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是璟舜是仙君之軀,從雲舟的蜃魘中走出來時,也呆了一會才緩過勁來。他坐在原處沒有動。做過十年大帥的他,自認為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可是這一蜃魘帶給他的衝擊和混亂一時之間竟理不清。
他清楚地記得裴雲槳因為妹妹過世請喪假的日期,大概在三年之前。
裴雲槳,他的愛徒,毫無疑問與蜃妖牽涉已久,絕不止三年之數。裴老門主說的那句“上一次未競的大業,現在得到機會東山再起”,更是意味深長。上一次,哪一次?
璟舜記起奪邵未離之舍的那隻蜃妖,也就是後來的蜃君。它曾跟邵未離說,它有個“主上”,在每隻蜃妖身中下了令咒以他所驅使。會使令咒的至少是個修仙者,大家都認為這個“主上”是圍攻天虞宮的六門之首、柢羅山門主寧奎。
現在看來,寧奎也僅是個嘍囉,蜃妖們的“主上”另有其人,極有可能就是裴老門主。那麽,幕後策劃陰謀奪取存於天虞宮的《鬼草集》的人,也是他;指使六門圍攻開虞宮的,也是他。
這麽多年過去,真凶終於浮出水麵,卻是璟舜最器重的弟子的父親。
可是在蜃戰中,裴家又表現得格外積極,在戰中立下碩碩戰功。
而這也並不矛盾,因為,出現了一個能與蜃妖溝通的宿主邵未離,化去令咒,鬼使神差造就了化魔蜃君,帶領蜃妖們擺脫了“主上”的奴役,自立為君,野心勃勃吞噬蒼朔大地。
陰謀落空的裴老門主無力扭轉局麵,從前保密工作又做得好,從未在任何蜃妖麵暴露真實身份,抹去一切證據,機智地搖身一變成為剿蜃先鋒。
但是野心深藏卻未死,得了機會,裴家又與蜃妖聯手,籌劃著下一場巨變。
可是現在的事實是,裴老門主死了,死於鬼草金胎草,那自然也是蜃妖做出的行徑。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璟舜記起雲舟的魘境之末,裴雲槳與蜃妖的對話:
“雲舟,你聽得到嗎?你今日受的苦,大哥一定替你討還。”
“好強烈的……仇恨的味道。我喜歡。”
還有他對裴老門主說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兒子,學到了。”
所以,是裴雲槳殺了裴老門主,或者說,與蜃妖聯手,借用雲舟的怨恨培植了金胎草出來,殺了他的父親。金胎草此物,選得可謂巧妙。它會在人身體中生出無數尖葉,絲絲縷縷寸寸鑽營,直至吞噬所有血肉,將整個人身占領。個中滋味,必與雲舟被奪舍時的疼痛相差無幾。
以牙還牙,蜃妖做這種事最來勁了。至於裴老門主是與它結下交易的一方——生性陰毒的妖,才不會被信義束縛。它肯寄於裴家門下,還不是因為普天之下都在緝殺蜃妖,它需要一個庇護之所。至於這處庇護所主子是誰,它才不在乎。裴老門主死了,還有裴雲槳呢。
可笑裴老門主先後兩次謀事未成,最後還是死於蜃妖之手,也算是應得的反噬了。而歸根結底,做為十年蜃戰最初的引發者,裴老門主還是死得太輕鬆了。他欠下的血債可填滿半個地府,他原應被釘在千刃崖上示眾萬年。
而裴雲槳顯然一向是知情的。蜃戰時他年紀還小,成年後就成了他父親的左膀右臂。在他拜為璟舜座前弟子的時候,就已是心懷叵測測。發現妹妹淪為蜃妖的祭品時,原是他蟠然醒悟的契機。他卻沒有,悍然從亡父手中接過凶器,變成下一個蜃妖的“主上”。
璟舜一向知道這個弟子外表溫和,其實很有城府。這原不是壞事,隻要嚴格教導,是成大事的材料。因此他平時對裴雲槳很嚴格,時時訓斥。卻不料還是無用,裴雲槳把這份城府用於了惡行。他用金胎草處死父親,並非僅僅為妹妹報仇,還將自己歸為了蜃禍受害者,擺脫嫌疑。
他知道鬼草現於自己家中,必會被追查,為了掩人耳目,他還將金胎草籽投給許多家人,天綣和離梟到來時,銀口魚從諸多人腹中叼出草籽。他們還以為施救及時沒出更多人命,卻不知裴雲槳原就沒打算讓這些鬼草發作。
而裴老門主長期將蜃妖養在家中,蜃妖可不甘於整天窩在水裏做團漿糊,它需要宿主。宿主用一陣就廢了,要不停地換。裴老門主就得給它提供宿主,堯光境的家仆,例如於三,就是極好的選擇。裴雲槳還從外麵帶人回來頂數,例如不幸的羅小壇。
時間長了,人口一再莫名失蹤,裴家人難免看出端倪,這就需要讓大家即便知情也需閉嘴。在天綣和離梟到來之前,裴雲槳做到了。二人在此處呆了數日,也沒有一個人向他們泄露那湖泊下的秘密。直到這一次他親臨調查。
璟舜想,裴雲澤大概是最後一個知情的。或許是知道弟弟性情直爽,怕他泄露機密,有意瞞著他。那個以蜃妖謀奪蒼朔的巨大陰謀,隻有裴老門主、裴雲槳知道。
直到裴雲澤讀取了裴老門主的蜃魘。
少年一定在父親的魘境中看清了一切,也知道了心愛的妹妹竟是死在父親手上,竟死得那般淒慘。從那時起少年就性情大變,不再與人交流,天綣都問不出什麽。大家都以為他是受父親之死的打擊過大,實際上,裴雲槳必是及時給他也“封了口”。他即使想揭露,也無法吐露了。直到這一次,趁著璟舜到訪,趁著大哥不在家,裴雲澤費盡曲折,借著小弟裴雲昌的小手,才吃力地指向真相的方向。
而裴雲槳究竟是用什麽手段封的眾人之口,小弟裴雲昌又為何成為漏網之魚,璟舜尚想不明白。直到聽離梟說出“雀舌香”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