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字裏行間滿是痛心:“指揮, 沒想到你竟然墮落了!”

緊接著下一條是:“可以介紹一下嗎?你可以的,我也可以!”

陸封寒毫不猶豫地給出一個字:“滾。”

文森特利索滾了。

個人終端熄滅。

陸封寒靠著有些冷的金屬牆板,怕吵醒祈言, 一動沒動。堡壘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機械的噪音反而讓他思維冷靜。

從懷斯的動作來看,泄露躍遷坐標這件事, 多半跟他有關, 迪森的死,應該也脫不了關係。

但懷斯一個人, 必然坐不上遠征軍代理總指揮這個位置,調動名單浮出的,也隻是他的一小部分同謀——他背後那個人,尚且藏在暗處,沒露一絲蹤跡。

那個人又是想通過折損遠征軍兵力以及他陸封寒的死, 達到什麽目的?

陸封寒又習慣性地想去摸煙,手指一動,驀地頓住——先不說他身上有沒有煙, 就是有,他要真當著祈言的麵抽了, 這小嬌氣肯定會皺著眉, 格外嫌棄地評價:“悶,熏人。”

餘光瞥見窗外有什麽緩緩行駛而過, 陸封寒習慣性地看仔細, 發現是一架微型運輸艦,遠遠行來, 像一隻不起眼的低飛鳥類。目測距離,已經開進了楓丹一號的撈捕範圍。

陸封寒卻上了心。

這架微型運輸艦型號是“山鷹IV”,速度快, 隱蔽性高,性能優越,最大的特點是防護水準頂尖。也就是,裏麵坐不下幾個人,但隻要人坐進去了,就很難被炮口轟死。

是有什麽重要人物來了楓丹一號?

把這一連串想完,陸封寒又自嘲,真是勞碌命,明明眼下真需要他做的事,不過隻有一樣——保護枕在他腿上這個人。

祈言一睡就睡了四個小時,太空中,人對時間的感知不強,沒有別的參照物,能靠的隻有個人終端上顯示的時間。

“我睡了這麽久?”

聽祈言嗓音有些啞,陸封寒拿了水杯,見人還有些沒清醒,幹脆打開杯蓋,喂到他嘴邊。

祈言本能地湊近,喝了幾口。

喂完,陸封寒收好水杯:“沒睡多久,要不要出去活動活動?你趴久了,容易難受。”

祈言像是被提醒了,他把自己的脖子往陸封寒手邊挪:“捏一下。”

不過,祈言很快感覺到,搭上自己後頸的手有硬繭,磨在皮膚有些癢。他忍了忍,沒出聲。

陸封寒也發現,自己才捏了兩下,祈言就是輕輕一顫。

他明明沒使勁,“弄疼了?”

祈言垂著單薄的眼皮,沒看人:“沒有,隻是……癢。”

陸封寒低笑,心想,還真是敏感。

五分鍾後,祈言起身刷開門,沿著來時的路走,一邊詢問葉裴他們現在在什麽地方。

經過長而直的走道,陸封寒透過玻璃牆往外看,往常掛在勒托天空中的雙月之一,從楓丹一號的位置,已經近到能看清它坑窪的弧麵。

多年養成的某種直覺讓陸封寒停下腳步,閑聊般問祈言:“我們現在在月二的旁邊?”

祈言看過一次楓丹一號的資料,記得很清楚:“月一和月二都繞著首都星旋轉,每隔一段時間,月二會旋轉到楓丹一號和勒托之間,三者呈一條直線。”

陸封寒聽明白了:“也就是說,現在,月二擋在了楓丹一號和勒托之間?”

“對。”祈言不知道陸封寒為什麽突然問起這個,個人終端上,他收到葉裴的回複,說他們三個現在都在剛剛解散的地方。

回了句“我們馬上到”,祈言準備繼續往前走,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他探究地看向某一處,將那片漆黑的區域指給陸封寒看:“那裏,剛剛我看見的時候,那一塊區域隻有五個亮點,但現在有七個。”

陸封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眼神微厲,問他:“確定?”

這一瞬間,祈言反而有些不能肯定,自己關於五個亮點的記憶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自己虛構的。

陸封寒一眼看出他在顧忌什麽:“你剛剛確實朝那個方向看過。”

不知道是不是陸封寒這句話的原因,祈言沒再懷疑自己的判斷:“我確定,亮點多了兩個。”

剛剛看見的“山鷹IV”微型運輸艦,加上此時楓丹一號所在的位置,陸封寒有了種不好的猜測,他下意識地先安撫祈言:“或許會發生什麽事,你跟緊我,有我護著,不用害怕。”

祈言正想點頭,突然,腳下的星艦猛然一震,仿佛輪船撞到礁石一般,他甚至差點沒站穩!

下一秒,頭頂黃燈閃爍,電子音開始循環播報:“警報——警報——遭遇敵襲!遭遇敵襲!開啟二級作戰準備……”

楓丹一號上,幾乎所有人都是茫然的。

自楓丹一號建立之初到現在,已經有小半個世紀,係統唯一一次發出警報,還是因為廚房的人操作不當,將爐灶整個炸了,這才觸發了警報係統。

就像林嘉說的那樣,楓丹一號更多的時候,隻作為一個科研監測平台和太空實驗場。

至於炮口?生鏽了也不會有人發現。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分鍾裏,全堡壘通訊頻道和廣播中,分別由三個人發出了三道不同的命令:一個要求迅速排查堡壘內部;一個要求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必慌亂;最後一個是,要求所有非戰鬥人員就近找好掩護,參戰人員立即到崗,總控室報告雷達探測情況。

可惜的是,尚且沒人動起來,第二次震**就開始了。

與此同時,頭頂閃爍的,已經轉為紅光,極為刺眼,作戰準備提醒也升為了一級。

這是堡壘的防禦係統做出的判斷。

隨即,之前第三個發出命令的人在全堡壘頻道和廣播中大喊:“確認敵襲!是星際海盜!”

星際海盜,在聯盟範圍內四處遊**,以搶劫運輸艦為生。二十幾年前,聯盟上將陸鈞率艦隊搞遊擊戰,將星際海盜打得七零八落,窩在聯盟邊境的角落苟延殘喘,輕易不敢出現在聯盟軍方眼皮子底下。

連陸封寒都對“星際海盜”這個名字不夠耳熟,更別說常年生活在勒托範圍內的人。

因此,這聲“星際海盜”非但沒有引起眾人的重視,反而讓許多人更加迷惑。

有哪裏不對勁。

這時,陸封寒感覺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拽了兩下。

他看向祈言,“怎麽了,害怕?”

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枕戈待旦的生活,習慣性地開始專心分析局麵,反而忘了安撫祈言。

祈言搖頭,表示自己不害怕,說道:“楓丹一號附近有一個已經停用的軍用遠距離躍遷點,最初聯盟將楓丹一號的位置定在這裏,一部分原因就是出於安全的考量。”

陸封寒瞳孔微縮,疾聲:“這個躍遷點連通什麽地方?”

祈言:“連通勒托和南十字大區邊境。”

與此同時,楓丹一號總控室裏,正在吵架。

“霍岩,在還沒有完全確定的情況下,你就通報全堡壘是敵襲不算,竟然還說是星際海盜?你在說什麽笑話?星際海盜已經絕跡二十年了!更重要的是,這裏是哪裏?這裏是中央行政區,是勒托範圍內!你告訴我,星際海盜是怎麽過來的?”

被稱作霍岩的人臉色繃得死緊:“二十年不出現,不代表星際海盜就不存在!不知道他們是怎麽過來的,不代表他們就過不來!現在對麵都朝你開出第二炮了,你還來跟我念叨要先確認清楚再通報?你是以為,敵人會打出標語,說‘我是星際海盜’?”

見對麵的人還想說什麽,霍岩直接拍了桌子:“行政歸你管,防務歸我管,有異議,等有命回勒托再嚷不遲!”

緊接著,他按下按鈕,全堡壘通報敵襲情況,要求所有人就地掩護,戰鬥相關人員在崗等候命令,隨後,轉身離開,大步朝防務指揮室走去。

與此同時,陸封寒在腦子裏找了一圈,終於想起來,他上一任殲擊艦隊的隊長霍岩,調離遠征軍後,回了勒托,任職地點就是——楓丹一號。

選了頻道加密,在撥下霍岩的個人終端號前,陸封寒轉向祈言。

警報的紅光映在他臉上,像夕照落在雪原,甚至令祈言冷淡的五官多了幾分靡麗。

沒等陸封寒開口,祈言把之前陸封寒給他的隔音耳塞重新戴上了。

戴好後,他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聽不見。”

陸封寒點下“連接通訊”。

通訊兩次才被接通,霍岩正一團亂,十分不耐煩:“誰?”

陸封寒張口就回:“你老子。”

從總控室走出來,霍岩本就積了一股火,現在更是直往上竄,準備罵完就掛掉這種無聊的通訊:“我是你——”

罵到一半,他腳步猛滯,眼睛陡然睜大,甚至因為沒注意力道,落地的腳後跟力太重,震得麻痛直從跟腱往上竄。

“指、指——”

“認出你老子了?”

這還是以前在南十字大區前線時,霍岩自認駕駛殲擊艦水平無人能敵,非要找陸封寒比賽,賭注也狠,誰輸了叫誰爸爸。

陸封寒沒覺得把陸鈞的名頭拿出來當賭注有什麽不對,直接同意了。兩人駕駛殲擊艦同時穿越隕石帶,最後自然是陸封寒贏了。

當時陸封寒還想,自己挺爭氣的,這麽年年輕輕三十沒到,就給他爸找了個孫子。

“有鬼啊——”

耳膜一疼,陸封寒眉心驟跳:“閉嘴!”

霍岩一個大男人,眼睛通紅,差點哭了,又澀著嗓子:“我閉嘴了。你真不是鬼?”

陸封寒懶得搭理這種弱智問題,三言兩語把局麵說了:“楓丹一號旁邊有個停用的軍用躍遷點,連通勒托和南十字大區。剛剛來的兩架星艦不是星際海盜的,是反叛軍。”

不等對麵反應,他直入關鍵:“‘山鷹’送上來的人,是誰?”

跟楓丹一號上其他人不一樣,霍岩在前線幾年,負責的殲擊艦隊也算是小前鋒,幾句話下來,已經明白了嚴重性,凜起心神,“是‘那邊’的科學家,應聯盟要求,帶了軍用星艦中控係統的源架構,目的地是勒托,臨時在堡壘補給。”

陸封寒眉一皺:“來的是Y?”

“不是Y本人。”

“那就好,”陸封寒確定,“反叛軍就是衝著這個來的,絕對不能讓他們成功。”

霍岩忍不住罵:“我負責楓丹一號防務才知道這件事,哪個癟犢子把消息泄露出去了!”

陸封寒反倒平心靜氣的——前線代理總指揮都跟反叛軍有一腿,要真生氣,他早七竅流血了。

“首都星防禦係統——”

陸封寒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我們在月二正後方,探查警報係統會被月二幹擾,除非把月二整個行星轟了,否則防禦係統的炮也炸不到這邊來。”

霍岩立刻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反叛軍提前算好了的!他下意識地像以前一樣,在通訊中問陸封寒:“指揮,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陸封寒眸光冷硬,側臉仿佛雨後群山,無畏而堅毅,唇邊卻帶著慣常散漫的笑:“軍人永遠不會問這個問題。”

這一瞬,霍岩從一種毫無頭緒的慌亂中驟然冷靜,將陸封寒曾經教過他的這句話補全:“拿起你的武器,保護身後的群星!”

此次襲擊,反叛軍一共出動了兩艘星艦,都是體積不大、穿梭機動靈活性極高的類型。靠著三發高敏炮,精準轟殘了楓丹一號的防護係統。

沒了防護係統,再來一炮,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裝甲被破開了。

霍岩沒被勒托的養尊處優磨鈍刀尖,進入狀態後,他學著陸封寒的囂張氣焰,直接搶下整個堡壘的控製權,隨後迅速布防,派出四艘殲擊艦迎敵,緊接著,又升起僅剩的炮台,決不允許敵方星艦進入三十個射程範圍內。

一時間,堡壘內所有人都屏息等待。堡壘外,楓丹一號反應雖慢,卻也不算太晚。

陸封寒透過玻璃牆,無法看見具體情況,他隻能根據霍岩那邊傳來的各種通報和作戰請示,了解情況。

一張立體星圖在他眼前浮現,兩方都已經上了他腦中的沙盤。

可是……

有哪裏不對。

對陸封寒這種在大小戰場衝鋒陷陣數百次的人來說,很多時候,在戰場能救命的,不是策略,而是感覺。

他沒有貿然打斷霍岩的排布,而是極力在抓腦子裏的那一點——

是了!

他驟然繃直了背,在通訊裏吩咐霍岩:“把堡壘背後的視野給我!”

一秒,兩秒,三秒,沒有回應。

陸封寒再看,通訊已經中斷,極有可能是被哪一炮轟斷了信號設施。

正當陸封寒準備帶著祈言離開這裏時,他的衣服又被拉了拉。

陸封寒垂下眼。

祈言問:“你想看堡壘後麵的視野?”

陸封寒第一反應是看向祈言的耳朵——裏麵靜音耳塞還好好塞著的。

“你聽得見我說話?”

祈言搖搖頭,指指耳塞:“我聽不見。”

他目光落在陸封寒唇上,“不過我會唇語。”

陸封寒:“……”

祈言又問了一次:“你想看堡壘後麵的視野?”

陸封寒這才答了:“對。”

祈言點點頭:“那我給你看。”

語氣平平常常,隨便得如同順手在路邊摘一朵花。

但陸封寒卻知道,堡壘的總控製係統必定是格外嚴密的,跟圖蘭內網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取下耳塞,祈言卻沒再管他,而是打開個人終端,將屏幕投影在空氣中,又調出虛擬鍵盤,開始單手輸入字符命令。

陸封寒看不懂,隻知道祈言的輸入極為流暢和快速,界麵一頁一頁不斷刷新,密密麻麻的字符令人眼花繚亂。

在祈言停下手的同時,投屏上,顯示了堡壘背後的監控畫麵。畫麵中什麽都沒有,靜止得猶如畫麵卡頓。

陸封寒卻極為耐心,他仔細觀察著每一個角落,仿佛尋找藏在草叢中的獵物。

兩分鍾,一艘星艦如浮葉般自暗處逐漸靠近堡壘。

祈言也看見了,問:“那是什麽?”

“一艘微型艦,特點是能夠裝配足以轟開堡壘護甲的炸-彈。”

陸封寒抱臂,手指輕點,“防護係統已經被三枚高敏彈炸開了,它一直藏在暗處,正在找時機,想要趁著全堡壘的武力都被前麵的戰局吸引,野蠻轟開堡壘的護甲,從最容易被人忽視的撈捕艙直接進來。

堡壘內基本都是文職,沒有武器,隻要他們進來,就是無差別開槍,直到找到目標人物。”

祈言卻不顯緊張,似乎根本不懼怕死亡,隻問陸封寒:“那我們怎麽做?”

“當然是一炮把它轟成灰。”此時此刻,陸封寒像一把開封的名刀,刃光凜厲,“你能連接監控,也能操縱炮台,對嗎?”

“能。”祈言沒說“我試試”,而是直接另開一個界麵,將全堡壘的炮台配置都顯示了出來。

“真不錯,”陸封寒目光落在配置圖上,找到覆蓋微型艦所在區域的炮台,“連接編號G11-3-25炮台。”

祈言選中,將炮台操縱權從總控室的操作台,轉移到了自己的個人終端上。

虛擬鍵盤上,一個方形按鍵出現。

陸封寒站到祈言身後,胸膛半貼著祈言的肩胛骨,抬手覆住祈言手背,將他的手整個抓在自己手心裏,嘴唇靠近祈言細白的耳尖處。

兩人的手重合在一起,一個粗糲一個白皙,同時懸在了方形按鍵上方。

陸封寒引著祈言,用指尖緩緩調整著炮口的指向。

與此同時,楓丹一號堡壘黑灰色的底部,漆黑炮口悄無聲息地探出,逐漸瞄準了獵物。

堡壘內部,陸封寒握著祈言的手停下,他嗓音很輕:“來,祈言,給你看煙花。”

話音落下的刹那,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同時按下發射按鈕,炮彈激射而出!

靜默無聲的。

煙花在漆黑無垠的宇宙粲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