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天命不在爾曹 宵漢 青豆

郭嘉話音剛落的一瞬間,整個山峰,忽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山穀中混戰的軍隊,霎時亂作了一團。

郭嘉迅速地和蕭若對視了一眼。

蕭若臉色驟然蒼白……

他也好不到哪兒去。

……

背後也傳來一陣驚呼聲。

郭嘉臉色極差,在搖搖晃晃的地麵上往後退,本能地要離開山崖遠一些。

蕭若在他之前已經退了好幾步,依著一塊巨石才勉強站穩。

被地上煙塵所嗆,郭嘉劇烈地咳嗽起來;“不好……趕上了地動。”

心裏一片雪亮……無故改變的地脈和風勢,這兩個月來反常的天氣,還有拿原本合該在泰山出現的禹舜橋……

不用想也知道,山間巨石滾落,山穀各家的軍隊必然各自撤退……袁紹有了生路

一旦讓他安全地逃回河北……後果不堪設想。

不由抬首望天,烏雲滾滾,山搖地動,天地大力之前,人力何其卑微,多少鬼謀神算,此刻皆一文不值……喉間逸出了一聲仿佛是自心底直傳上來的低歎:“天……要絕我等麽?”

沒想到到這裏也能趕上地震,蕭若勉強站穩,打量著這座山的山勢。

這座山並不是被大力拉扯,而是兩邊擠壓著,山峰緩緩升高……

“看來還是莫要造太多孽了……會有天譴的。”一旁的郭嘉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將目光從山崖上收回來,蕭若對著他投過去微微一笑:“郭祭酒,咱們這座山現在該是被兩個方向的力氣擠著,你說說,它什麽時候會承受不住碎開?”

土地轟隆作響,仿佛真的有什麽洪荒巨獸在地底奔騰,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直衝雲霄。

郭嘉勉強扶住身邊一塊巨石才能站穩,聽到這句話,原本就蒼白的臉更加毫無血色。

蕭若閉上了眼,隻覺得頭上的步搖掃在臉上一陣癢癢的涼。

瞬間腦海裏掃過了許多畫麵……一層一層,一張一張。

父母、軍隊、槍支……

滎陽、洛陽、長安……

謀劃、被謀劃、殺、被殺……

“如果這座山下一刻就要塌,夫人最想見何人?”

耳邊傳來了郭嘉輕輕的一問。

好像是思緒被驟然打斷了,腦海裏出現了片刻的空白……

就在這一瞬間,地動停了下來。

山巋然不動,而山穀中,發出了一聲交雜著震怒與哀痛的悲泣——

好像是誰丟失了平生中最大的珍寶……尋遍了天地,遍尋不著,隻得望著蒼天殘日痛哭,那樣蒼涼悲愴而無奈……

男兒淚,不輕彈。

能痛哭至此,想必絕望已入了骨。

窮極天地再也找不著,尋不到的,淒愴和悲哀。

……

郭嘉首先站起身來,眉心微微一動:“袁紹軍和諸侯大軍之前裂開了一條深淵。”他臉色沉了下去:“陛下的屍首好像掉入深淵裏了。”

前一句話,說明他們運氣差到了底,天在相助袁紹。

後一句話,似乎是想找到那哭聲的來源……郭嘉的目光在亂軍之中逡巡,逡巡……然後在某一點定住了……驚訝之下失聲;“徐榮”

蕭若原本閉目倚石靠著,似是想到了什麽,睫毛微微顫抖,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睜開眼,霍地立起身來。

抬腳想往山崖邊走,腳上卻似灌了鉛,遲遲邁不動一步……

“他一個人……”

郭嘉喟然長歎,加重了語調,再次重複:“深淵那側,除了袁紹好像還剩兩千的兵馬,隻剩他一個人。”

再往前一步,穀中的情形就就著火把的光映入了眼簾——

四處都是碎石淩亂,屍骸遍地,分不清是混戰中死去的,還是被巨石砸中了喪命的……九裏山再次成了修羅地獄。

大地之中,生生被撕扯開,裂出了一條縫。

這條地縫剛剛好就在袁紹的軍營前,將他的部隊和諸侯討伐的軍隊分在了兩邊。

人力奔馬都不能越過,要繞路過去,已經斷然追不到袁紹了。

然而地縫那側,還單膝跪著一個人。

深深地低著頭,右手握刀柄,斬馬刀往下深深紮入土壤。

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見渾身浴血,將他的盔甲戰袍染成了斑駁的紅色,一半埋入火光中,一半沉在黑暗裏。

他的身後,沒有人敢過來,袁紹的大軍都在撤退。

他忽然抬起了頭,隔得遠看不清表情,然而凜冽的恨意卻像是從這淵中躍出的蛟龍,騰地似乎能隔這麽遠,躍到眼前。

忽地,那人站起身,緩緩回過了頭,抓緊手中的刀,迎著對麵撤退中的大軍站著。

手中巨大的斬馬刀緩緩變成了橫握,腳往前邁了一步……

再邁了一步……

然後快速地奔跑起來。

“他瘋了”

郭嘉訝然叫出聲來。

袁紹大軍雖然損失慘重,但是粗粗一看還有兩千之眾……他竟就這麽一個人衝了過去。

……

袁紹的人馬顯然是懼了他手中的斬馬刀,並未在他背對而跪的時候上前,但是顯然也萬萬想不到就這一人也敢上前追擊。

一人之力,敵千軍,當真是不自量力,蚍蜉撼大樹。

光他入陣,便一陣血光泛出來,隱沒了人影——

沙塵揚天而起……

血色遙遙爬入眼簾。

蕭若已經不敢再看,倉皇地閉了眼,往後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腳下的大地還在微微地震動……

漸漸的不知道是腳下在顫,還是身上在顫。

知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對麵響起來:“親手設的局,最後親自斷送了他的性命,滋味如何?”

危機襲到近前,蕭若手攥緊,想在睜眼之前鎮定下來——

然而無用,就連開口說話的時候,嘴唇都在顫抖……

她想像往常一樣笑,譏諷麵前這人兩句,彎起嘴角,眼前卻模模糊糊一片……

“哪裏比得上司空局外設局,原本想一箭雙雕……怕是沒料到天命不在爾曹,沒能讓……徐榮……”放喚出這個名字,心口驟然一痛——

語氣滯澀,出口的字字已不可抑製地帶上了輕微的顫音:“沒能讓徐榮和袁紹一起、玉石俱焚,要除袁紹這個強敵,以後隻怕是更波折了……”

“天命不在我?”曹操重複著喃喃了一遍,停了停,忽然微微笑了:“方才徐榮朝掛著陛下屍體的旗杆那裏走,隻是走到一半,天崩地裂,旗杆沉入了深淵……”說著,揚了揚眉:“孤也很好奇,他到底是將那屍首看成了陛下……”語氣一轉,低若無聲:“還是你。”

蕭若閉眼,靜默不語。

“膽敢孤身闖千軍之陣,當日的項王若在天有靈,隻怕今日要感歎後繼有人了。”曹操沉吟著,低低道:“剛極易折,徐榮這人的性子,早就注定有此一天。”

聽著耳邊的廝殺聲漸漸小了下去。

看著麵前紅衣如火的人臉色也漸次地蒼白了下去……

蒼白的臉和熾烈的紅,在暗夜裏透出一絲像是燃到的極點下一刻就要滅掉的火焰一般,絕望的豔麗。

他忽然心中有怒火……不知為何,難以宣泄,隻能再將口中利箭,刺向眼前的人。

“霸王意氣盡,虞兮虞兮,你是要飲劍隨他去麽?”

……

蕭若呼吸漸漸穩定下去,慢慢睜開眼,瞧向他,語氣譏諷:“你要我死?”

曹操微笑:“不會。”

她的命很重要,要對付袁紹,要平定司隸。

這個危險的盟友,他注定擺不脫。

“今夜的陣仗你也看見了。”曹操四顧了一圈,最後目光定在她紅色的衣裳上:“你夫婿已亡,嫁我為妻吧。”

蕭若唇邊浮出一絲微微的笑:“寡婦也敢欺?”

曹操也是笑:“有何不可。”

蕭若指了指他的帥帳:“那司空外麵飲酒,我先帳中等你。”

這一下轉變來得太快,倒讓曹操有些無所適從,蹙了眉,微微側頭打量著她。

卻見她麵色如常,方才的蒼白好似一分分又被背後的紅燈耀了回來。

“你……答應?”

瞬間像是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的問話,讓曹操問出口以後又暗暗自棄。

對麵的人微微點了點頭,將頭偏到了一邊去。

曹操雖然還是狐疑,隻是想一想,蕭若現在也翻不出什麽天,便對身邊的人揮了揮手:“帶夫人去帥帳。”

此時喝喜酒不大適宜。

底下獻帝屍骨無存,徐榮單身闖陣,一片血腥淒涼。

然而曹操偏偏敢為眾人之不敢為,喜事絲毫不含糊,全軍得赦,酒宴歡暢。

“敢問這位夫人是?”

底下有將士問。

“尹氏。”早就被郭嘉捏造好的身世此時用來順手不已——

“是那一位?”

“那位……”有人倒吸了一口氣。

曹操也抬起了頭來,隻見蕭若不知何時站在了帳門口,背後跟著那幾個讓看護著她的衛兵,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物事,紅衣如血。

“妾身教坊出身,今日大喜,在司空帳中看到有塤,便想奏塤給諸位將士助興。”

她輕聲開口,征求意見般地將目光投向了曹操。

此刻曹操心中正是暢快之時,眼角帶了絲絲的醉意,此刻聽到這個提議,有些納罕,更多的是好奇:“如此甚好。”

蕭若環顧一圈:“塤聲跟山穀的聲音回**起來才好聽,能否請諸位移步到帳外,聽妾身奏一曲?”

眼底滑過了一絲玩味的深意,曹操頭一個立起身來,走了出去。

那些將士便也跟著出了去。

郭嘉雖覺得不妥,但是也不好說話,隻跟在最後。

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塤聲已經響了起來。

他精通音律,聽到第一個音,眉便皺了起來。

——好像是楚地的鄉音,隻是起音為何那樣奇怪?

塤聲很高,借著九裏山的山勢剛好成回音之勢,聲音回**在整片山穀中。

這聲音高亢中帶著悲涼,直直地刺入了蒼穹。

好像要撕裂這被烏雲壓得沉重的夜色一樣,往上盤旋,盤旋……但是在最高的地方,忽然又一轉,沒頭沒尾地換成了旖旎之音——

眾人皆一皺眉……

但是好在這旖旎之音也很吸引人,漸漸便讓人忘記了方才的奇怪。

這一下又像是情人之間的喁喁低語,柔而韌,暖而長,有些埋怨,有些嬌嗔的薄怒,更多的卻是深情,好像是望著何處悠悠地盼著。

“虞姬謠”其中有人叫出了聲……

然後又道:“不對……”

……

袁紹軍中臨時倒戈再次站到徐榮身邊的羊一已經渾身是血,二人身側一丈之內,屍骸遍地,都是由大刀移到展開,攝於徐榮之威,周圍圍城一個圓圈的士兵都不敢向前……

偏偏這二人隔得太近,放箭會傷到自己人。

因此一時之間,大軍竟圍而不攻。

隻有羊一知道,徐榮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心中有些後悔,更多的是平靜,想著死在此處也不錯……然而就在塤聲響起的一瞬間,塵封已久的記憶襲到眼前,他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對身後好像已經脫力的徐榮高聲叫道:“將軍將軍醒一醒,將軍你聽啊姑娘……姑娘沒死姑娘在跟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