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舟雙手恐懼地緊緊握住輪椅扶手，似是想站起來逃跑，卻連半個身子都撐不起來，絕望地跌回靠背。眼中滑下眼淚：“為什麽，我爹他，為什麽把我交給你……他，他是被另一個蜃妖奪舍了嗎？”
蜃妖推著輪椅朝前走，一邊說：“不是呢。你爹還是你爹。將你交由我處置，是他的本意。”說最末半句時他又低伏到她耳邊，興災樂禍地把刺耳的話紮進她的腦子裏。
裴雲舟拚命搖著頭：“不可能。爹很疼我，他不可能……”
“這是一個交易呢，大小姐。”“於三”笑嘻嘻說，“你，是我與裴老門主達成的，合作的條件。你恨他嗎？大小姐？”“於三”欣喜地感受到了痛恨的味道，貪婪地在她頸間嗅了一下。那是它們蜃妖賴以生存的養份。
“於三”推著無助的裴雲舟穿過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的堯光境，一直抵達後方的那片寂靜湖泊，徑直推進了水裏。
有關這片湖異狀，或許早就發生了，或許裴家別的人早有察覺，但是行動不便的裴雲舟卻什麽都不知道。她的恐懼和怨恨，在水一點點漫上胸口、口鼻、頭頂的時候，達到了頂點。蜃妖拋棄了於三的軀殼，它遊走在水中幾乎是隱形的，裴雲舟看不到它，隻看著於三的身體瞬間變得幹癟，即使浸在水中也像一截枯木，直直地沉入深入。
裴雲舟知道下一個變成這付樣子的會是她。
似是一股格外冰冷的水侵入口鼻，陰寒的感覺似冰淩撚成的針，鑽營到每一根細小血管的末端。
璟舜曾聽天綣等有類似經曆的人說起過蜃妖奪舍的感覺，通常是冰冷-麻木-失控，不曾有人說過疼痛。雲舟的體驗卻非常痛，似是一萬根冰針在身體中遊走、侵占。
蜃妖是故意的。它在給她施刑，報複這個女孩給它們的蜃君帶來的恥辱。
漫長的痛苦之後，裴雲舟的意識才被壓到黑暗中，璟舜自然也跟著眼前黑暗一片。卻是能聽到蜃妖在用她的嗓音說話：“真累……你這具身子也太不好使了，要不是為了給君主報仇，我才不願奪你這個殘廢之殼呢。”
昔日蜃君的奪舍導致健康的裴雲舟變成殘廢，隻因為她沒死，蜃妖就覺得她欠蜃君的，其三觀真是顛倒黑白。
水聲陣陣。被蜃妖寄宿的軀殼不再怕水，蜃妖似是拖著病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淺水處坐著，身子一半浸在水裏喘息：“連站……都站不起來。你這殼子撐不過一時三刻，歇會，歇會我就換一個。真是個苦差事啊。”它倒抱怨起來了。
岸上忽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雲舟！雲舟！”
蜃妖嘿嘿笑了一聲：“看看誰來了。”
黑暗處雲舟的意識喚道：大哥。卻是一聲誰也無法聽到的呼喚——除了璟舜。
裴雲槳趟進水裏，聲嘶力竭地怒罵：“妖孽！你給我從雲舟的身體中滾出去，立刻，立刻……”
“鏘”地一聲長劍出鞘的聲音，雲舟甚至能透過蜃妖的感受到鋒刃在頸間逼近的寒氣。
蜃妖發出清甜無辜的話音：“大哥，你做什麽？你要殺了我嗎？”
裴雲槳更加崩潰：“不準學她的樣子！”
蜃妖將細弱的脖頸朝前一湊：“你要殺便殺罷。”
裴雲槳哪敢傷害妹妹的身體，隻能撤劍，將劍刃狠狠劈進蜃妖身邊的水中，幾乎瘋狂：“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
身後忽傳來蒼老的低沉喝斥：“雲槳！”
他身形一滯，緩緩回頭，發紅的雙眼盯著岸上站著的老人。“爹，”他啞著嗓子說，“你讓這隻蜃妖放了雲舟。”
裴老門主的聲音如生鏽的刀從地麵拖過：“雲舟身子弱，就算是現在蜃妖出來，她也活不了了。雲舟……是它為裴家效力的條件，是它要的一份祭品。”
裴雲槳的眼淚滴進水裏發出一聲輕響：“爹，你怎麽能答應它？她已經受了那麽多苦，你如何忍心……”
裴老門主聲音一厲：“我還不是為了你嗎！”
裴雲槳的聲音低低的：“為了我？”
“上一次未競的大業，現在得到機會東山再起，難道是為了我嗎？雲槳，我老了。你是裴家長子，也是我最出息的兒子。我們的大業若成，最終的王冠還不是落在你頭上嗎！我不是為了你，又是為了誰？”
裴雲槳站在水中，遙遙望著父親，目光陰測，徐徐吐出一句：“父親原來是為了我。”
裴老門主訓誡道：“放棄雲舟，我何不嚐不痛心？隻是，若一味為繁瑣親情羈絆，哪能成其大事。”
裴雲槳的聲調低沉：“兒子，學到了。”一字一句，分外滲人。
看到兒子似是想通的樣子，裴老門主鬆一口氣，苦口婆心：“雲舟是我們裴家的功臣，是我們的恩人，咱們對她心懷感激就是了。待蒼朔大地歸我裴家所有，我們就為她立起神祠，永世供奉。”
裴雲槳以劍拄著泥沙，半跪在水中，看著“雲舟”的眼睛，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蜃妖做出一個淒楚的表情，一如他委屈的小妹：“大哥，我痛死了。這蜃妖奪我舍時，是化成冰針來奪的，一寸寸的萬箭穿身，我太疼了。”
看著裴雲槳握劍柄的手青筋暴起，渾身發抖，蜃妖開心得很——它喜歡欣賞人的痛苦。
裴雲槳極低的音調裏帶了血腥的氣息：“雲舟，你聽得到嗎？你今日受的苦，大哥一定替你討還。”
“雲舟”陰測測笑起來，眼中閃著興奮的光，湊近裴雲槳：“好強烈的……仇恨的味道。我喜歡。”
裴雲槳盯著妹妹的臉上這付奇詭表情，定定看了一會，起身走上岸去，與父親一語不發地擦肩而過。
裴老門主自是認為兒子過一陣才能完全緩過來，也沒在意。仍坐在水中的“雲舟”喊了一聲：“門主，快些給我找下一個宿主來，你女兒的殼子這就不能用了。”
璟舜感受著雲舟的意識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直至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