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拳來的無聲無息。

出拳的人雖然抱著必殺之意,一拳打向敵人的後腦,但是神情氣度居然是一派慈和安寧,雙眼似閉非閉,嘴角似乎還有微笑。

好一個和藹的老人家,正是七殺教主那燕平生!

這菩薩一樣的拳法,也正是《文殊師利伏魔手》中的一招智珠拳印。

本來這樣的拳法,比起遠古文明的種種武學來說,還顯得非常粗淺,招數的威力,根本配不上燕平生九重天的這個武學境界。

當初他以這套拳法麵對比自己低了一重天的古運青,都是一個失敗的下場,可見其中的差距。

不過正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如今的燕平生,跟幾天之前的他相比,已經有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關洛陽為他仔細挑選注解的百氣真身,及九重天武功精義,都在他運棺南下的這段日子裏麵,被他熟讀於心。

行走坐臥,一呼一吸,幾個晝夜以來,無時無刻不在修煉其中的奧妙,重新夯實根基,把他本該能夠發揮出來的潛力,完全挖掘出來。

“脫胎換骨”這四個字,不僅是形容,更是事實。

燕平生如今的這具肉身,光是骨骼內部結構,都在這段時間裏調整了不下十次,逐節遞進,按部就班,卻又一日千裏。

如今的他,就算是放在遠古文明的九重天武者群體之中,都可以稱得上一句強悍。

可惜的是,他所要攻擊的這個人,並不是單純的九重天。

滅正雷擁有的境界遠遠高於他這具身體的根基,而光是他這具身體的根基,也並不比燕平生弱。

當這無聲的突襲,從一裏之外急撲而來的時候,空氣中極細微的物質已經開始扭合,成為更加強韌的細線,密布在滅正雷背後的長空之間。

當燕平生這拳剛剛打出去的時候,手臂還沒能完全伸直,就察覺到了危險的禁錮感。

他的動作驟然停頓,天地四方,無數細小的絲線,已經觸及到了他的身體,扯住他的動作,攔住他的去路。

這一拳隻要繼續向前,必定在頃刻之間被這些細線分屍。

而如果現在想要逃的話也已經晚了,因為這些細線,並不是靜止不動的陷阱,而是千裏神鞭的一部分。

每一根絲線都是一條鞭子,靠近了這些鞭子的生物,如果還想逃離,便將迎來萬千長鞭反卷,鞭梢抽斬之勢。

那一刻,對手就會體驗到,當鞭子的速度加速到真正與閃電相同時,會帶來多麽利落的死亡。

滅正雷甚至根本沒有轉過身去,就已經精確的知道,下一個瞬間,背後那個偷襲者將會被劈成多少塊。

可是燕平生在不退不進,死亡來臨的前夕,做出了一個極細微的動作。

他腕部的皮膚劇烈扯動了一下,緊貼著腕部的一隻細箭,就飛了出去。

那是箭嗎?

那本來不是。

那是燕平生在發覺七殺教總壇出了變故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腦子裏閃過的一個念頭,將他隨身攜帶的一本薄薄的書冊,硬生生擰成了一支細箭的形狀。

看似紙質的箭,在飛射出去之後,遇到交錯如網,攔截在前的細線長鞭,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被劈開。

反而因為箭尖與那些長鞭的碰撞,使整本書冊發生高頻而細微的震**,紙張的表麵凸顯出了近似金屬被灼燒之後的光澤。

烙印在紙張中的痕跡,在這種振動之中變得更加活躍起來,橫豎撇捺點折鉤,每一個筆畫都鮮活的遊走,躍然紙麵之外。

字字珠璣,從箭身中飛散出來,化作漫空道吟。

“遠古大莽荒時,有地母一族,根基天成,智慧洗磨,於漫長史書間,錄下無窮奇想疑思,揣摩解答,漸窺道妙……”

不知是誰在虛空中著書,字句淺緩,音韻綿長,似要回**天涯,從遠古的塵埃中重新發掘,蔓延到全新的歲月,匯入天道人道的洪流之中,直至久遠的未來。

“參悟物象真理,微塵軌道,窮究道力之變,得無上樂趣,謂之物學,亦即武學,武道學問也……”

玄音回環,滿山風霧皆靜。

草葉不動,微塵不搖,天上雲霧停滯,山間風氣盡息。

隻有一個個文字飛射出來,飛向高空,在雲空中盤旋,如同一個金色的光環。

那千裏神鞭,如同巨大藤蔓的氣血異響,剛好豎立在這光環的中心處,仿佛是被這一圈光環嗬護著長大。

二者之間並沒有顯出什麽矛盾衝突的態勢,反而好似相得益彰。

七殺教的眾人遭受連番變故之後,心中震驚,恐懼,茫然,畏縮的念頭,本來此起彼伏,層翻浪湧,不能寧靜。

而如今被這滿空玄音籠罩之下,隻覺得層層情緒都沉澱下去,心湖空靈莫名的伴隨著這些聲音,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思考之中。

往日修煉太歲武道的許多疑惑,都有了新的靈感。

即使是滅正雷,也陷入一種情不自禁的短暫恍惚。

隨即悚然!

九重天以下的武者,抵抗不住這滿空玄音,地母一族的人,又最容易陶醉在這玄音之中。

燕平生卻把這本書讀了一路,把這些字跡看了一遍又一遍,反而成了在場所有人中,對這些聲音抗性最高的人。

他趁著諸多鞭絲鬆懈之時,拳頭已經推著那一支箭,刺入了滅正雷的後腦。

雖然隻是刺入了半寸,卻讓滅正雷發出一聲痛吼。

這個來自天宮的高手,兩眼之中,閃過無數細絲交錯,或曲或直的軌跡,就要重新操控周圍的鞭絲,斬殺燕平生。

但他剛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時,又有一劍,在他麵前推移而來,刺入了他的額頭。

‘這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滅正雷眼中風雲色變,震驚困惑無比,他分明感覺到那空中玄音,是對地母一族的人,都存在一種奇異的吸引。

然而秋笛剛才,卻絕對沒有受到滅正雷那麽嚴重的影響,所以才能在滅正雷恍惚之際,飛身來到,刺出這一劍。

燕平生的拳箭,刺不破滅正雷的顱骨,對方滿頭長發纏繞到箭上,更讓燕平生聽到自己的手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秋笛的寶劍卻從滅正雷的額頭直插進去,貫穿大腦,直到劍尖與箭尖相觸。

滅正雷聽到自己的腦袋裏麵,那兩件兵器相觸時,發出的一聲輕響。

緊接著,猛烈的彩色光芒,就從他雙眼雙耳,鼻腔嘴巴裏麵噴射出來。

秋笛那把寶劍上噴湧的彩色光流,瞬間把滅陣雷頭部的血肉,全部燒成飛灰,隻剩下一顆被燒得猶如水晶般的頭骨。

“我轉!!!”

滅正雷胸腔之中,發出一聲猛烈的嘶吼,身子一轉,把自己脖子扭斷。

那水晶般的頭骨,還掛在燕平生的紙箭上,滅正雷無頭的身軀,已經急速墜落。

他在山頭上踏了一腳,向西方狂奔而去。

隻因沒了頭,到底有些不方便,秋笛淩空一劍,有一道弧光劈在滅正雷的背上,使他身形略微偏移,飛射出去的時候,一頭……一脖子撞在了西邊的山頭上。

那山頭上被開了個洞,煙塵四起的時候,滅正雷已經不管不顧的穿透山體,繼續向西逃遁。

他腦袋被燒掉的時候,已經被秋笛劍上的彩色光流重創,全身氣血被彩光抽取燃燒,足足削掉了他六成的氣血。

秋笛手裏一劍直指長空,劍身頓時收納周邊光線氣流,生出一股極強的飛行動力,帶著他整個身體飛天而去。

七殺教的人,隻見一道彩色流光飛上高空,穿過雲層,又在遠處降落下去。

那樣的景色,猶如一道巨大的彩虹橋,橫跨群山。

橋上雲收雨霽,霧破天開,橋下青山綠水,壁崖幽寒。

不過,在那彩虹橋的前端,被砸在橋底下的那個人,卻發出了刺耳的怪吼,使這份壯麗的景色,顯得有幾分美中不足。

那裏劍鳴風嘯,連綿不絕,震動山地,宛如有齊山的巨獸在垂死掙紮。

良久之後,秋笛才走了回來,一手提劍,另一隻手上,還抓著一條腰帶。

“燕教主?”

“武當的人?”

秋笛與燕平生對視一眼,一個看到對麵手中頭骨,一個看到道士手中腰帶,不禁同時露出笑容來。

燕平生回來得雖略晚一些,卻也聽到了滅正雷交代古運金的那番話,自然不會分不清敵友。

“這個混賬東西,開口就是要滅我七殺教上下。”

燕平生拿著顱骨說道,“我準備把他這個腦袋留著,做成一件錘子,讓他為我七殺教做一做貢獻,不過這骨頭是你燒出來的,還得看你的意思。”

“此人修煉千裏神鞭,本來頭上毛發練得很是不俗,頭骨更好,又經過我的燒煉,確實是製作兵器的好材料。不過教主身為撫育一方的人物,要注意形象,使這樣的兵器,終究有些不妥。”

秋笛把手裏腰帶遞過去,說道,“他這腰帶,實則是一件中品造化神兵,假如當時他施展千裏神鞭的時候,將這件神兵也用上,威力一定更加非同凡響。”

“教主要想出氣,拿他這件兵器,日後打他的同黨,不也很好嗎?”

燕平生有點可惜的摸了摸手裏晶瑩滑潤的頭蓋骨,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二者剛聊了幾句,七殺教的眾人也全都圍攏過來,好一番熱鬧。

眾人要簇擁他們上山時,燕平生卻抬手示意眾多長老、執事、弟子們,都等一等。

過了片刻,隻見山道上一匹高頭大馬拉著板車,慢慢走近了。

板車上放了一具棺材。

眾人雖然還不知所以,但看見棺材,也都安靜下來。

燕平生走過去,手撫著棺材,緩緩開口說道:“老夫不在總壇的這段時日,遭遇非常離奇……”

七殺教總壇的人,聽著他們教主的言語,那一張張老少不一的臉上,漸漸都露出了相似的神情,震驚且傷痛。

秋笛默默的看著這一切。

幾個時辰之後,在七殺教的眾人給秋笛安排的院子裏麵。

小螃蟹在石桌上爬來爬去,嘀嘀咕咕的說道:“那個七殺教主身上的東西好奇怪啊,看起來是在說我們地母一族的武道,但是,寫成那本書的方式,根本不像是用我們的武學來完成的。”

秋笛問道:“地母神族的武道中,也有許多利用聲音、光線的部分吧,那本書裏麵有發光的字飛出來,並且發出聲音,算是很奇怪嗎?”

“我們的武道,雖然看起來也有研究利用光、熱、雷電等等,特別是我們元君廟,更是這方麵的行家,其他兩個勢力,很多武功在君主手上時,也會注意探求物質以外的變化,但是我們的根底上,都是以物質為本。”

小螃蟹說道,“而寫那本書的人,是反過來的,他寫那本書的時候,精神上的比重,是遠遠超過物質方麵的。”

秋笛思忖道:“你的意思是,這位七殺教主遇到的恩人,不是來自地母一族,更不是來自神殿方麵?”

燕平生之前的描述,雖然有略微提到被高人所救等等,但是這一部分並沒有說的太詳細,他說那段話,主要還是為了打破七殺教坐井觀天的想法,培養起足夠的危機意識來。

不過在秋笛想來,那高人絕非元君廟這邊出去的,既然又出手滅殺了來自天宮的人,那便有一定的可能,是來自太淵神殿。

現在小螃蟹卻有另外的看法。

“我不能把話說的太絕對,但是我看,那人多半真不是地母神族的。”

小螃蟹說道,“你忘了嗎?我們曾經跟武當的人聊過,為什麽我們被埋藏沉睡了幾千萬年,卻會在五十年前開始蘇醒。”

秋笛神色一動。

小螃蟹又在桌子上蹦了兩下,繼續說道:“而且我告訴你啊,太淵神殿的中高層,是一群特別討厭的自大狂,戰爭狂,在我們那個時代,他們從創立到崛起成為頂級的勢力,隻花了千年時間。”

“而在那千年裏麵,幾乎每一年,都有多個部族、國度,被他們所夷滅、征服,不擇手段。按照七殺教主說的那幾件事,還有字裏行間對那個人的尊崇,我覺得也可以作為一種證據,說明那人不是神殿的高手。”

說著說著,小螃蟹發出了奇怪的笑聲。

“嘿嘿嘿,而且那本書發出來的聲音,真的好好聽啊,就像以前,元君娘娘對我說話的聲音……”

其實之前這小螃蟹沉醉在箭書玄音裏的時間,比滅正雷還長。

不過秋笛與她慧境合一,彼此意識,卻還是獨立自主的,受到的影響沒那麽大,所以才能夠抓住那個機會。

秋笛失笑道:“你不是很怕元君嗎?”

“你不懂啊,我說的是以前,我還不是元君弟子的時候。”

小螃蟹蹦起來,抓住了秋笛耳側垂落下的一縷發絲,像**秋千一樣掛在上麵。

“那個時候,元君娘娘是我最最喜歡的人,隻是聽到她的一句話,我都可以開心好長時間,可是後來,我成功拜了師,就……”

小螃蟹支支吾吾,“當然,娘娘還是很好的,她要是不管著我吃飯、功課、交朋友的話,那就更好了。”

秋笛恍然道:“對了,你又該吃飯了。”

“吃你個球!”

小螃蟹連忙說道,“等等,有人來了。”

小螃蟹爬到秋笛肩頭,繞到後頸,隱藏在發絲之下,外麵果然來了一個人。

燕平生進來之後笑道:“道長覺得這院子如何?”

“心憂大事,無暇觀賞。”

秋笛說道,“不過既然教主來了,這樁大事,也終於可以議一議了。”

燕平生也不是個繞彎子的人,坐在一邊,抓著茶壺倒了兩杯,說道:“我看道長的身手,就明白道長也知曉許多秘密,此來的用意,是要我們七殺教投靠大明吧?”

“本來隻是來結盟而已,不過滅正雷他們死在這裏,情勢就比我們之前預想的更加緊急了。”

秋笛開門見山,把遠古文明、三大勢力等等事情,都說了個明白。

燕平生聽到以北方為緩衝之類的話語時,麵上不禁有些冷笑之色。

秋笛心中也有些慚愧,很是無奈,當年他們也是不肯輕易停止北伐的,但是綜合考慮之後,大明方麵確實還沒有那樣的實力。

好在燕平生並沒有在這件事情上多做糾纏。

人情上說不過去的事情,卻可能正是現實的無奈,沒有足夠實力的話,再好的心意也不能去實現。

二人商議許久,算是把大明對七殺教開展各類支持的事情,都定了一個大體的框架。

他們聊到天色已深,等到燕平生準備離開的時候,秋笛又問了一句。

“燕教主,之前你提到過那位救了你的高人,你可有他的聯絡方法,具體名諱?”

燕平生思索道:“前輩自稱姓關,名洛陽,他說過將會南下,應該也會到川蜀之地來一趟。”

“關……”

秋笛愣了愣。

燕平生見他麵色有異,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這個名字,讓我想起一些事情。”

秋笛捏了捏鼻梁,閉眼片刻,抬頭對著燕平生笑道,“燕教主,不知道能不能畫一下那位前輩的相貌給我看?”

燕平生沉吟片刻,點頭直接沾著茶水,在石桌上畫出一個人像來。

他早年雖然讀過詩書,畫道上並沒有什麽高深的造詣,隻是武道精深之後,控製入微,畫出來的圖,栩栩如生,與真人相貌幾乎別無二致。

“洛陽,成周……”

秋笛看著那幅畫像,定定的出神許久,不禁又笑了起來。

小螃蟹在他耳後悄悄的問:“你在笑什麽呀?”

“沒什麽。”

秋笛輕笑,舉杯仰望蒼天,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在笑,可能隻是在想,有的人雖然自稱不會起名,有時候名字取的卻很恰當。”

“人似秋鴻……去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