩浙路的石生也已經壯大,一改往日優柔寡斷之態,狠下殺手,清掃周圍山賊頭目,收編嘍囉為部下,有人看到他軍中多了一員女將,打陳字旗……廣南路反軍之中,出現林衝的旗號……”

浪花不斷拍打在河岸淺灘之上,化作一片片淺白浮沫。

韓世忠身邊的親信,換了一個又一個,都是受他的指令,前往不同地方打探消息,回來稟報的。

最後來的是兩名女兵,身背法器鐵傘,但這鐵傘色澤銀白,比平時大帳將官所用的小了一號,腰間還懸有小鼓,處處都顯出精致玲瓏,機敏迅捷之勢。

這兩個是來自於梁紅玉麾下,一個名喚司馬文薑,早年就是江湖異人的高徒,武藝高強,與梁紅玉也是姊妹相稱,另一個叫做丁玉環,年紀尚幼,是梁紅玉親自招攬培養,身上少了些血火之氣,但極顯慧黠。

韓世忠見到她們,眼中浮起一點笑意,聲音依舊平淡:“你們營中眾人,近來不在界河畔,莫非也去打探消息了嗎?”

“大將軍不要小瞧了我們。”

丁玉環英氣勃勃,雙十年華,說道,“夫人派姊妹們打探的,或許正是大將軍的部下不曾打探的呢。我們雖然不懂針線,但查漏補缺,還是比男兒家細致得多。”

司馬文薑笑著摸了摸丁玉環的長發,道:“紅玉姐派我們去各地城鎮之中,打探義軍所過之處,風評如何,近來已有所得,特命我們來報給大將軍。”

韓世忠輕咦了一聲:“說來聽聽。”

“我們離開邊軍不久,就先在些酒樓食肆之間,聽到關於各路反賊頭領的傳言,尤其是梁山那位大頭領,都把他傳的如魔怪一般,更是個搜盡青樓女子的**魔。”

司馬文薑娓娓道來,“不過等我們繼續探查,風評就大不相同。有人到了兩浙,打聽到石生麾下的兵馬,不傷稼穡,他軍中還有個叫九尾龜陶宗旺的,極擅農事,四處派人傳授漚肥之法、除蟲之計。”

“有人到了江南,聽說高托山的兵馬換了紅衣之後,也都有禮有節,不再去驚擾鄉裏,征調村莊百姓幫他們製作草鞋箭袋時,竟然還會付錢。”

“有人到了廣南,打探多日,得知廣南反賊之中多有人修煉邪術,要用人骨獸骨,蒙製樂器法寶,他們原本殺俘殺獸,後來不讓殘殺俘虜,又改為翻掘墳墓,之後就連掘墳的都被處罰示眾,紅衣漸多,邪術漸少。”

韓世忠越聽,眼神越是變化深邃,眉頭緊蹙,不禁說道:“這都是你們親耳所聽,親眼所見?”

司馬文薑肯定的點了點頭,道:“我去的是京東東路,踏過泉城,深入濟州,還打扮成乞丐,混在一支流民隊伍裏走了小半日。”

“那些流民,本來是陳希真攻打梁山的時候征調的民夫,聽說陳希真兵敗,民夫們四散逃竄,惶惶不可終日,結果卻被附近的村莊略為接濟,指點他們去向梁山施粥的地方,將養一陣時日,就可以被安排尋到荒田安置。”

能讓鄉間地頭的農夫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想梁山的人在當地到底有多高的名望。

但是這種事情未免太……

韓世忠依舊有些不敢相信。

他知道梁山那群所謂的反賊,原本都隻不過是各地逃難的青壯,所以存了幾分惻隱之心,但他也從來不覺得,梁山的人在舉起反旗之後,還能一直保持著老百姓的樸素道德。

別以為他們曾經是農夫,就一定會體恤農夫。

相反,古往今來,大多數百姓造反之後,要不了多久,就會仗著刀槍,搶奪糧食家禽,毆打那些敢於違逆他們的人,甚至縱火燒屋。

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活不下去的人變成徹頭徹尾的土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可是梁山的存在,就好像是違反了無數舊例常理,甚至要帶著其他反軍,也違反常理去行事。

“梁山……”

韓世忠沉吟片刻,道,“即使關洛陽,即使梁山的頭領們,當真如此高潔,他們又是如何約束其他地方的義軍的?”

不必別人回答,他自己已經想到,“是那紅衣?”

司馬文薑點頭說道:“那紅衣,據說是來源於梁山大頭領掌握的一隻神蠱,可以吞噬官兵的修為,把精兵變成凡夫,然後變化成紅衣。哪怕前一天還是村裏老漢,隻要能撐過紅衣附體的壓迫,就可以擁有不遜於魔道精兵的實力。”

韓世忠了然道:“天下著紅衣者,都源於他,也可以被他輕易剝奪,各地造反的人自然沒有誰敢不遵守他的規矩。”

“此人,實在是超邁世俗的異數啊!”

他這句話意猶未盡,留下其中的感慨餘韻。

——這樣來說的話,現在的梁山及天下義軍,無論是誌向、軍紀還是實力,都真的有了與朝廷抗衡的可能。

甚至,假如不算上界河畔的這三十萬邊軍的話,朝廷反而是處於極大劣勢的一方。

韓世忠冷麵如鐵,沉默許久,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聖旨。

天邊有細微的白色電光,在雲層之間閃過。

韓世忠暮然回首,身影如同煙霧一卷,憑風消散,渺渺而去。

丁玉環一手握住傘柄,環顧四周,驚訝道:“怎麽了?”

司馬文薑仰頭看去,不太肯定的說道:“似乎是有煉就金丹的高人,迫近了界河。”

天邊烏雲之中的電光太細,在這裏甚至聽不到一點雷聲。

但是韓世忠須臾之間,已經到了能夠聽見雷聲的地方,再一步跨出,就深入烏雲之中,截住了那道運轉雷法的身影。

幾個呼吸之後,兩道身影降落下來,立足於河流邊緣,一塊突出的巨岩之上。

這塊巨岩及周邊亂石,形如臥牛,在當地叫做“大牯磯”。

林靈素落下之後,身上純白仙氣繚繞,衣袖上卻已經缺了一角。

他垂眸看向衣袖:“想不到當年被童貫冒領功勞,百般打壓的小將,如今居然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相隔十裏,你就知道我已經來了。”

“那是因為元妙先生還如從前一樣,無論是喜是厭,都正大光明,倘若換了一個隱形匿跡的鬼祟之人,韓某就沒有那麽容易能夠察覺了。”

韓世忠負手道,“韓某聽說元妙先生造反,如今在梁山上也坐了一把交椅,不知道深夜來訪我大宋邊軍,有何貴幹?”

林靈素袍袖一揮,放出完顏宗翰等人,說道:“關洛陽讓我給你把這些遼國使者送來。”

“遼國使者。”

韓世忠眼一瞥,“遼國是想跟梁山結盟嗎?”

林靈素撣了撣袖子,冷淡一笑:“這些事情你不要問我,反正關洛陽說,遼國不日就要攻打你們,這些人他看著礙眼,就隨你怎麽處置吧。”

韓世忠凝視著那些遼國使者。

“遼國要來?我大軍沒有分兵去梁山,他們又怎麽可能大舉進犯呢?”

他突然笑了起來,“不過,煩勞元妙先生回去給關洛陽帶一句話,就說……”

河麵上好一陣大風吹來,浪花濤濤,拍擊巨石。

大浪聲中,衣袂翻飛,林靈素聽清了韓世忠的話,不禁露出少許驚奇之色,舉步要走時,又轉過身來,對著那將軍拱手行了一禮。

林靈素走後,韓世忠鬆開五指,聖旨失手落在巨岩之上,沿著巨石的坡麵,滾落到水中。

浪濤一卷,那一抹明黃便不見了蹤影。

沒過多久,韓世忠回到府裏與他夫人低語一番。

梁紅玉聽罷,斷然道:“不行。”

韓世忠眉間一攏,隨即明了,笑道:“夫人這句話,是指什麽不行?”

梁紅玉眼波流轉,斜著看他:“一個完顏宗翰的分量,遠遠不夠。你就算是糊弄自己人,也多少該有點誠心,畢竟軍中還有些人,如楊誌等,他們可不是你這種裝出來的冷肅鐵麵。”

韓世忠攬住梁紅玉肩頭,溫聲道:“夫人說的是啊,那麽糧倉那邊就由夫人去處理,我去尋些誠意回來。”

梁紅玉輕歎了一聲,抱住他的腰,依偎著說道:“這麽大的事,你就這麽三言兩語之間說定了,就不再考慮考慮麽。你確定這是對的,以後不會後悔?”

“夫人讓文薑她們把打探到的消息報給我,不是就已經存了這份心意嗎?至於以後,以後的我縱是後悔,那跟現在的我又有什麽關係?”

韓世忠輕吻梁紅玉的額頭,後退了兩步,飄身而去。

梁紅玉點了點額頭,輕笑一聲,離開韓府,到了大軍糧草囤積之處。

這裏是軍機重地,不知多少精兵強將,法術高人把守,但以梁紅玉的身份,也不會受到什麽阻礙。

她在倉中施法,有條不紊的把所有糧食轉入十尺泥壤之下,封存隱藏,徒留一些空箱在倉中。

另一邊,韓世忠孤身渡河,閑庭信步地沿著遼軍大營行走,隻見軍營城寨之間,夜裏除了成千上萬值守巡邏的士兵之外,還高懸一麵麵高僧開光的法境,照耀周邊,使魑魅魍魎,輕身斥候,無所遁形。

但韓世忠走過的地方,那些肉眼、法鏡根本照不出他的身影,鏡麵整個都會暗淡一瞬,猶如遠比鏡子大得多的某種巨物,從旁邊經過。

有遼兵轉眼去看時,鏡中依舊光滑,也就不曾在意。

越過營寨,便是城池府邸。

遼國上將寶密聖,一向喜歡用花瓣,檀木,龍誕香,以沸水沐浴熏洗,在他自家府邸中挖了一個大水池,池邊如蓮花狀,池底沉降著許多佛家八寶器具,池水色如淡金,溫熱養人。

“都不要來煩老爺,大帥已經派了使者去……哼,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要真正向宋軍開戰了,可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鬧,老爺我要養精蓄銳,速走,速走!!”

寶密聖趕走幾個平日裏最寵愛的美婢,反而叫了幾個部將,跟他一起泡池子,幾個大老爺們,脫的渾身光潔溜溜,隻有胸口和那處毛發旺盛,一起談論些修行、打仗的章法。

幾人正說到酣暢時,忽然聽到有人鼓掌。

“好好好,人都說寶將軍有勇無謀,想不到如今在兵法上也有這樣的造詣。”

“什麽寶將軍,老子又不姓寶!你是那個……”

寶密聖嬉笑聲未落,陡然從池中暴起,撲殺向院牆一角。

他臉上哪裏還有半分笑意,圓潤的臉孔,此刻整肅的如同金剛銅麵,露出威嚴獰怖的神威。

他所修煉的佛門《金剛弗能勝功》,意思是指練就不可摧毀,任何敵人也不可戰勝的金剛巨力真身。

此刻一出手,就是十成十滔天的威勢,整座華貴開闊的府邸,若被他這一擊打中,所有屋舍也要連綿倒塌,池水填平,蓮池動**,夷為平地。

而在他背後,他所有的部將都運足功力,要趁這個機會做佛門真言獅子吼聲,驚醒城中諸將,向南院大王兀顏光求救。

這些人太熟悉那個聲音了,根本不需要經過腦子,就能認得出那是韓世忠的嗓音。

但隻聽半空中,寶密聖慘叫一聲,陰沉黑暗的夜色之中,每一分來自夜的韻味,仿佛都是那沉重無比的刀鋒。

池水中諸多將領的聲音被斬斷,咽喉也被斬斷。

花瓣全部從水麵上驚起,在半空中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兩半,變成兩層薄花落下,重新覆蓋在已經染紅的池水之上。

萬千刀鋒刀流融匯於這一方夜色,所有蜿蜒刀氣的權柄,都掌握在院牆上,掌握在韓世忠那個探手虛握的動作裏麵。

他以刀氣圈攬,帶著這些人的屍體離開,整個過程裏麵,外麵的人沒有聽到半點異樣。

一牆之隔的侍女,還在恭敬的等待。

當夜,宋軍大倉起火,燒毀糧草不計其數。

諸多將領在大火中發現遼國上將寶密聖等人的身影。

韓世忠悲怒交加,長刀所向,一擊之下轟平糧倉,諸多遼兵屍骨無存,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遼國精銳參與這場暗襲,隻有寶密聖等人修為不俗,留下殘屍。

……

林靈素回到梁山,聽說關洛陽已經閉關,隻好先找來魯達,李開先,李應等人,傳達韓世忠那番話。

“大宋天命十年,七月十三夜,遼軍不計代價,奇襲宋營,燒毀糧草,翌日,遼軍旌旗蔽日,萬箭齊發,大舉進犯,大宋邊軍無奈,與之決戰,將力求,渡河奪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