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東廠的人能開狼奴的籠子。

跟著眾人起身後,紅裳拿不定主意是要現在請人進去通傳,還是等陛下出來了再請見。

楚言枝拉著紅裳往前走。

“殿下——”

楚言枝腳步不停,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走到上麵來,她才發現坤寧宮與別處殿宇都不同,上頭用的是欞花槅扇窗,地上鋪的是花斑石磚。

楚言枝站定後,對停在內門外沒進去的紅袍太監道:“我是重華宮的七公主,勞煩公公進去和皇後娘娘、三殿下姐姐通傳一聲,我是來向皇後娘娘請安的。”

紅袍太監瞧著三十來歲的年紀,生了一雙笑眼和一張自然上翹的唇,不動聲色時也像在笑。他打量楚言枝好半晌,就在楚言枝以為他要拒絕自己的時候,他朝對麵守門的小太監一掃拂塵,小太監忙不迭進去了。

紅裳緊張地站在旁邊,不知自家小殿下怎麽膽子突然變得這麽大。明明那天晚上出去找三殿下的時候,還被嚇哭了好幾次呢!

很快小太監回來了,打開側門,引她們進去。

坤寧宮有東西暖閣,孟皇後平時行動坐臥都在東暖閣,太子和宣王殿下一個搬去東宮一個外出建府後,西暖閣就由三公主楚姝住著了。

小太監引她們往東暖閣走。東暖閣敞有兩間,前簷通連大炕一座,後簷落地罩木炕每間一座,落地罩上麵還有仙樓兩間(1)。剛一進去,暖氣撲麵而來。

楚言枝心如擂鼓,回過味兒來後,也覺得自己莽撞了。

像娘親說的那樣,她羨慕三姐姐,很羨慕很羨慕。

小太監停步,楚言枝還沒看清皇後娘娘與皇帝陛下的臉就垂下眸,指尖發著抖朝前麵的方向跪下。

坤寧宮富麗堂皇又不失含蓄大方,比上林苑的天字閣樓漂亮許多。地板又滑又冷,楚言枝手心的潮氣在上麵氤氳出了兩個小小的印子。

“枝枝見過皇後娘娘,給皇後娘娘請安了。”她頓了一下,才稍稍挪膝,朝東上位又磕了個頭,“枝枝見過陛下,給陛下請安。”

空氣中流淌著一段讓人心裏發慌的沉默。

“地上涼,快起來吧。聽說姚美人病了,她好些了嗎?”久不見身邊執卷看書的成安帝有何表示,孟皇後放下茶盞,聲音輕柔地讓楚言枝起身。

楚言枝依言謝恩,站起來後視線卻不敢落到東側分毫,隻盯著孟皇後腳下金絲楠木的足承,點頭道:“好些了。隻是美人身子虛弱,還不能下床,無法親自來給皇後娘娘問安。”

紅裳走上前兩步,將食盒遞到楚言枝麵前,楚言枝捧過,低眉道:“重華宮沒有名貴之物可以孝敬娘娘,美人讓枝枝給您和三公主殿下帶了點心來。點心還熱熱的,請娘娘嚐一嚐。”

“有心了。”

楚言枝悄悄吸了口氣,避過紅裳要伸來的手,自行屏息走上前,將食盒輕輕放在了紫檀木雕龍鳳的炕幾上。她猶豫了下,打開食盒蓋子,將裏麵幾樣點心一一拿出來擺好。

餘光裏,孟皇後膚質白膩的手腕上戴了一串成色極好的黑檀佛珠,而成安帝的臂肘斜撐在炕幾另一角。

由於太緊張,她擺得淩亂,炕幾上成安帝忽而臂肘往上一挪,將書合上放下了。

書頁拍動一線暖光下的浮塵,楚言枝心裏咯噔一下,眼睫毛抖了抖,看向孟皇後。見孟皇後仍然神色溫柔,才小步往後退下了。

“別站著了,坐到你三姐姐那吧。”孟皇後指了指一直撐著額頭趴在朱漆描金雲龍紋琴桌上抄書的楚姝。

楚言枝點頭,快步走過去。這束腰方凳有些高,她扶著琴桌才坐了上去。

楚姝輕歎一聲,意有所指道:“楚清才走,又來一個。咱們坤寧宮的點心多得隻能喂黃豆了。”

“姝兒!”孟皇後蹙眉斥她一聲,“那是你二姐姐,這是你七妹妹,人家好心來看你,你還不領情?”

楚姝嘟嘟囔囔的,繼續抄書了。

楚言枝安安靜靜坐了好半刻,才將視線稍稍挪過去,看向楚姝正抄的書。

她還不曾習字,娘親去年才教會她握筆,寫“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幾個數字。她倒會背一點千字文和幾首李白、杜甫的唐詩。楚姝抄的東西,她並不能完全看懂。

“今日怎麽沒去慈寧宮?”成安帝拂開那碟做成六瓣蓮花樣的五色餡心糕,語氣低沉地問孟皇後。

“姝兒總靜不下心,我得看著她抄書。”

“哎呀母後,您難得陪我,就是為了陪我抄書嗎?”楚姝再度泄氣地擱下筆,她身側的阿香忙將筆山擺正,以免墨汁飛濺到書頁上。

楚姝心裏明白,若非她被禁足坤寧宮,母後不會這個點了還留在東暖閣,父皇也不會一下了早朝就過來。他們雖為夫妻,卻總見不到麵。

“不看著你,你何時能抄完?別等到了冬至節,人家都在宴上,就你還點燈熬油地寫。”

“那該怪父皇罰得太重了嘛。”楚姝轉著細絲絹的手帕,小聲嘀咕道。

成安帝被她逗笑了:“聽聽,抄那兩卷書一共才幾個字?”

孟皇後嘴角抿出一抹微笑,目光和藹地看著嬌俏動人的楚姝。

阿香給楚言枝端了茶,楚言枝細細吹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

茶氣繚繞,楚言枝的視線有些模糊。她指腹摩挲著青花瓷盞上雕蝶戲叢花的玲瓏紋案,思緒亂亂的,情緒也亂亂的。

楚姝一邊懶懶地抄著書,一邊語調輕快地說著俏皮話,帝後二人時而嗔怪她,時而耍笑她,氣氛和諧極了。

約莫著快到用午膳的時間了,楚言枝喝完第三盞茶,在他們三人笑語的間隙起身請辭:“美人應該要醒了,枝枝得回去侍奉美人用膳,下次再來向皇後娘娘、皇帝陛下、三殿下姐姐請安。”

她分別朝他們福了三福,孟皇後點點頭,停頓片刻道:“你們重華宮素來少與別宮走動,聽說人手緊缺得很,是本宮疏漏了。碧珠,去挑兩個手腳麻利、心思伶俐的宮婢跟著七殿下回去。”

“是。”

碧珠從孟皇後身後走下來,引楚言枝往外走。她從守在殿外的一排宮婢裏挑了兩個分別叫疏螢、知暖的,一直送他們走到內門外。

疏螢長相標致,柳葉眉、杏仁眼,氣質沉靜。知暖舉止輕盈,眉眼帶笑,主動要來攙扶楚言枝下台階,還問她的車輦停在何處。

紅裳在楚言枝另一側走著,見知暖扶楚言枝胳膊的手細嫩修長,默默捋了捋袖子。

疏螢過來和紅裳搭話,紅裳笑著應了,視線卻落在楚言枝身上。楚言枝走下兩步台階,停了腳步。

她回頭看向紅裳,朝她招招手讓她快點跟上,又看向那個仍然站在內門外的紅袍太監。

隻有這個太監與其他太監不同,穿的衣服規製高,又是陪同陛下來的……他是司禮監的太監嗎?

楚言枝想起江貴人說的話。

——隻有東廠的人能開狼奴的籠子。

東廠廠督由秉筆太監提督,而秉筆太監又受製於掌印太監。楚言枝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位。但不論是哪一位,總能和東廠的人搭上話。她拉了拉知暖的袖子:“他是掌印公公嗎?”

知暖回看一眼,笑道:“汪公公哪有這麽年輕?那是今日隨龍值班的秉筆錢公公,他還提督東廠呢!”

她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道:“就是汪公公見了他,也得禮三分呢。”

楚言枝悄然琢磨著。沒想到她今日不僅見到了皇帝陛下,還見到東廠廠督錢錦。

她不好再去求三姐姐,但除了三姐姐,她不知道還能求誰。

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去求他。反正不管怎麽說,太監是奴才,她是主子,就算他不同意,也不能太落了她麵子的。

想定了主意,楚言枝提起裙擺,忽然往回走了。

知暖差點沒反應過來,疏螢與紅裳對視一眼,忙跟了上去。

楚言枝在錢錦麵前站定,開門見山地問:“你是錢公公?”

錢錦垂眸看她。小公主身量尚小,厚厚的冬衣在她身上並不顯臃腫,倒顯得玉潤可愛,仰頭同他說話的時候,紅唇間還會隱約露出幾顆小奶牙。

他稍稍彎腰:“是,七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楚言枝沒想到他會這麽好說話,揪了揪衣角,聲音反而比剛才更大了些:“你可以借我八個人嗎?”

錢錦覺得有意思,用哄孩子的語氣問:“為何呀?”

“我想開一個千巧籠。你可以借嗎?”

錢錦撚磨著金頂三山冠係帶下的垂珠,遺憾道:“奴才今日隨龍值班,可走不開呢。”

他竟然同意開!且也不問問為何開、開哪個。不然她一時間真不好回答。

楚言枝忙道:“不用你走得開,你借我八個人過去就行了。”

錢錦笑了一聲,本就看似含笑的五官霎時盈滿笑意。

他直起身,吩咐身側的一個小太監:“去班房叫趙秉筆過來,說東廠有事,勞他暫代雜家半日的班。”

楚言枝愣愣地看那小太監去了,本以為錢錦會在原處等那位趙公公來了再走,不想他直接彎身以拂塵作引,對她道:“小殿下,帶路吧。”

作者有話說:

(1)摘自中華家具網的一篇文章,原句如下:“東暖閣為敞兩間,前簷通連大炕一座,後簷落地罩木炕每間一座,落地罩上麵仙樓兩間。”感謝在2022-11-30 17:10:00~2022-12-01 21:19: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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