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宿命
搬動重達六百多公斤的銅錢,這是一個絕對稱不上輕巧的份量,漫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寧采臣,哪怕叫來年輕幾十歲,隻有滿身腱子‘肉’,還沒長出小肚腩的州長大人他也照樣玩不轉。
在太平年月,類似這種大額商業‘交’易,商家還能通過類似異地匯兌製度的飛錢等方式,規避‘交’易中的往來支付問題。可惜到了如今這種兵荒馬‘亂’的‘混’‘亂’環境之下,大家也隻能信得過真金白銀了。在寧采臣臨上船之前,商行掌櫃特意派人來叮囑他,務必留意還款時的銀子成‘色’如何。倘若這中間出了什麽岔子的話,對不起,隻好從他的兩成分賬裏麵扣除了。
於是乎,懷著一顆惴惴不安而又‘迷’茫的心,寧采臣踏上了本次淮南討債之旅。
如果這回完不成收賬任務,寧采臣怕是連回洛陽的盤纏都湊不齊了,至於回老家那邊就更不用提了。截止到此時此刻,出身於貧寒人家的窮書生寧采臣,他的整個人生經曆就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
正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由洛陽前往淮南江家集,沒有直通的船隻,寧采臣隻得在距離江家集最近的一處碼頭下了船,後麵他還有一段幾十裏路必須步行。
為了節省可憐巴巴的那點路費,寧采臣拒絕了雇傭馬車和跟著鏢行同行的建議,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江家集的泥濘道路。
天有不測風雲,寧采臣走著走著,恰逢天氣突變,他很不走運地碰上了一場午後急雨。不消說,某人被淋得跟落湯‘雞’一樣,連內‘褲’都濕了。豕突狼奔地在雨中狂奔了一陣子,氣喘如牛的寧采臣在一人多高的荒草縫隙間,窺見了土路旁一座年久失修的草棚。當即,他興高采烈地跑了進去避雨,正在擰幹濕透的衣裳之時,外麵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忽地由遠及近。
隱約間,寧采臣聽到一夥人氣喘籲籲地大喊大叫說道:
“弟兄們,來不及了,大家回頭跟他拚了。”
“嗆啷!噗!嗚!啊!噗通——”
事發突然,沒等寧采臣‘弄’明白究竟外頭發生了什麽狀況,隻是在一片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中,夾雜著或長或短的慘叫。隨之,他有幸地目睹了砍得七零八落的殘肢斷體滿天飛,在堪稱犀利的劍氣所過之處,一片片血光相繼飛濺而起,直如風卷殘雲一般利落爽快。從未在近距離看過這種勁爆刺‘激’的場麵,寧采臣嚇得渾身顫抖如篩糠,他瑟瑟發抖窩在路邊的草棚裏一動也不敢動,就連漏下的雨水浸濕了身後的行囊也是渾然不覺。
一眨眼的功夫,被追殺的一夥人都變成了不止八塊的死屍,可謂死得很難看。
這時,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收劍入鞘,嘴裏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自言自語說道:
“老子的東西也敢偷,你們當我是死人哪!那小子,你在看什麽?”
正躲在草棚中的寧采臣被凶神惡煞似的黑衣男子指著自家鼻子,當即他嚇得麵無人‘色’,兩條‘腿’軟得跟麵條一樣,想跑都邁不動步。
寧采臣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這位一看就知道是尋常人惹不起的大爺,他該不是殺人殺得興起,所以打算連過路人也順道一起宰了吧?
大概是感覺到這個瘦弱書生連隻‘雞’都不敢殺,自己對他太過惡形惡狀,反倒顯得沒氣度。隨即,這名黑衣男子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跟著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饅頭丟給了寧采臣,說道:
“喂,小子,接著。”
麵如土‘色’的寧采臣雙手顫抖著努力吞咽饅頭,等那邊的黑衣男子剛一轉身走開,他立刻嘔吐起來,直到肚子裏什麽東西都吐不出才勉強停下。
寧采臣之所以表現得如此不堪,倒不是在故意‘浪’費糧食,這年頭白麵饅頭對於尋常百姓家來說,已是非常上等的夥食了,不是逢年過節的時候都吃不上。他更不是在彰顯不食周粟的崇高氣節,實在是腸胃不由自主地反應結果。
適才那一幕人頭滿地滾,血‘肉’橫飛半天高的畫麵還浮現在腦海中。當然,這也確實夠獵奇也夠噱頭,完美符合了暴力美學的追求。隻是……不妨套用一本小說中著名龍套李大‘肥’豬的話來說,難道這種血腥場麵你看了以後會覺得很下飯嗎?沒錯,任何一個正常人也不會有這種變態的感覺吧!
純粹本能地一陣嘔吐過後,自己肚子裏也實在吐不出什麽東西了,寧采臣掏出水葫蘆喝了口水,勉強壓下惡心的感覺。
寧采臣慶幸著自己沒有被卷入一場血腥殺戮中,可惜他仍不免被這場滂沱大雨澆了個透心涼。稍後,踏著這條泥濘崎嶇的道路繼續前行,他很快看到了路旁豎起的一塊被荒草埋沒大半的石碑,上麵赫然刻著三個大字“江家集”。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著距離完成討債的目標已是觸手可及,寧采臣全身仿佛一下子又充滿了氣力,他即刻邁開大步朝著江家集走去。
一踏入江家集鎮內,此地的興盛繁華便已大大超出了寧采臣的想象。他心中暗道,怨不得這裏的酒店能拖欠洛陽商家八十貫貨款,江家集的市麵確實夠熱鬧的。在狹窄街道的兩旁,隨處可見各‘色’生意買賣,其中尤其是以鐵匠鋪的數量最多,幾乎每隔十幾步的距離,街邊就有一家鐵匠鋪開‘門’招攬生意,似乎這數量多得有點不太正常了。
“來呀!這位小哥,看一看我的刀吧!正宗包鋼手藝,敷土燒刃,您瞧這‘波’紋如鬆濤。那是削鐵如泥,吹‘毛’斷發,一等一的防身利器,一把刀隻要兩貫錢哪!”
這名下身圍著一條髒兮兮的皮圍裙,赤膊上身的壯漢瞪起大眼珠子,大聲吆喝著向路過家‘門’前的寧采臣推銷產品。
身為書生的寧采臣哪會對刀劍這種殺人凶器有興趣,急忙擺手說道:
“抱歉,我路過,是路過的……”
聽了這話,寧采臣跟前的這名壯漢立時換了一副嘴臉,他用力揮舞著粗壯比得上常人大‘腿’的胳膊,像是在趕蒼蠅般斥罵說道:
“啊!你不買貨,那還站在我的鋪子‘門’口幹嗎?窮酸書生,快點滾開,別礙著老子開‘門’作生意。”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寧采臣自覺跟這種不懂禮數的莽漢講不通道理,一口氣憋得臉‘色’發紅,想一想也唯有轉身離開。
與林旭在九峰鎮等地隻手遮天式的嚴格管理和事無巨細的關照相比,江家集土地爺黃世仁則很有幾分淡定自若的長者風度,祂對信徒們抱著放任自流的消極態度。黃世仁素來堅信兒孫自有兒孫福的這句古老格言,除非爆發了人力無法抗拒的天災人禍,其他時候,祂甚少主動出手幹涉人類居民的生活。正因如此,江家集的人們不得不自行尋找一條在‘亂’世中求存的出路。
紛紛‘亂’世‘潮’,古玩字畫如糞土,真金白銀硬通貨,唯有糧食和軍火才是真正的王道。
大秦天下到了如今這步田地,擺明了是百業凋敝,在那些沒有如蜀地都江堰和關中鄭國渠等大型水利設施的地區,種植業基本是靠天吃飯,糧食收成沒有什麽可靠‘性’,一般要看運氣好壞。假如老天爺肯賞臉,一年下來風調雨順就能獲得豐收,人力所能補救的事情委實不多。因而,琢磨著靠賣糧發家致富,那絕對是一樁極度考驗人品質量的事情,稍微有點頭腦的人都不會輕易地賭人品的。
深藏於霍山之中的九峰鎮等鄉鎮,在林旭的引導之下,業已逐步走上了軍工聯合體的產業化道路。
隱藏在霍山中那些城鎮作坊的產品,大多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輸送到了陳涼的興漢軍,籍此換回產自江漢平原和荊湖之地的稻米、絲麻和鐵礦石、銅礦石等生產原材料。
老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江家集守著這樣的好鄰居,這裏的居民雖然沒有得到土地爺黃世仁的有力扶持,不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們也照樣從自家近鄰身上看到了未來武器製造業的興旺前景。
鑒於江家集在武器批量生產,以及價格等多方麵,均無力與以九峰鎮為首的軍工聯合體作正麵競爭,江家集便自動自覺地開啟了打造‘精’品的高端消費路線。而今,他們不僅為南來北往的客人們量身訂做個‘性’化的特‘色’武器,而且專‘門’向以江湖中人為主的客戶群推介那些不惜工本,隻追求高質量的製造技術。江家集的居民們試圖與九峰鎮那種價格實惠量又足的大眾化營銷模式,來上一場差異化的商業競爭。
“吉祥老店!對,就是這裏。”
寧采臣在江家集鎮上轉悠了半天,終於有所發現,他來到店鋪‘門’口掃視了一眼匾額,高興地叫出聲來。
一跨進酒館大‘門’,肩上搭著抹布的店小二立刻迎上前來,他衝著寧采臣滿麵堆笑地說道:
“喲,這位客官,您老是打尖哪?還是住店哪?”
聞聲,寧采臣笑了起來,他掏出賬簿說道:
“兩樣都不是,我是來催賬的。”
聽到了催帳二字,酒館掌櫃的臉‘色’有些發黑,立馬扯著嗓子說道:
“小二,這裏都‘弄’得這麽髒了,你怎麽還不清掃一下?”
“哎,這就來了。”
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酒館掌櫃顧左右而言他,寧采臣慢條斯理地說道:
“掌櫃的,這筆帳你是躲不過去的。要是不還錢的話,下次再來催帳的人,恐怕就不是我這種白麵書生嘍!”
這年月敢於對外賒欠的店家都是有著雄厚背景和自信的狠角‘色’,否則的話,折騰不了幾天就要關‘門’歇業了。雖然寧采臣隻是信口這麽一說,他不知道洛陽的胖掌櫃會如何對付拒絕付賬的下家,但也剛好正中對手的要害。
到了這時,酒館掌櫃也意識到這次是拖欠不下去了,他隨即有氣無力地說道:
“呃!算你說得有理,那把賬本拿出來吧?”
正待翻開賬簿跟對方銷賬,寧采臣瞄了一眼賬冊的內容,他臉上的笑容陡然僵硬成了一團。
這事實在太悲催了,直至此刻,寧采臣才發覺賬簿上被午後的那場大雨淋到,結果賬簿上的字跡全融成了烏漆麻黑的一團團墨跡,幾乎看不出寫了些什麽。
眼見得寧采臣失語,原本垂頭喪氣的酒館掌櫃馬上來了‘精’神,出言譏諷說道:
“怎麽了,小子,拿不出來賬目,那你討的是哪‘門’子債?專程到爺爺‘門’上來討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