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宵漢 青豆

恍惚中眼前還是那片樹林,寂靜無聲,天地都隻剩下一個人。

細碎的落葉踩在腳下……

樹連著樹,沒有盡頭。

月連著月,彎了又圓,更加逼近死亡的有一天。

他曾害怕看到太陽落下,看到太陽落下以後又害怕太陽升起。

因為腹中空空,提醒著他再找不到路會有什麽後果。

“將軍……”

滿目的血色中,羊一聽見身後的徐榮輕聲地喚,不知道在叫誰。

不知道他到底還有幾分的意識,羊一的聲音嘶啞,幾乎要喊得喉管都破裂——

“將軍,你聽啊”

“你聽聽”

“別睡過去”

“姑娘有話跟你說,你聽啊”

……

肩上一刀,刀傷入骨。

右下腹一槍當中穿過,傷口麻木。

腿上被大戟掃過,腿彎處血還在流……

每過一刻,血流一分,意識就被帶走一分。

就連羊一近在咫尺的呼喊都聽不真切。

隻覺恍恍惚惚,好像隔了幾重的門,他蹙眉,想開口詢問。

一張開嘴,哽在後頭的腥甜驀地倒灌出來……

瞬間,眼前泛出白色,好像被一道強烈的白光照射過來,又黑了下去。

接著,閃過無數人的臉。

耳邊繁雜地有人吵鬧開來,無數的聲音,吵得腦海中嗡嗡作響。

有人遞劍給他,一把古樸的劍,有寒光,刀刃鋒利如流著冰涼的水。

白光映入眼簾……

“你殺敵勇猛,今賜你我隨身佩劍,今後你就跟著我罷。”

再一次,那人含淚。

“我一生為國,未料到未能死於狄戎之手,要命喪在自己人手裏。”

孤軍深入,犯了兵家大忌,大帥拒絕了援助。

被困孤山三十三天。

“其實我握了元帥通敵的把柄,他才要借羌狄的手除了我”

他說。

“可是他不知道……我早……我早就……銷毀了把柄……隻因……隻因……元帥是我摯交……”

“我出兵之前就知道這是個陷阱。”

“我還是來了……”

“摯友叛不得,家國叛不得……我除了去死,還能如何?”

仰頭,一杯酒灼盡了男兒淚。

……

營中嘩變,那個帶他上戰場的將領死在了嘩變中。

“文良……大相公立世,忠義當頭……忠義……”

當胸一箭貫穿了他胸口。

他反手握住自己的手,彌留的所有的力都集在了這一握上。

……

將軍是否有話沒有說完?

是忠義兩難全,還是忠義毒入骨。

腐了英雄骨。

……

背著他的遺體在蒼莽密林迷了路,這一迷,也是三十三天。

知道聽著一縷塤音,跌跌撞撞地找到方向,爬出了樹林。

再然後,上戰場,廝殺下去。

董卓死了。

呂布叛了。

天下變了……

再然後……她。

……

他愛的那個人。

白衣,會奏塤。

安靜純粹,像是那夜為他指路的仙。

不對……

不太對……

會奏塤,奏起來很美,但是不常著白衣,虎牢關上她一身紅衣如火,也是好看的。

……

原本見她有心機,會謀劃,會舉箭殺人,轉眼間變成一個和那些漢賊相同的模樣,是想殺了她的。

可是下不了手。

恨又恨不長,殺也殺不掉……

……隻能豁出去愛了。

後來最害怕的還是發生,他愛的人終於走到了將他效忠的朝廷算計進去的那一步。

他在背後試圖補救……

越補越錯。

越錯越偏……

甚至賠上了親身骨肉。

眼前慢慢地黑了下去……

閃過的最後一幕是旗杆上白衣鬼麵的屍首。

耳邊聲音如毒蛇吐信冰涼地蜿蜒上背脊……

曹操策馬而來,擦身而過之時,對他低語——此帝屍、孤於蕭若欲害袁紹、殺帝者蕭若。若不信,可見孤袖中密信,君妻已叛漢,助我否?

殺帝者蕭若。

一瞬間,天塌地陷。

……

接著碎石滾落,地淵裂開。

……

旗杆陷入地底,屍首落入深淵,甚至是他下意識放的手……

最後一刻他都不願掀開麵具,去看到底是誰。

如果旗杆上的人是蕭若,萬念俱滅,生有何歡。

如果是獻帝……

家國叛不得、摯愛叛不得、除了去死,還能如何?

……

原本以為早就從樹林中走了出來……

卻原來這麽多年,始終兜兜轉轉,早已深陷其中,一生不得出。

……

“取徐榮頭顱者,賞萬金。”

遠處似乎有人高聲地吩咐。

……

這一聲讓他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粗重的喘息好像響在胸腹之中……耳朵可以聽清裏麵的顫抖的沙啞。

他抬起了頭……

手伸向了羊一的腰間。

“將軍……”見他好像又有了力氣,羊一眼裏閃過驚喜之色。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還未凝結就僵死在了嘴邊。

徐榮拔出了鞘中的劍。

一把無名劍,劍光耀著火光。

不太鋒利,可殺人。

手指在上麵輕輕劃過,似是溫柔的擦拭,一瞬的溫柔傾瀉在劍光中,好像是撫摸著情人細膩的肌膚。

羊一甚至看到他深黑的眼中帶著微微的一絲笑。

“予你萬金,要麽?”

他問。

力戰之下被濡濕的額發上一滴汗水滑落,眼眸清澈,恍若無底清泉。

羊一腦海裏轟地響了一下,不知是因那“千金”還是“予你”、瞬間忘記了思考,待他明白過來徐榮的意圖的瞬間,圍攻的所有人都在千軍的懸賞下撲了過來。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徐榮手腕翻轉……

還是在這一瞬間,塤聲淒厲地拔高了聲音。

好像是用一生的力氣在吹,猛地衝入雲霄,盤旋往上,永不知盡頭地往上……

九裏山的虞姬謠,反反複複地吹著最後的那一句……

君不來,妾不走。

……

楚地鄉音虞姬謠。

……

九裏山,風瑟瑟,古戰場,水湯湯:

車千乘,變為土,馬千騎,化作塵;

霸王來,烏江紅,霸王去,烏江空;

空悠悠,萬古流,流不盡,虞姬愁

君不來,妾不走;唯餘恨,空高樓。

……

此刻,隻有最後這兩句,原本是旖旎柔軟如情人耳語的音調,卻吹得淒厲得好像能撕破空中的風。

瞬間好像連風都碎了一地……安靜了。

軍人的驕傲不容忍他死在一些無名之徒刀槍劍戟下。

片刻之間,刃離脖頸隻有一分。

……

然而……

君不來,妾不走。

君不來……

妾不走

……

隻是電光火石的一刹那,反刎向脖頸的劍轉了方向,閃電一般朝前刺去,快得不像是一個渾身都是血的人能有的速度。

當麵那人悚然一驚。

隻是一驚,已經砍得翻刃的斬馬刀瞬間斬到了眼前。

來取頭顱的,頭顱落地。

轉眼間血海又添紅蓮,血雨紛飛。

喘著氣,一刀斬下去,溫熱的血噴到麵門,由它滑落,轉身再次揮刀——

空中的塤高亢而蒼涼,待重複了那兩句時,忽然又一轉……

太多的刀兵鎧甲摩擦,血肉飛濺的聲音,聽不清。

於是他急切地再次揮刀,直殺得一丈之內霎時間再無人敢近身。

喘著氣,黑眸裏帶著猩紅。

像是一隻被逼到了絕境的獸……

困獸之鬥,竟令人膽戰心寒。

……

待敵不動,終於能聽清。

“九裏山,烏江紅。

君不來,妾不走。”

奏塤之人,隻撿了這四句來吹。

他閉了眼。

被血水和汗水打濕的額發緊緊貼著額頭,眉心微微蹙著,好像在沉思。

盡管如此,身側的士兵還是手握著刀劍,望著地下如山的橫屍腿腳發軟,不停地顫抖著,無人敢朝前一步。

一直等到他緩緩打開眼簾,再次將數不清的刀槍劍戟納入眼中,手一提,再將沉重得陷入地裏的斬馬刀拔出來,以突陣之勢朝前砍去。

不知道力氣還有多少,也不知道殺了多久……

守在他身後的羊一陣亡了。

刀劍穿過他身體的那一刻,他喉嚨間發出了一聲哭音。

“小的今天第一次不怕死……真的就……

“將軍……找到……姑娘……

“跟她說……羊一……羊一……”

他的話終究沒有說完。

粘稠的血液濕在了背後。

……

沒過多久,塤音停了。

修羅場裏,徐榮也力竭,差不多到了盡頭。

……

手失去了知覺一般木然地揮動著,一刀一刀,砍一下,往前一步,艱難地移動。

就在他渾身就要脫力的前一刻。

麵上忽然一道光投過來。

太陽已經從雲海裏破空,金輝灑向了廝殺了一夜的戰場。

徐榮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發覺睫毛都被血液黏在了一起,抬眼竟覺得疼。

九裏山東峰很高。

太陽升起按道理也看不見才對。

腦海裏閃過的念頭,瞬間得到了解答——

昨晚的地動,將不遠處的山峰震開了一條縫,竟成峽穀之勢,夜裏看不見,現在光一照,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

一條路,無端端開在眼前三十丈遠處。

……

而此時,山峰上……

將塤砸碎在石上的蕭若投入了曹操的懷抱。

一個輕到不能輕的擁抱。

曹操卻怔了……

胸口竟感到微微的刺痛。

待她真正乖順地伏在他胸口,他竟不知所措,忘了這是在軍中,在眾目睽睽之下。

就連不治行檢的郭嘉都在微微咳嗽提醒曹操。

他通通沒有聽見,隻低著頭,將手環過她纖細的腰。

心裏想著,麵前這個人隻是一隻被拔去了獠牙利爪的小獸,唯一的匕首都留在了獻帝的身上,就算能翻天,也隻能在他的手掌中了……

這般一想,心裏憐愛更甚,忍不住小心翼翼伸手撫向她的頭發。

沉寂已久的胸膛,竟微微跳動了起來。

恍然如一夢。

“……我要是說你輸了,你信嗎?”。

蕭若忽然開口,輕輕地說,聲音倒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樣,這樣近,卻聽不真切。

“信。”

他微微一笑——若這樣她才快活,認一認也不算什麽。

“那你知道你輸在哪裏嗎?”。

同樣的問話,他曾經問過她,現在原封不動又還了回來。

曹操沉吟了一下。

蕭若就替他答出了口。

“輸在一開始的時候。”

一個冰冷的東西,忽然猝不及防地,抵到了他的後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