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氣爽,雲白草碧。
秋笛道人漫步北上。
武當如今的山門雙式中,霸下登山掌,極為看重步法的運用,有龍龜踱步,千裏庭戶的美稱。
秋笛雖然走得悠閑,其實速度極快,腳下宛如縮地成寸,遠勝奔馬,但身邊卻沒有多少風聲異動。
旁人就算與他擦肩而過,也不會有被颶風撕裂的風險,最多感覺身側微涼了一下,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
穿過荒野,穿過田地,眼看前方一座城池,遙遙在望,城門下站了一個懷抱長劍,冷麵俊朗的年輕人。
秋笛看出此人氣度不凡,心中微動,速度略微放緩一些,氣息更加收斂。
然而那抱劍的男子,已經注意到他,特意向旁邊走出兩步,截住了秋笛的去路。
“秋笛道長。”
蘇回略微躬身,“洛陽前輩讓我來接你。”
秋笛心中驚訝,道:“關師兄已經知道我要來?”
蘇回伸手引路。
秋笛也不再問,跟在他身邊,向城中走去,路上頻頻打量兩邊街巷,又看著在他身前引路的男子。
蘇回一言不發,目不斜視,但步速拿捏的恰到好處,與路上行人和秋笛之間的距離,都顯出一種和諧的韻律,不會有任何需要刻意避讓或者彼此碰撞的顧慮。
秋笛心中不禁暗讚。
“好一個清冷劍客,儀表不俗,風度更是不凡。”
沒過多久,兩人來到一座湖岸邊,踏上長廊。
秋笛認出這是八卦教的九曲玲瓏閣,其實整座湖麵長廊的布局,還暗合奇門陣法,隱隱有些武當法術的影子。
進入玲瓏閣的風笙堂內,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八麵大幡。
其中有五麵大幡下,各自捆著一道身影,雙手反綁,跪伏在地,萎靡不堪。
秋笛一眼掃去,那五人,有道士有壯漢,有美人汗濕紅衣,有老者禿額怪貌,還有武當叛徒,九宮道人。
八麵大幡是在風笙堂內一側,排列成半月形,而在這八麵大幡的斜對麵,也就是秋笛左側,有一道身影坐在長案後麵。
“關師兄……”
秋笛不自覺的哈了口氣,笑道,“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了,不過我說過我會回來的,還不算太晚。”
關洛陽招呼道,“來,嚐嚐我剛調的這壺酒。”
秋笛到那長案側麵坐下,接過一杯酒來嚐了嚐,隻覺味道清冽甘美,回味又有棉辣入喉,讚歎道:“好酒!這是什麽酒?”
“是我剛剛取玲瓏閣裏的一些酒水和果漿調配而成,還沒有名字。”
關洛陽嚐了一口,道,“因為一位好友愛酒,我也跟她學了些調酒的手段,之前看書有所收獲,來了興致,調酒為自己慶賀一下。”
秋笛看到關洛陽手邊果然放了一本書,翻開了一半,書籍上的字形古怪,每一段字跡顏色都有不同,光是一頁紙上就有七八種色彩。
一眼看過之後,秋笛就覺得心中微微有些不適。
可是小螃蟹卻不知什麽時候盯住了那本書,如癡如醉的跌落下來,在桌上滾了一圈,還向那本書爬過去。
秋笛連忙叫道:“小靈……”
關洛陽笑道:“無妨,她隻是癡迷書典,看到這樣新奇的書籍文字,一時動了心思罷了。”
說話間,關洛陽取出一個小小的碟子,遞了半碟酒給小螃蟹,“此乃八魔秘籍,雖然有許多自作聰明的邪術,但所用文字卻是靈府正文,功法的根基更是別開生麵,底蘊深厚,你配著酒看,另有滋味。”
小螃蟹喝了兩口驚喜道:“好喝的!你真是好人!”
隨即她拱著碟子,已經湊近了那本書,仔細閱覽。
秋笛無奈,對關洛陽說道:“小靈並非妖物,另有來曆,不過我有時候真懷疑她是書蟲成精。”
“我知道的。”
關洛陽點頭道,“你既然到這裏來找我,七殺教那裏,應該已經另有武當門人接手了吧?”
秋笛奇道:“你好像什麽都知道,真是料事如神。”
“隻是因為你和老燕聊天的時候,畫了我的畫像。”
關洛陽笑道,“離我那麽近,還敢畫我的相貌,畫的還那麽像,我想不知道都難。”
秋笛正在喝酒,聽得此言,差點嗆到,不禁掩麵輕咳了一聲。
從渭南城到峨眉山,算是離得近嗎?!有你畫像你就能知道對麵在談什麽,你是哪裏來的菩薩嗎?!
我七十多歲的人了,你別騙我啊!!
差點失態的老秋笛緩了口氣,再看關洛陽,倒是覺得五十年沒見的那層陌生感,也全沒了。
太歲武道帶來的記憶力極佳,讓他可以輕易回憶起五十年前的事情,這是一方麵因素。
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對麵這個人,實在是跟當年沒什麽差別啊。
相貌還是當年那種二十多歲的樣子,聊起天來也還是那麽一副樣子。
哦,倒也不是沒有差別,他現在應該比當年強大太多了。
秋笛再次轉頭看向魔火幡下跪著的那些人,那可都是九重、十重天的高手。
雖然在聽燕平生講述往事的時候,已經猜到關洛陽現在的手段高深莫測,但是,能生擒五個這樣的大高手,仍然是讓秋笛有一種意外之喜。
不過這五個人裏,有一個顯得格格不入。
其他四個人雖然被生擒,其實依舊能看得出,身為強者的鬥誌猶存,隻要沒死,恐怕他們都還會等待,尋找什麽機會逃脫。
但是那個道士打扮的男人,卻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眼珠都不會轉了,仿佛籠罩在一種深沉的頹然之中,不得解脫。
那人正是李克真。
此人現在這個模樣,也是有緣故的。
關洛陽擒拿了李克真等人,本來不以為意,隻是準備物盡其用,拿他們做些苦力罷了。
但得了混元魔火幡和《子午洞藏八魔秘籍》之後,略一翻看,卻讓他發現了一些新奇的東西。
這套法寶,乃至於八魔的最高秘術,魔火金光大陣的根基,實則在於八俗之氣。
這八俗之氣非常玄妙,既可以指男、女、老、幼、富、貴、貧、賤。
也可以指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關洛陽一身修為中,極重要的一部分,是七善七惡十四類靈能體係。
這八俗之氣,就跟十四類靈能有共通之處,都牽扯到生靈的情緒意念。
但是十四類靈能,要更單純一些,是完全從情緒之中提取出來的能量。
而八俗之氣就顯得複雜了一點,除了帶有生靈情緒的部分之外,還包含了智慧生命天生受到的局限、文明發展過程中種種製度變遷的漫長概念。
文明的萌芽,正是源於生老病死的變化,愛別離等等則是進一步的體驗,而男女老幼富貴貧賤等等分別,更是任何文明都無法避開的曆程。
換句話說,八俗之氣,比靈能多了一部分來源於文明概念的力量。
這才是關洛陽感興趣的地方。
他深入探索之後,有所領悟。
概念的力量並不全是源於生靈本身,而是也源於有過文明痕跡的這一片宇宙時空。
假如說,靈能完全屬於人道,物質探究的學問基本屬於天道,那麽概念的力量,就是源於天道和人道重疊的那一部分。
同時具有兩者的特性,又隱約擺脫二者的局限。
所以某些看起來與人有關的“概念”,如果能深入挖掘,就會發現,其真正能夠展現的力量,可能會遠遠超過當代所有人類力量的總和。
按照關洛陽的理解,針對八俗之氣的修行,實際上應該是要通過體悟紅塵的表象,深入的了解背後那些本質的概念,從而做到超凡脫俗之力,修成正果神通,既有人性,又有道性。
李克真當時聽到關洛陽揣摩八魔秘籍和魔火幡時的隻言片語,整個人都呆滯了。
他知道這套秘籍法寶,是來自《濟公全傳》的古典神魔世界觀,在那個世界裏,羅漢菩薩,上界真仙等等,常常有著要到紅塵中轉世曆劫,積累功果的事情。
本來他也隻是把這種東西當做一種文化背景,沒有特別在意,等聽到關洛陽的那番話之後,才隱約明白其中的真意。
紅塵法網,人情事理,這所謂的概念,其實也可以稱為法理。
想必那些真仙菩薩,正是要從小小的凡俗人間,體會廣袤的法理概念,不斷探索生老病死,富貴貧賤的根由,從而積累道行,得大神通。
‘難怪那個世界的強者,就算有搬山倒海之力,一般也不會施展驚世駭俗的神通,隻是在俗世中廝混。’
‘八魔不知節製,以秘術采集地煞毒火、蛇蠍萬害,練成這種魔火幡的手段,看似狠辣,足以跟下界的羅漢真仙鬥一鬥,實際上,卻已經偏離了參悟法理概念的通天大道,淪為下乘,難怪隻能算是旁門左道。’
李克真越想越怕,驚恐之意油然而生,‘可是這個黑衣人,隻看了走上歪路的八魔秘籍,就能夠追根溯源,推敲出那個世界修煉體係中,前程最廣大的正途。’
‘這個人到底、到底……’
李克真原本發現自己等人隻是被生擒,沒有立刻被斬殺,心裏就存了一些僥幸、算計的念頭,可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自己再沒有半點翻身的機會。
那些自欺欺人的謀算,都煙消雲散,不敢再有。
秋笛打量著這五人的時候,關洛陽也把目光投過去,說道:“這五人雖然都可以算是天宮陣營的,但其中有四個,知道的東西都很有限。”
“至於那個真正來自天宮的,因為本體境界高深,也基本挖不出足以稱為秘密的情報來。”
關洛陽笑了笑,說道,“我本來是要給他們下一些禁製,讓他們平日做些苦力,必要的時候,送去當死士用了,也算略微贖罪,不過讀過八魔秘籍之後,我心中另有了一個構思。”
秋笛聽得半懂不懂,道:“什麽構思?”
“我要用他們血祭了這八杆混元魔火幡,以魔製魔,洗去所有的外道魔念,送這八杆旗幡一個本來麵目,到時候恰好可以用來改造天地,便於我參悟一些東西。”
關洛陽解釋道,“我對地母神族的事情,也已經了解頗多,別的不提,光是古紀天宮和太淵神殿二者的行事風格,我就絕不能容忍。”
“此二者不除,我不能安心。”
“不過我來的不夠早,如今他們兩方已經積聚了足夠的勢力,為了複蘇全部實力,恐怕也即將有改天換地的大動作。”
“我要以更快的速度壯大,才能應對得了接下來的變局,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就算元君廟真有高尚道德,竭力安撫生靈,也沒有辦法在天翻地覆的巨變之中,保住多少百姓。
關洛陽話沒有說盡,秋笛已經深深歎息。
他心中一直憂慮的,也正是這一點。
“但是……”
秋笛忍不住說道,“聽你的意思,你了解了地母神族那些君主的實力後,依然有一定的把握與之抗衡?”
關洛陽眉梢一挑:“我們而今能展現的都並非應有的完整實力,我要略微慢一點,但我有把握趕上去。”
道心不滅的七星級,在單一體係中,其實未必能顯出多大的優勢。
但是對輪回者這種可以接觸到多體係的人來說,在七星級這個層麵上,道心不滅者的修煉速度,是能夠多占一些便宜的。
不同體係之間的結合,辨別優劣,取長補短,融會貫通,足可以煥發出超乎預料的光彩。
“而且你有一點說錯了,我沒準備單挑他們全部,那也太累了。”
關洛陽笑著說道,“所謂兵對兵,將對將,他們有同族,我這邊也有同道。”
“他們的同族,可以複蘇式的飛快提升戰力,我也為你們準備了一條以最快速度修行的路子。”
秋笛將信將疑:“我們的時間畢竟隻有這麽多,在武道方麵天生的根骨也大多不如他們,要怎麽才可以追上他們?”
“不要妄自菲薄,我既然說出來了,就必然有些把握。”
關洛陽豎起一根手指,微笑道,“這條道路的第一個要求,拋棄你們的法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