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漢

掌心中的手冰涼而瘦弱,好像一用力就會斷掉,指間都在微微顫抖,令他忽然不敢握得太用力……

稍稍減去一點力道,驚喜於這隻手並沒有如往常一般急著掙脫他,曹操不由自主地抬眼,見蕭若依舊垂著頭,大滴的淚水從下巴滑落——

微微皺眉,伸手替她拭去眼淚。

撫上她臉頰的手掌心裏滿是粗糲的繭,碰觸的瞬間,蕭若別過頭,臉頰從他指間擦過,滿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他的時候,敵意竟沒有比往常減少,反倒似遷怒於他一般,加深了幾分。

他的手停在半空,臉色微沉,手指反握成拳,站起身來:“或者,其實剛才孤是騙你的,孩子是我害死的。”

蕭若麵上雖然滿是淚痕,卻一絲表情也無,此刻也靜靜地看著他,聽到這句話,眼波甚至沒有絲毫的閃動。

曹操俯身看著她,眼眸深了幾分,再不顧她的反抗,伸手掰過她的臉來,微微一哂道:“若是孤而不是徐榮,你便不會哭了,你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千百倍償還是嗎……”停了停,揚唇一笑道:“不過無論哪種辦法,都比現在的你好。”

說完,放開手退開幾步,回身大步走出了營帳。

……

在床帳裏恢複了寂靜之後……蕭若便似渾身脫力了一般靠在了床欄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眼前還有血紅色彌留,好像帶著沉沉的帷帳壓落下來。

卻未能將她送入昏迷……反而像失明的人對外界格外敏感一樣……細微到將任何一絲細碎的聲音都無保留地傳入耳膜——

帳外,有人忐忑不安地走。

腳步來回,輕輕又遲疑。

終於,再隔了很久以後,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一合上簾子,在她還未睜眼之前,便聽到一聲低低的笑,微微咬牙,笑中帶著一抹濃濃的自嘲意味——

“夫人機變,嘉實在自歎弗如。”

……

最後的糧草已經送到,就等著明日拔營南下壽春了。

紛至遝來的軍報密密匝匝堆在桌前,曹操麵上已初露不耐之色,依舊皺眉看著……

附近的庶務官員紛紛都低頭整理文書,在帳內的低壓之下,別說抬頭觀看,就是大氣也不敢出。

整個帳裏靜得落針可聞,庶務的筆端快速地在紙上滑著,垂著的臉上滿是繃緊的表情,眼睛大大地睜著,生怕抄錯了一個人,觸到逆鱗。

“擬旨西涼馬騰……”看到其中的一份,曹操臉色變得更差,將手中的書信擲到了右手邊庶務的桌子上:“宣他到許昌受賞聽封。?~”

“是……”那人答,小心翼翼地撿起文書來看,正要提筆修訂。

又聽曹操問:“慢著……”頓了一頓,又道:“令他攜家眷同來。”

“是……”

庶務答,將筆在硯台裏浸了一下。

正在這個時候,親兵忽然從外麵走了進來,與曹操低語了幾句。

曹操眉頭忽然緊緊皺起,原本就如罩了一層寒霜的臉越發鐵青,沉默片刻,揮手讓他退下。

接著轉過頭對庶務道:“寫吧。”

“明公……”那人提起袖子一沉吟,便忍不住問:“馬騰有三個兒子……”

“這也需問,要你何用?”曹操橫他一樣,冷冷叱道:“帶長子!”

那人手腕一抖,鼻尖的墨差點撒到紙上。

唯唯諾諾地應了,緩緩地一字字寫完,忐忑不安地將文書呈上去,那人偷覷曹操的表情……卻見他眼睛定在自己寫的文書上,眉頭越皺越深,一顆心不由得七上八下懸到了半空……正思忖是否要上前請罪,隻聽“啪”的一聲,那張紙被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這人耳朵裏嗡的一聲,筆應聲而落——

卻之間曹操冷聲吩咐了身邊的侍衛一句什麽,便起身拂袖而去,至始至終未再看過他一樣。

看著侍衛立即將信入封帶出去……他才察覺自己背後的冷汗,已濕了重衫。

對麵的同僚困惑地喃喃了一句,問出了他的心聲——

“今日明公是怎麽了?”

……

曹操依例在營帳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圍在帳外正竊竊私語著的三個禦醫和幾個侍女看見他來,立即走上前來行李。

“還是不肯讓你們診脈?“曹操眉頭一掀,麵色不善地問。

三人對視了一下,其中一人長歎道:“回稟司空……何止不讓我等診脈,娘娘從昨日起便滴水未進……也不讓侍女靠近……也不知昨日……”

別的兩個人也麵有沉重之色,又一人開口:“昨日小產時血也流得不多……最怕的是淤血還在體內……可我等徒然著急……娘娘誰靠近都不讓,更別說診脈了……”

“既不服藥,又不進食……這樣下去……隻怕……”

曹操越聽臉色越沉,抬手製止他,眯眼盯著營帳看了一會兒,走上前去。

簾子再次掀開——

原本以為暫時不會再踏入了營帳裏滿是沉悶到死的寂靜。

蕭若背對這他躺著,隻見拉到腰間的被子,淩亂而溫順地搭在肩上的一股青絲……

聽到腳步聲,她輕輕開口:“別過來……”手腕微微一動,露在外麵清瘦的手指間就多了一柄匕首,正是曹操交給她的那柄。

蕭若的聲音細微得隻能勉強傳入他的耳朵裏,卻絲毫也沒有示弱的意思:“再往前走一步……我死無妨,不小心拉司空當墊背就不好了。”

曹操緊緊擰著眉頭,眼神陰鬱地盯著她,腳下卻沒有再往前一步。

“你到底想如何?”

蕭若微微睜眼,還是未回頭,但是光從她話裏的笑意,曹操已經能猜出她麵上掛著怎樣的笑容……“我想試試,你坐得住幾天。”

曹操麵色一怔,不禁咬牙:“就為這個,你便糟蹋你的身子,不吃不喝地尋死?”

“我要見徐榮。”

接下來的一句話,蕭若卻說得格外地塊,在他的問話話音還未消逝在唇間的當頭。

帳裏又恢複了詭異的沉默,似乎安靜,暗流卻洶湧。

曹操黑眸微微眯起,冷眼看著她的背影,一字不答。

“就一麵……”蕭若輕輕地道,語氣平靜得嚇人:“讓我最後再見見徐州,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