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遊仙一夢到羅浮』 第十二章 吾誰與歸?春山一路鳥空啼

“陳兄且稍停一下!”

“呣?噫!”

雖然,這位剛剛還在大談“越美越妖異、也就越危險”的上清弟子,現在待瞧見這小女娃那怯生生的神色,卻也不再多言,隻是微微歎了一聲,便抬腿滑下驢來,立在一旁,聽著醒言與她的對答。

“小妹妹……你為啥要阻住俺的行程?是不是有啥事找我?”

“大哥哥,你帶我一起走!”

這是她的回答。神態有幾分惶然,但語氣卻很堅決。

“咦?為什麽呀?昨日我不是……咳咳!~”

聽得這小女娃劈頭便是這麽一句,不僅那陳子平大訝,醒言心裏也是頗為驚奇。這兩人都不知道這古怪小丫頭,說這話倒底是何用意。

見醒言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這位異獸化成的小小少女,便用她那還略嫌稚嫩的聲音,向少年解釋了一番。敘說之間,這小女孩兒似乎對那遣詞用句之法,並不是很明晰,說到某些複雜的地方,不免便有些夾纏不清。不過,好在醒言心思也算通達,從這女娃兒一番講述之中,也大概了解了是怎麽回事。

原來,這小女娃自己,也並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從小,她便是孤身一人,也沒有什麽“父母”。她隻知道,自她能夠記事開始,便是在這羅陽的山野竹林之中。待過得一些年月,偶然窺見那來往的行人,便羨慕他們的樣子;心念轉動之間,便自然化成了現在這模樣。自此以後,也常常去混跡於羅陽市集之中。

隻是,不少她起初覺得很自然的事情,後來卻漸漸發覺,在其他人眼裏,卻是那麽得奇怪。聽多了旁人的指指點點,她終於知道,原來,她與他們是不同的;他們是“人”,而她隻是個“妖怪”。好在,這當地的民眾,對這些個人、妖之分,也並不是十分在意。但即使這樣,小女娃還是覺得,自己與市鎮上這些正常人的生活,卻是大相徑庭,其他人都對自己,也都是敬而遠之

——雖然,這小小少女,不諳世情,但醒言看得出來,以這小女娃如此活潑跳脫的孩童脾性,這些自是讓她感到格外的孤獨。

直到昨天,被這賣符的少年,生平第一次,在眾人麵前被逼出自己的原形。雖然,小女娃這這小小心眼裏,最忌諱在眾人麵前,顯露出自己的這種與眾不同;但她卻是在這少年道士的一舉一動、一笑一語之中,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真誠善意——

說到這兒時,那位立在一旁一直聽著的上清弟子陳子平,竟也聽出這小小少女語氣中的一絲羞澀。隻聽她對醒言說道:

“昨天大哭出來,卻不是心裏難過!”

“這麽奇怪的感覺,想了一天,最後曉得,大哥哥與其他人都不一樣,是真對我好——第一次這麽感覺,所以才哭。”

“以前其他人,要麽叫我小妖怪,就不和我認真說話。”

說到這兒,這小女娃將她那一雙明若秋水的眸子,卻是不由自主瞅了那陳子平一眼。

——“呃~”見這小女娃如此反應,這位上清宮弟子,覺得甚是尷尬,便將頭偏向一邊,隻裝沒看見。

“我和他一樣,一起跟著你,好嗎?”

說完這句並不甚通順的話語,便見小女孩這一雙夕霞映水般的淡金眼眸中,正滿含著對眼前這位“大哥哥”的熱切期望。

“這……”

聽完小姑娘這一席話,醒言心中也甚是感動,當下便要順口答應——

隻是,此時身旁突然傳來陳子平那不徐不疾的聲音:

“張道兄,無論其他如何,此事是萬萬不可的。”

“……”

聽得身旁這位上清弟子的提醒,醒言才猛然驚覺過來,嘴角不禁掛上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此事不可為;若是換在平時,如果聽得這無依無靠、又是這般純真可愛的小女孩,竟是如此信任自己,那對她這求懇同行的要求,自是一萬個願意!

隻是現在這時機,卻著實有些尷尬——陳子平提醒得不是沒有道理;想到自己此行的去處,醒言實在不好答應得。畢竟,他此番前去的,是那天下首屈一指的名門大教上清宮;若帶上這異獸化成的小女娃,卻實在是有點駭人聽聞。遑論其他,便看同行的這位上清弟子,對“妖怪”二字如何的深惡痛絕,便知此事決不可行。

瞧著這慣常被當作“異類”的女孩兒,現在那一雙明眸之中,正充滿著對自己的孺慕之情,又想起陳子平方才那話語潛在的涵義,醒言心中便覺著頗是痛楚:

“小妹妹,謝謝對在下如此信任!——隻是,哥哥此行要去的,卻是一個非常不方便處,實在不能帶你同去。”

——聽得醒言對上清宮如此形容,現在這位耿直的上清弟子陳子平,卻是沒有絲毫不滿,反而還放下那原本有些懸起的憂心:

“唔!卻是我多慮了——張道兄於這大是大非上,果然還是不會糊塗的。”

而那小女娃,聽得醒言這話,卻是有些惶急,連忙說道:

“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會拖累你的!”

“唉……小妹妹很懂事,我知道——是這樣的,哥哥我此行要去的那個地方,對你來說,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危險!所以,即使你很乖,也不能讓你跟我一起走。”

“嗚~大哥哥是不是因為人家是隻小狐狸,討厭人家,才不想帶著一起走的麽?”

“呃……”

聽得小女娃這話,醒言倒有點哭笑不得:

“卻是誰告訴你是隻小狐狸的呀?”

“好多人都這麽說!”

“咳咳,他們都不明白的——小妹妹你絕不是一隻普通的狐狸!”

“嗯!我也常常覺著自己和其他狐狸不太一樣——我是一隻比較特別的狐狸,是狐妖哦!”。

聽了稚齡少女這番可愛的話語,醒言在那哭笑不得之餘,卻是有一絲高興——終於成功的將她注意力引開。

“相信哥哥的話!小妹妹你其實並不是狐狸——雖然狐狸也沒啥不好的,但昨天哥哥看到小妹妹你真正的模樣,卻是那麽的好看——雖然我說不出是啥,但相信你原來一定是個非常特別、非常了不起的精靈!”

“精靈又是什麽?就是妖怪嗎?”

“……”

“做妖怪不開心,我卻想做人。”

小女娃神色平靜的說了這麽一句——

這句波瀾不驚的話語,卻是讓醒言心中生出一絲莫名的痛楚。定了定神,少年強露出一絲笑顏:

“嗬~你還小啦,不知道做妖的好處!其實,想不想聽哥哥的一個大秘密?”

“咦?是什麽呀?”

“你哥哥我,其實也是一隻妖怪啦!”

“真的嗎?!”

“是啊!所以我覺得,我們做妖怪的,也沒什麽不好啦!”

“呀!那大哥哥你原來是什麽?是隻小狐狸,還是大狗狗?”

“呃……說來慚愧,哥哥我到現在都還沒本事現出原形!”

“用你最厲害的紙符都不行嗎?”

“是啊!我每天早中晚吃飯之前,都要往自己身上貼一次道符,每次道符都不一樣哦!可是試了好幾百道,到今天卻還沒能現出原形,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唉,真是慚愧!”

“呀~那好可憐哦——以前人家都還知道自己是隻小狐狸,雖然現在曉得不是了~”

“咳咳,是啊是啊!”

“嘻~謝謝哥哥哄我開心——知道哥哥不會真正騙我啦;不能帶人家走,就一定有不能帶人家走的道理。我不會不懂事,再纏著哥哥啦!”

“呃!”

醒言突然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發燒。

“嗯!那我就不耽誤哥哥的行程啦;我還要去那竹林裏,找昨天那隻小狐狸玩呢!”

“是嗎?那……去!”

看著小女孩看似輕快轉去的背影,醒言卻覺得心裏竟似乎很是難過;十數日前離開自己生活了那麽多年的饒州城,卻還不似現在這般難舍。

正要轉身騎驢繼續趕路,醒言卻見那已然走出好遠的小姑娘,卻突然回身,一路顛跑著過來。

“小妹妹,我……”

“不是啦,我很乖的!隻是人家突然想問問,能不能另外幫個忙。”

“……你說,隻要哥哥能做到,一定幫!”

“嗯!——既然人家不是小狐狸,那原來別人替我取的那小狐妖的名字,現在也要改掉啦。可是,好像看他們都不能自己給自己改名字,所以想請哥哥幫我取一個!”

“哦,這個沒問題!且待我好好想想,替你想個厲害的!”

“嗯~太好啦!”

……

麵對著眼前這翠竹萬竿的春山秀色,醒言神色凝重的反複推敲了許久,才回過頭來,對這安靜等在一旁的女孩兒,說道:

“想好了——就叫瓊肜!”

“瓊容?”

“嗯!你的心地純真可愛,便似那純潔無暇的瓊琚美玉一般;這瓊玉是很有名的玉哦——有本很了不起的書上就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雖然,這眼前的小女娃,顯然聽不懂他這引經據典的話兒;但少年還是鄭重其事的將這告訴她。

說到這兒,少年心中倒是一動:

“這小女孩對我,又何嚐不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呢?唉!”

“那容呢?”

“嗯,肜,歡欣鼓舞狀也——也就是高興的樣子;哥哥為你取這個字,便是希望你能一直過得快快樂樂的!”

“嗯!我很喜歡!”

說罷,這小女娃便在道旁踮腳折下一根細小竹枝,遞給醒言,說道:

“人家不識字,哥哥你在地上畫給我看!”

“好的!”

醒言便接過那段竹枝,尋了一塊泥地,運足了氣力,一點一畫、一丿一捺,將這“瓊肜”二字,端端正正的寫了出來。

“嗯!這名字很好看!我記住了,謝謝哥哥!”

“對了,剛才瓊肜有句話忘了跟大哥哥說了:哥哥身上,有一樣很親切、很喜歡的味道。嗯,說過了,我就走啦!”

說罷,這個已看不出任何不開心的小女娃,便這樣蹦蹦跳跳著離去。

片刻間,這瓊肜的身姿,便消失在這滿目新翠的婆娑竹影中。

——空山寂寥,悄無人語;唯有風吹竹葉,瑟瑟作響。

愣了片刻,這位已目送女孩離去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麽。隻見他抽出別在腰間的那隻“神雪”玉笛,對著眼前這茫茫的空穀,大聲說道:

“瓊肜,這個曲兒,是哥哥送給你的!”

然後,在這片竹影扶疏的山道旁,便有一縷婉轉悠揚的笛聲,如唱如訴,悠然回**在這滿目蒼翠的群山之中……

待這縷柔爽清籟的餘音,終於消失在春山之中,這位吹笛的少年,也收起笛兒,回身跨上毛驢,對那位還沉浸在婉轉笛歌之中的上清弟子,說了聲:

“我們走。”

“呃……”

聽得醒言招呼,陳子平方似如夢初醒,急急翻身騎上毛驢。

這位陳道兄,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便對醒言說道:

“沒想到,張道兄這笛兒,吹得如此之好——早知你有這番造詣,昨日便不用賣那符籙了……”

說到這兒,陳子平卻似乎覺得自己這話有些失禮,便趕緊止住不言。

不過,醒言聽了他這話,倒沒啥感覺:

“嗬~多謝誇讚!還不錯?我原本便是靠這笛兒混口飯吃的呀!”

說到這兒,醒言卻突然變得有些消沉:

“唉,陳道兄,我騙人了。覺得好對不住這女娃兒——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是這麽一個麵目可憎之人!”

“這……這話卻是從何說起?道兄不必過於自責——這卻不是在騙人;她隻是一妖而已!”

——少年卻是神思不屬,似乎並沒聽見陳子平這排解之辭。一時間,這山道上又陷入了寂靜,耳邊隻聽得身下驢蹄,在這石道上敲擊出“踢”“噠”的聲音。

過了一陣,忽聽得一個突兀的話語,打破了這樣的沉寂:

“我會回來找她的!”

鏗鏘有力的話語,久久回**在這空山翠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