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席遠森朝麵前的人禮貌地笑一下,就放下酒杯離開了,本來他就聽對方大談現在市場有點頭痛,現在倒也抓住了一個出來透氣的機會。這是第幾次跟在對方身後,像個變態一樣,隻是為了確保她的安全。

席遠森突然想起了之前看的一部電影,也是在上海的弄堂當中,男主角尾隨著女主角經曆著她的生活,原本以為這樣可以討厭那個女孩子,毀掉她的生活,可是卻在這段尾隨當中,男生自己突然意識到了生存的意義。導演是一個東北人,一直以來都是拍攝一些荒廢的重工業基地,有一種頹敗的重工業的硬朗美,可是他鏡頭下搖晃的上海的,也有一種別樣的美感。此刻前麵的女孩子搖搖晃晃地走著,她的眼睛裏看到的世界又是什麽樣子的呢?

“不會喝酒就不要喝嘛,喝了還跑出來溜達!”心裏的小人,以一種難以言說的語氣在埋怨著,但是又因為看到了對方傻乎乎甚至過於真誠的模樣而有點開心,就在她快要摔倒的那個瞬間,席遠森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走慢點。喝了酒就不要到處亂跑。”

栗原一轉身,就看到席遠森,在重疊樹影中藏著的燈光淺淺落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籠罩在夜色的溫柔中,“是你呀!”語氣裏是藏不住的欣喜,喝了酒之後,整個人都覺得軟綿綿地毫無力氣,幹脆伸手抱住了他,能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忍不住使勁嗅了兩口。”

“隻是喝了一點點酒,你的屬性就變成狗了嗎?”說完席遠森配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的眼睛裏寫滿了溫柔,抬頭看他的瞬間,仿佛整個人被月光所籠罩一般,安靜的,溫和的力量,時間在被他凝視的瞬間,似乎停滯了一般。

“我好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是了,你跟其他的男生都不一樣。你會拍好看的照片,你還會把零食分享給我,還會教我彈吉他。”

栗原鬆開手,不再抱著席遠森,轉而踏上了路邊的石階,小心翼翼地走著,席遠森害怕她摔倒,在一旁伸著手,仿佛一個守護公主的騎士一般!

“你說,我可能有音樂的天賦,所以我就一直覺得,我真的有這種東西吧,嗯……”

栗原一路搖搖晃晃地走著,嘴裏念叨著一些小時候的事情,好像他們又回到了當時,那個時候多麽快樂啊,需要擔心的事情隻有今天的作業好像有點難、等一下回家能不能路過零食店買點零食吃,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占據了自己整個大腦。現在回想起來,卻隻覺得羨慕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如果能回去就好了,跟身邊這個人一起,坐上所謂的時間機器回到當時就好了。

“我們還一起排了話劇,那是我第一次當女主角。我們排演的是《暗戀桃花源》,很有趣,我們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卻要去扮演年老後戀人重逢的一幕。我當時就在想,中間如果分隔了很多年,等到再見麵的時候,那些消失掉或者說刻意隱藏起來的愛意還能再次被解鎖然後複活嗎?我當時持懷疑的態度,我覺得很不現實。但是,當我重新遇到你之後,我覺得這好像是真的……在猶豫跟忐忑之中,卻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就好像被放入加熱艙的玉米粒一樣,一顆接一顆地爆開。”

席遠森跟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從第一次見她開始,就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種模糊的親近感,是喜歡吧,所以才會不嫌麻煩地去找她、才會看到她跟別的男生接近而莫名心塞、才會在她願意留下來照顧自己的時候而悄悄開心……直到在夢裏出現的那個人轉過身來出現的是她的臉的瞬間,這一切才可以被確定下來。漫長的記憶中,卻搜索不到她存在過的痕跡,跟她相關的事情被自己忘了個幹幹淨淨。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不記得我嗎?”栗原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席遠森,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為什麽?”席遠森不解地抬著頭,有什麽事情的發生會讓一個人忘記了另一個人呢?

“如果你再遇到你爸爸救下來的那個女孩,你會怎麽做?”

大概是走累了,栗原幹脆坐在了地上,席遠森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捧著臉,一臉微笑地看著自己,眼神裏寫著一種期待,“你快說呀,說出你的想法”的期待朝他襲來。

“我不知道。”他搖了搖頭,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麽一般,周圍的空氣好像突然間被凝固了一般。外麵的溫度足以讓一盒冰淇淋快速融化,讓夜歸的人在熱浪中煎熬,但是此刻,他猶豫了,他想回到室內,盡管那裏有著他不擅長的社交,那裏的冷氣開得太足,**在外的皮膚會感覺到思思涼意,但是現在,那裏似乎更安全。

“你別說了。”這幾個字就好像卡在喉嚨中的魚刺一般,怎麽咳也咳不出來,好奇的窺探欲與得知真相以後的未知感交錯在一起,讓人無法抉擇。

“席爸爸救起來的那個女孩子,就是我!”

“就是我!”

深夜的街道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車輛和人群,偶爾路過的公交車載著晚歸的行人晃**而過,騎著腳踏車的路人仿佛偶然闖入安靜世界的勇士,什麽也不留下,什麽也不帶走的離開。隻剩下那句“就是我”在深深撞擊著心靈。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找思思吧!”

栗原推開了他伸過來的、嚐試著拉著她回去的手,繼續坐在地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你選擇性忘記的,隻有跟我有關的事情,你還不明白嗎?”

“但是我忘不了,那個台風天,我在輪渡口看著你離開的那天……”

麵前坐著的女孩子把頭深埋在膝蓋上,以一種小聲地,難以捕捉地聲音繼續說著,“其他人都哭得很傷心,席爸爸走的那一天,你卻沒有哭,你隻是冷漠地看著我。那一天我就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你,不管是在哪種層麵上。”

過往不清晰的畫麵,此刻好像經過了4K高清修複一般一幀一幀在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跟自己一起在海邊看星星的人是她、一起吃巧克力的人是她、一起練吉他的人是她、一起排話劇的是她、一起看電影的人是她、爸爸死的那天,在遠處裹著毯子瑟瑟發抖一邊掉眼淚的人也是她、坐在輪渡離開的時候,站在港口被大雨淋濕的人也是她。

一直以來都是她。

全部都是她。

女孩子的呢喃已經變成了低聲的抽泣,“對不起,跟你重逢太快樂了,擁有短暫的屬於我們的夏天的回憶太快樂了。但是快樂就好像一個隨時會破滅的肥皂泡,對不起,我親手戳破了它。”

上海真的是一個很魔幻的城市,隔著一條胡同,就能走到非常繁華的商業區,但是你穿過繁華區的小胡同,卻又走在一條安安靜靜的道路上,席遠森在這一條被梧桐樹、路燈、夏夜的獨白構成的小路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是繼續留在這裏,還是往前走,去燈光明亮的地方,也許那邊有一點點快樂的成分存在?

他煩悶地摸了摸口袋,口袋裏隻有一個打火機,煙呢,好像是說要克製自己抽煙,就沒有拿了,現在他應該怎麽辦呢。

這些年來的遺忘與痛苦的源頭都在這裏,世界仿佛跟他開了一次巨大的玩笑,不,兩次。第一次是他的父親救下了他的朋友,卻丟失了自己的生命;第二次是他喜歡上了那個讓他父親喪命的女孩。

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不,不會了。

他盯著不遠處一個忽閃忽滅的路燈,聽到清脆地“啪”地一聲,路燈的光暗了下去,他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手機給我一下。”席遠森強迫自己保持著思考的狀態。

栗原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遞給他,眼睛因為哭泣而稍微有點腫起來,但是現在並不是介意這種事情的時候。

“思思是嗎?我剛剛下來抽煙的時候看到了栗原,對,她喝多了,對……現在坐在路邊了,你方便過來接一下她嗎?”

思思並沒有懷疑什麽,畢竟栗原跟席遠森還沒有公開,在這樣的場合下助理出麵更加方便,她放下手裏的食物,急急忙忙地下樓了,生怕去晚了栗原有什麽事。

“思思等下來接你。”說完席遠森把手機還給栗原了。

語氣裏不再有粉色的、甜蜜的氣息,更像一種公事公辦的藍色的冷漠氣息,栗原收起手機,自嘲地笑了笑,也是啊,誰會對害死自己父親的人甜蜜啊,腦子有毛病嗎?

遠遠看到思思的身影朝這邊過來,席遠森伸手拍了拍栗原的頭,轉身走了。栗原看著他的身影被燈光拉得很長很長很長,好像伸手就可以抓住一般。

她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住。她低下頭,哭得更大聲了。

席遠森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回會場,跟大家道別然後回家的。

重新走出會場之後,突然間下起了雨,隻記得邊上有人念叨著,“怎麽突然下雨了,沒有帶傘欸!”

“外麵這麽悶熱,下雨很正常啦!”

在雨中走了很長一段路,原本以後一切都會因為這場雨而變得清晰,但是期待中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他原本以為栗原會給他發個消息,再說點什麽,可是那天晚上,那一個對話框再也沒有響起來過。他坐在房間裏,想著要怎麽去消化這個簡單的事實。

在重新回憶起那個人就是栗原之前,他對那個人態度是怎樣的呢?討厭或者恨,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定義這件事,按照父親那種散漫的性格,如果那個人不是栗原他會去救嗎?他明明就不喜歡海,為什麽會去海邊呢?隻是為了救栗原?他怎麽知道栗原就一定會在那邊呢?

這些關於過去的謎團就好像打地鼠的遊戲,解決一個又冒出一個,在他大腦裏絲毫不曾停歇,席遠森覺得頭疼得厲害。

所以大腦在那次車禍的時候,才故意選擇遺忘了這些嗎?不知道如何麵對她,所以幹脆選擇忘記了她,這樣反而能夠更加輕鬆地活下來。記憶裏的笑臉重疊上最近的栗原,一切都變得愈發的清晰,席遠森蜷縮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睡去,夢裏麵不斷交疊著的是”他們的記憶”,過去的、現在的、一場場的大雨都在記憶裏,下個不停。

栗原回到酒店以後,整個人都泡在了浴缸裏麵,熱水讓她恢複了知覺,整個人也清醒地開始麵對剛剛發生的事情——喝了點酒的她,實在過於快樂而不安的她,選擇了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席遠森,比夏天先結束的是她的戀情。她伸手掬起一捧泡沫,“這些泡沫會不會都是人魚公主的愛情變的啊!”

哭也哭過了,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做,除開賣力工作還能怎麽做呢?栗原想了想,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評斷自己的行為,在短期的幸福來看,肯定是痛苦的,她跟席遠森之間的所有的可能,都終結在這裏;從長期來看,她絕對是扮演了一個所謂的聖者角色,因為愧疚而不敢享受這幸福而選擇坦承這一切,聽起來多麽滑稽可笑啊!

她慢慢把身體潛入水中,妄圖不再去思考,可是對方震驚的臉也好,顫抖的手也好,甚至那帶著別離意味的輕輕拍著她的動作也好,都一再的出現,提醒著她,從今晚開始,他們,又重新變回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好喜歡他呀!

可是毫無辦法啊!

世上所有的戀愛,都終結在那個夏天消失的夜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