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無顏先上台,打了一下撫尺,便開始了。眾人原以看笑話的心態聽著,但聽著聽著,便不覺入了神。

卿無顏自小隨先生學文,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隻是短短幾句鋪墊,就讓人有了身臨其境的感覺。

她說的是一條蛇精的故事。故事發生在數百年前的無憂城,蛇精幻化成人入凡間尋樂,偶然遇到了一位懸壺濟世的年輕大夫。她隻說了一個鳳頭,便戛然而止。

輪到吳青上場了,伶牙俐齒的她似被人掐住了七寸,站在台前,半天說不出一個字。僵了片刻,她頹然道:“對不起,我認輸了。”

眾人不能確定,是不是吳青故意為之。事已至此,就在眾人以為卿無顏將取代吳青時,卿無顏忽然又道:“說書終歸是地位低賤之人才做的行當,我贏了你臉上並不光彩,今日就這樣吧,說書人的位置留給你這樣的美人坯子就好了。”

卿無顏轉身離去。

也許是因為許久未見,她竟瘦了許多,在暮色下,單看背影,倒也顯出幾分窈窕。

封如賢失神,趁眾人不備,追了出去。他急忙攔著卿無顏,支支吾吾一番,又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卿無顏瞥了他一眼,讓開一步,冷淡地道:“封公子,你冒冒失失上前來,靠得那麽近,難道不知男女有別的道理嗎?”

“為、為什麽?你變、變了。”封如賢焦急地道。

卿無顏微微一怔。半晌,她冷冷一笑:“封公子,我們很熟嗎?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比你更清楚。今天隻是悶得慌,隨便出來走走,省得有人在背後亂嚼舌根,以為我臉花了就不敢見人。我告訴你們,永遠不會。不論我的臉爛了,還是身體殘疾了,我都不會不敢見人。我不像你們,努力裝出善良的模樣,實際上演得自己都反胃了吧!”說完,她轉身上了馬車。

丫鬟讓封如賢讓一讓,封如賢差點被馬撞開。他看著離去的馬車,隻覺心口堵得慌。如果當初沒有冒冒失失地抓住卿無顏的手,或許她就不會認為自己在嘲笑她了。

他不知道推己及人,有時候刻意保護她,又裝作不在意她外表的樣子,對她反而是一種傷害。

“奇了怪了,贏了比賽又不當說書人了,豈不是把我們當猴兒耍?”柳橙一拍大腿,義憤填膺地道。

尹琅若依然笑眯眯地飲茶。

封如賢回來了,高和讓他上樓敘話。高和問他:“卿無顏的改變是不是與你有關?”

封如賢支支吾吾:“不、不能確定。”

“長公主與都察院左都禦史權勢滔天,能不招惹,最好不招惹。如果有誤會,男子漢大丈夫,上門賠罪才是正經事。”

“知道、道了。”

高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頓了頓,好像想到什麽,又補充道:“今夜良辰美景,後廚剩下許多飯菜,既然不想回家,便在茶館歇息吧。”

封如賢想起吳青的臉,正要拒絕,但轉念一想,如果自己懼怕美人的心思被人知曉,未免難堪,便將話咽了回去。

高和說完,又有些後悔。他素日裏不苟言笑,但近幾日話越來越多了。話說得多了,別人便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但要讓眾人喜歡他,就必須隱藏自己流於世俗的一麵。

高和不免臉紅,目光轉向別處,不再說話。

夜宵十分豐盛可口,然而封如賢如坐針氈。他躲在毫不顯眼的一角,低頭吃東西。

今夜的主角是吳青,雖然白天被卿無顏奚落,但她很快就恢複笑臉,與茶館內眾人打成一片。

她與眾人吃著、喝著、聊著,幾個眼神示意,就坐到了封如賢身邊。封如賢左右打量一番,眾人已經吃醉,他沒辦法換座位了。

“我說怎麽覺得你麵熟呢,”吳青自來熟,“原來那天大雨,我撐傘過街時看到你了,我給你撐傘,你卻推開我跑了。你不該給我一個說法嗎?”

封如賢心裏“咯噔”一聲,像一個做錯事的姑娘,戰戰兢兢地低著頭。

他該說什麽?告訴她他害怕?她生了一張與封夫人極為相似的臉,尤其是那雙嫵媚的眼睛,眼底仿佛藏著無數狡黠的心思。

封如賢害怕所有媚眼如絲的女子,盡管他知道,那不是她們的錯。

“我、我、當、當、當時……”緊張的時候,封如賢的幾乎不可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原來你……”吳青驚訝地看著他,卻不好意思說出下半句話了。

封如賢是口吃,那並不是封夫人的“功勞”,毒藥沒有將他毒啞,但是讓他從此變得沉默。如果不是柳橙一直陪伴左右,或許他現在還將自己關在黑屋子裏。

吳青抱歉地道:“都是我的錯,我自罰一杯。”她端起茶一飲而盡,露出空空的茶盞,笑了。

“唉。”封如賢不說話,吳青忍不住歎氣,“我不知道卿無顏究竟將我當什麽,仗著身份高貴與我比賽,實際上我根本不可能贏。她贏了我又走了,比讓我輸了離開更叫我難受。”

她落寞的側影讓封如賢感到一絲歉疚。

一定與他有關,封如賢想。

卿無顏在那個雨夜一定發生了什麽,所以她劃傷自己的臉,而原因一定與他有關。

可是,他現在甚至沒有麵對卿無顏的勇氣。

“我忽然發現一個秘密。”吳青一驚一乍地道。

封如賢的心不自覺狂跳了一下。他抬眸看她:“什、什麽?”

吳青的眼眸很亮,她看著封如賢的臉,慢慢、慢慢地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原來你竟然是一塊木頭變的。”

封如賢的耳朵癢癢的,臉也紅了,一時間不明所以:“木、木頭?”

他來不及說的是——不要靠近我了。

“我表現得這麽明顯,你卻無動於衷。”

封如賢的神色更為疑惑:“嗯?”

吳青低聲笑道:“我在你麵前唉聲歎氣,你卻不曉得安慰我。女人裝可憐就是等你安慰呀。”

封如賢的心再次驟然狂跳。

他騰地起身,口齒不清地道:“我、我已經、經吃、飽飽了……我、不不、不……”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離席上樓。

他的香囊掉在地上,吳青俯身拾起。

吳青將他的窘迫看在眼裏,不免露出了笑意。

封如賢雖無七竅玲瓏心,卻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吳青對他感興趣。

若是卿無顏也就罷了,封如賢雖然沒有感覺,但能夠禮尚往來。封如賢想,自己大抵走桃花運了,但他寧可抱著《茶經》孤獨終老,也不願意和女人打交道。

隻是興趣而已,他躺在**輾轉反側的時候依然僥幸地想,隻是感興趣而已。

封如賢心神不寧,剛過二更天,他便起床散心。而後在轉角處,他看到了院落外坐在台階上抱著膝蓋看月亮的吳青。隻是上弦月,她呆呆地看著,神色落寞。

高和的屋子亮著燈。高和就著月色與燭光閱讀文稿,入了神。封如賢敲了三次門,他才聽見。

“老、老板。”封如賢問,“我、我我可、可以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