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開祈言的手, 陸封寒垂眼問他:“煙花好看嗎?”

語氣輕鬆得就像剛剛真的隻是放了一場煙花而已。

祈言的視線還落在已經重回靜止的監控畫麵上,慢了幾秒才回答:“很好看。”

他眸子裏藏著幾點細碎的光,明顯是開心的。

陸封寒:“以後——”

他想說, 以後再炸給你看。

但話到嘴邊又驀地止住。

等他回了前線,就算再炸十次百次, 相隔無數光年, 在勒托的祈言也都看不見了。

這種實現不了的允諾,沒有說出來的必要。

陸封寒判斷不清心裏浮起來的是種什麽樣的情緒, 但現在的情形顯然容不得他深想。

祈言問陸封寒:“視野還需要嗎?”

“不用了,長距離躍遷點需要經常維護,停用這麽久,內部肯定不穩定,容不下更大的重量級通過。反叛軍能派來三艘星艦, 已經算是冒險了。”

陸封寒心想,為了Y研發出來的星艦中控係統,跟毒蛇盯梢似的, 實在執著。

與此同時,之前斷了的信號終於恢複, 陸封寒成功接上了霍岩的通訊。

“你能想, 這麽大一個堡壘上,居然連個技術兵都沒有配?唯一能用的文職休假回了地麵, 最後竟然是我一個開殲擊艦的, 被迫頂上,去搶修信號通路!”

聽完霍岩的抱怨, 陸封寒毫不留情地打擊:“怪不得信號恢複得這麽慢。”他又提了剛才的情況,“就在前幾分鍾裏,從躍遷點過來的第三艘微型星艦趁著前麵打得熱鬧, 繞到了堡壘撈捕艙後麵。已經解決了。”

陸封寒說得簡單,霍岩卻一聽就懂,出了一身冷汗。

戰場上隻論結果,他沒追問陸封寒是怎麽攔下來的,隻是自責:“楓丹一號的日子過得太懈怠了,我竟然警惕全無。”

霍岩雖是自己的舊部,現在卻已經是楓丹一號的防務長,陸封寒懂得其中分寸,沒多說,隻道:“應該不會出現第四艘了。”

所以說,在漆黑的宇宙裏,看見突然多出來的幾點亮光並不是什麽好事。不是星艦躍遷到了附近,就是炮彈逼到了眼前。

哪一樣,都是要人命的。

“前麵已經成功控製局麵,隻差收尾。常駐楓丹一號的殲擊艦駕駛人員都沒見過血,但四對二,要是還能出紕漏,身上套著的軍服也可以脫下來,扔太空裏了。”

這是楓丹一號的事,陸封寒聽完單“嗯”了一聲,沒插話。

掛斷通訊前,霍岩感激道:“謝了,指揮,等你哪天死而複生,找你喝酒。”

陸封寒背往金屬牆一靠,一身硝煙氣盡散,隻回答:“僅為聯盟。”

兩人間仿佛存在著某種特殊的默契,幾秒後,霍岩深深吸氣,也笑道:“僅為聯盟!”

僅為聯盟,一往無前。

陸封寒掛斷通訊時,祈言也已經將G11-3-25炮台的操作權歸還回總控室,關閉監控後,他從堡壘的總控製係統裏退出來,順便抹掉了所有痕跡。

整個堡壘又重重晃了一下,陸封寒一把將祈言護到自己旁邊,閑聊:“你會唇語?”

“也不算會,”祈言學著陸封寒,背靠著金屬牆站穩,有些冷,不過勉強能適應。他回憶,“我沒有刻意學過,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會的。聽人說話時,我能記住他的口型,也能記住他說的話,如果我想,我就能將每個口型和對應的話分離出來,單獨記住。”

陸封寒試著理解:“類似於,你的大腦裏儲存有一個對應表,每一個字對應一個口型。當你想要分辨一個人的唇語時,隻需要快速翻看這個對應表,一一找出來就行?”

“大概就是這樣。”祈言望著陸封寒,“我不是故意讀你的唇語,你前麵說的那些話,我都沒看。是發現你突然變得緊張,我才下意識地看了你的唇語。”

“嗯,我沒有介意。”

陸封寒確實不介意。

真要論起來,他和祈言之前,說不準誰的秘密更多一點。

而且剛才,雖然緊要關頭應該事急從權,但隨意入侵楓丹一號的總控製係統,查看監控,奪走炮台控製權,在無堡壘防務長命令的情況下擅自開炮——

隨便一條,都夠以“非法入侵軍事係統、竊取聯盟機密、背叛聯盟”論處了。就是陸封寒自己,也會落下“逾權”的把柄。

但祈言卻似乎根本沒想過這些。

他這麽說,祈言就這麽做了。

陸封寒一直都能察覺到,祈言對他,似乎存在著一種極為強烈的信任。

包括兩人第一次見麵,自己的手都掐在了祈言脖子上,祈言卻連呼吸頻率都未有改變。

可是陸封寒不明白,這種幾乎超越人類本能求生意識的“信任”,到底是來自哪裏,又是建立在什麽基礎上?

直到頭頂亮著的紅燈徹底熄滅,陸封寒才和祈言繼續朝前走,到了最初和幾人分開的地方。

林嘉正在安撫葉裴,蒙德裏安和許旻站在旁邊。

見祈言帶著陸封寒走近,蒙德裏安和葉裴快步迎上去,葉裴把祈言上下打量了兩遍:“祈言你沒事吧?”

明明祈言一直表現得很冷靜、理智,葉裴卻總感覺祈言身上帶著一種……易碎感。

祈言搖頭:“我沒事。”

葉裴拍著胸口:“遇到襲擊的時候,我們幾個都在這裏,就你沒在,擔心死我們了!”

蒙德裏安也道:“沒事就好。”

陸封寒適時開口:“是出了什麽事?我跟祈言聽到堡壘內的廣播後,就在原地沒動,怕會添亂。”

回答的是林嘉:“不是大事,剛剛堡壘防務那邊通報,本次事件是一夥星際海盜,誤入已經停用的長距離躍遷點,意外到達勒托附近,現在,兩艘敵艦都已經被消滅。”

葉裴一直住在勒托,第一次如此接近所謂的星際海盜和現實意義上“戰爭”,聽見是海盜誤入,又已經被消滅,徹底放下心來,“太好了,那我們還是能在楓丹一號留住一晚對嗎?我還擔心會不會因為這件事,提前把我們送回地麵呢!”

林嘉笑道:“已經解決了,當然能按計劃住一晚上的。”

陸封寒卻清楚,剛剛防務通報全堡壘的內容,也將是對外的統一說辭。

比起反叛軍有計劃、有預謀地穿過躍遷點,到達首都星勒托附近,試圖搶奪星艦中控係統,唯有被打殘了的星際海盜誤入、兩艘敵艦輕易被消滅,才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普通民眾的恐慌。

而反叛軍為什麽能夠找到這個停用的躍遷通道,又是從哪裏得知中控係統的消息,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起第一次跟祈言出去吃飯時,夏知揚評價的那句,各個大區都成篩子了。

陸封寒眼神有些冷——各個大區不一定,但看起來,聯盟軍方是真的快成篩子了。

晚餐是全堡壘統一的意大利麵,幾種醬能隨意搭配,還提供果汁。

葉裴和蒙德裏安幾個明顯都帶了濾鏡,覺得十分美味。陸封寒則是因為長期被前線的意大利麵罐頭荼毒,吃著勉勉強強評價一句味道還行。

再看祈言一口都沒嚐,他就知道,小嬌氣這是在用實際行動對這盤意大利麵表示拒絕。

不過因為今天突然的襲擊,不少人都受到了驚嚇,沒什麽食欲,祈言的表現倒不怎麽突出。

吃完晚餐,幾人跟著林嘉,去了楓丹一號的太空試驗場。現場的研究員三分之一都出自圖蘭,對他們的到來很是歡迎。在裏麵呆了三個多小時,再各自回到房間時,已經差不多到了該睡覺的時間。

第一個問題就是洗澡。

知道祈言的小習慣,陸封寒主動開口:“我去外麵等你?”

祈言手搭上衣服扣子,點頭:“好。”

陸封寒關上了門。

他靠著門邊的金屬牆,雙手插袋,懶散站著,原本習慣性地準備複盤今天這場突然的襲擊,思緒卻莫名分叉,轉到了祈言身上。

晚飯一口沒吃,一會兒等他洗完了,要記得提醒他吃一管營養劑,這次帶上來的,好像是什麽水果味,不知道符不符合這個小挑剔的口味。

明明已經這麽瘦了,腰細得他一隻手就能攬下,之前按下發射按鈕時,他站在祈言後麵,胸膛都能隱隱察覺到貼著的肩胛骨的形狀。

這樣還不好好吃飯。

這麽漫無邊際地想了一段,身後的門被打開,祈言出聲:“我洗好了。”

陸封寒站直,走了進去。

輪到他洗澡,祈言卻沒準備出去,而是縮到了**:“我不看。”

陸封寒無所謂,他兩手交叉,拽起衣角上拉,將上衣隨手放進浴室旁的淨衣箱裏。

他身材十分勻稱,肌肉緊實而剽悍,仿佛蘊藏有極為強大的爆發力。因為常年混跡在太空,身上的皮膚有種不見陽光的蒼白感,但這種蒼白並不影響他自身迸發的凜厲氣勢,反而讓他像地球時代的古典雕塑,無論是下垂的手臂還是緊實的雙腿,都極為符合力量美學。

猝不及防地看見陸封寒肌肉的線條,祈言有些無措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陸封寒。

比如陸封寒從治療艙中蘇醒,鉗著他的脖子將他壓在牆壁上時,跟現在就是差不多的狀態。

但不知道為什麽,這次跟之前有一點不一樣,他隻匆匆看了一眼,便極快地移開了視線。

可事實上,對他來說,一眼和幾眼,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隻要看過,他都能記住。

於是,在低頭翻看個人終端時,祈言不由地又將剛剛看見的畫麵重新回憶了一遍。

他將這種異常歸結為,人對跟自己不同的人的好奇心。

房間裏的床跟陸封寒想的一樣,窄得驚人。如果他選擇平躺,根本不會有祈言的位置。於是他側身躺在單人**,勉強空出靠牆的一塊,拍了拍:“你睡這裏。”

祈言喝完一管桃子味的營養劑,有些後悔自己“他跟我睡一間”的提議了——床實在太窄,他已經目測出,一旦他躺上去,和陸封寒之間,根本不會有間隙。

但說出的話不能收回,祈言套著寬鬆的柔軟襯衫,越過陸封寒,在留出來的位置躺下。

他下意識地屏著呼吸。

陸封寒很快就發現了,低笑打趣:“跟我睡一張床就這麽緊張?好了,又不會吃了你,呼吸。”

祈言才發現自己在屏氣的狀態,一放鬆,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周圍屬於陸封寒的氣息盡數竄進鼻尖,進到了身體裏。

他有些不太能形容陸封寒的氣息到底是怎麽樣的,很冷,很硬,鋒銳,又夾著不散的硝煙氣,明晃晃的像一把凶刃。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氣息太具有侵-略性,讓人下意識地發怵、遠離。

祈言卻非常喜歡,甚至不克製,輕易便會沉溺。

陸封寒準備通過聊天緩解祈言的緊張,但想來想去,沒想出什麽話題,隻好從今天發生的襲擊取材:“你知道,那三艘星艦為什麽襲擊堡壘嗎?”

祈言沒敢看他,隻搖頭:“不知道。”

“聯盟星艦中控係統的源架構,當時就在堡壘裏。反叛軍的目標是這個。不過現在,應該已經送到勒托了。”

“中控係統?”祈言肯定道,“就算搶走了,他們也用不了。”

陸封寒挑眉:“為什麽?”

祈言回答:“中控係統帶了很複雜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用不了。”

陸封寒想問你為什麽會知道,但最後還是如往常般,沒有問出來。

隻講了個開頭,陸封寒就發現,不是自己沒有講故事的天賦,而是後續,祈言都是參與者。

沒有講下去的意義。

連著幾天晚上都熬夜沒睡足,一挨著陸封寒,祈言就犯困了。

而陸封寒正思索著,要不要再想想別的,餘光就注意到,祈言密而平直的睫毛緩緩下垂,最後闔上了眼。

再看,呼吸起伏,已經睡著了。

陸封寒熄了燈光,也閉上了眼睛。

隻不過,陸封寒睡到下半夜就醒了。

才躺上床時,平躺著、睡姿規整的祈言,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到了他懷裏,鼻尖就貼在他的頸側,每一次呼吸,都癢到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