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玩,也沒那麽難養。
姚美人點頭:“是這個道理。今天已有些晚了,紅裳,你明天帶枝枝去坤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探望探望三公主殿下。”
紅裳道“是”,楚言枝“嗯”了聲,繼續低頭剝桂圓。
劉太醫能來完全是楚姝一手促成,她本可以把那個賭約當個玩笑話或幹脆裝作忘記的,但還是冒著觸怒陛下的風險依諾請了人,於重華宮而言這是天大的恩情。
楚言枝從沒去過坤寧宮,她內心有點忐忑,還有一絲奇異的、說不上來的難過。
姚美人的狀態雖比之前好了,江貴人也不敢讓她太費心神,再聊兩句後就和楚言枝一起出去了。
走在回翠雲館的路上,江貴人摸著她的頭,壓低聲音問:“你娘親知道你帶了頭狼回來嗎?”
楚言枝搖頭:“還沒有,等娘親好了我再帶她去看。”
江貴人捋著她腦後垂著的碎發,歎氣:“你呀,又調皮了?怎麽能把狼帶回宮養!聽江姨的,晚上讓人偷偷送回上林苑去好不好?”
楚言枝腳步慢下來,再次搖頭:“不好,送回去他會死的。”
她拉拉江貴人的手,忽而折步往東殿的方向走:“江姨跟我去看看他吧,他很好玩,也沒那麽難養,很聽我的話。”
江貴人拗不過她,隻能邊走邊勸。紅裳在旁笑道:“不是真的狼,貴人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貴人心裏奇怪。小榮子是個啞巴小福子倒話多得很,把昨晚上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遍。什麽就因為喂了一次水,枝枝一離開,惡狼就會發瘋,徹底賴上了枝枝……
不是真的狼,那還能是什麽?莫非是烏斯藏的蒼猊犬?
江貴人一路猜,一路心驚膽戰。蒼猊犬並不比狼溫順多少,聽說能把體型碩大的野豬活活咬死。
到了東殿,左拐右拐穿到廚房後頭,江貴人站在廊下,看到鐵籠裏的狼奴,驚得掩唇:“……作孽啊,那不是人嗎?!”
她快步走到籠子前半丈遠的地方站定。
狼奴本趴在棉被上用一雙秀氣的眼睛追著樹梢的瓦雀玩,還時不時低頭舔手腕上的傷口,聽到動靜,他立刻警覺起身,四肢伏地,低吼著對江貴人露出凶惡的表情。
江貴人又怕又挪不動步子,往後踉蹌兩步,立刻被流雲扶住了腰。楚言枝忙跑過來,這回沒輪到她出口斥責,狼奴就乖順地坐下來,衝她賣出一副歡欣又可憐的樣子。
“枝枝呀,這孩子到底怎麽了?”江貴人平生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瞧見他髒兮兮滿是傷的身子、小獸物一樣的舉止,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紅裳把狼奴的身世細細說了遍,聽得江貴人憤懣不已:“天殺的!再怎麽說,這都是個孩子,下手這麽狠,就不怕遭天譴嗎?抓了他不算完,還殺了一整個狼群,把他關到千巧籠裏……莫說是個狼要撞籠子,那些文臣骨、武將魂進了去,哪個不哭天喊地的?”
楚言枝用力點頭:“是呀,他是個人呀!”
她蹲下來,拿一根不知從哪折的樹枝伸進去逗狼奴玩,狼奴一會兒用手去抓樹枝,一會兒拿腦袋去拱,“嚶嗚嚶嗚”地叫。
江貴人見他確實很聽楚言枝的話,擦擦眼角的淚,蹲到楚言枝的身側目光溫和地想同他說話。
狼奴已經明白出現在楚言枝身邊的人都不可以凶,他歪著腦袋看江貴人雙唇張合,明明聽不懂,有時候卻知道配合地叫兩聲,然後一臉希冀地看向楚言枝,好像等著她誇誇自己。
楚言枝拿樹枝末端碰碰他的腦袋,他愜意地眯起眼睛,若非有四根鎖鏈在,他恐怕要翻身在地朝她打滾了。
江貴人發覺確實無法與他溝通後,緩緩站起身:“聽說狼性本烈,他暫時會因為你待在籠子裏不亂動,可時間長一點,他還出不去,定然會晝夜撞籠。有一年番邦進貢了一匹白狼,不服打不服馴,還不吃不喝。最後為了能出去,它不惜咬斷了自己的後腿。”
“那它出去了嗎?”楚言枝緊張地問。
“沒有。斷了一條腿,就算出了籠子,又怎麽逃得動呢?”
楚言枝捏著樹枝沉默,江貴人看不下去了,背過身往回走:“上林苑直屬於東廠,這籠子得找東廠的人打開。可惜我人微言輕,哪裏和他們搭得上話……”
“那如果我去求……”楚言枝話說到一半,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她已經害得三姐姐被禁足了,明天是要去看望她的,怎麽可以得寸進尺呢?
江貴人沉吟道:“坤寧宮與司禮監的關係,確實不錯。但若讓人知道你在宮裏養了這樣一個人,恐怕會有麻煩。三殿下何等受寵,當年想要養一隻小虎崽都被陛下拒絕了,隻給她找了隻狗養著玩。”
楚言枝在宮裏無人問津反倒是好事了,至少能偷偷養著狼奴。
可隻是把他關在籠子裏養,並非長久之計。萬一他真把自己撞死了,那和把他送回上林苑,有什麽區別?
除了東殿,江貴人深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情緒。
她又問了年嬤嬤和紅裳關於冬至節安排的事,叮囑了幾句,見他們這沒什麽事就回去了。
過了兩個時辰,正是要用晚膳的光景,小榮子搬了個箱籠過來。年嬤嬤打開一看,都是些諸如撥浪鼓、木頭小玩偶等逗小孩子玩的物件,甚至有幾件小衣服。
江貴人雖無生養,但因為喜歡小孩子,總會備下這些東西,等他們去了,她就拿出來逗玩。楚言枝早過了玩這些的年齡,這些恐怕都是送給狼奴玩的。
小榮子直接把箱籠送到了翠雲館去,沒讓姚美人看見。
楚言枝陪著姚美人用膳,等紅裳收了碗筷下去,年嬤嬤端藥去了,姚美人拉著楚言枝,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楚言枝抓了把攢盒裏的杏仁細心剝著,遞到姚美人唇邊,姚美人含了,理著她被壓皺的袖子,忽然溫聲問她:“枝枝羨慕三姐姐嗎?”
楚言枝又剝了一顆,慢慢放到嘴裏嚼著,有些含糊:“什麽?”
“娘親問,枝枝見到三姐姐,覺得羨慕她嗎?”
楚言枝低頭小幅度地搖頭:“才不會。”
姚美人歎氣。她的枝枝真的長大了。昨晚上她回來趴到自己床頭的時候,她隻說了句“受委屈了”,枝枝的眼淚就流下來了,還強忍著不想讓她瞧見。
都是公主,她得偷偷跟著出宮去求,才能求來三公主同意救她娘親的一句承諾。地位待遇天差地別,成人尚且難安於心,何況是年僅七歲的她呢?
姚美人抱著她,微微凹陷的眼望著跳動嗶剝的燭火,嗓音微沉道:“娘親再也不會讓枝枝受這樣的委屈了。”
楚言枝茫然抬頭:“……娘親?”
“有些東西,娘親會親自為枝枝爭取。枝枝,你不用再求任何人。”
冬日的夜晚四野闃寂,被風吹動的窗紙發出唰唰的響動。
楚言枝窩在娘親溫暖卻瘦弱的懷抱裏,內心又恢複到了從前的安寧。
年嬤嬤過來給姚美人喂了藥,服侍她躺下,放下了帷帳。紅裳領著楚言枝出殿,楚言枝在翠雲館披了厚衣服,從江貴人送來的箱籠裏挑了幾個好玩的小東西,往東殿去。
紅裳在旁邊打著燈籠。天黑又冷,狼奴卻好像並不知道困倦,他正揪著雪化後地麵上露出的小雜草玩。
楚言枝要他過來,然後把小木偶伸進去丟給他:“拿去玩,江姨給你的,她很喜歡你。”
狼奴上身一撲,爪子摸摸小木偶,湊近了嗅。
他聞出有楚言枝的氣息,嘴巴一張,咬著小木偶抬起頭,湊到她麵前給她看。
今夜的星星比昨晚多,他一仰頭,璀璨星河好似都在他的眸中躍動。
“給你玩的,我是大孩子了,我不玩。”楚言枝指指他身後的被子,“快去睡覺吧,明天再來看你。”
狼奴看看她指的方向,咬著小木偶過去了,臥倒在被子上後,他鬆口摟著,伸出一點點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在木偶上。
翌日清早,外麵還黑黢黢的,紅裳就把楚言枝搖醒了。
那件兔絨氅衣紅裳已經連夜給她補好了,氅衣裏頭配了茜紅色棉紗小襖,繡折枝小花的石榴裙。收拾打扮好,紅裳提著年嬤嬤一早做的幾樣蘇州風味小點心和楚言枝坐上向江貴人借的車輦,一起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在交泰殿後麵,重華宮則在西南處的一個小角落。車輦晃晃****行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後,才終於在西側門停下了。
楚言枝領著紅裳從西側門進去,一直走到坤寧宮大門前站著。紅裳剛要請人進去通報。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太監尖細的聲音響起:“陛下出行,速速避讓——”
楚言枝心裏一抖,被紅裳拉著跪下。她盯著冰冷的金磚地,看到陛下的華蓋車輦影子穩穩地從她麵前路過。
車輦一直抬進了坤寧宮大門,路兩邊的太監仍低首伏跪,不敢挪動分毫。
大門將要關闔之際,楚言枝伏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
為首著帝王龍袍的男子從車輦上下來,身後跟著個披紅袍的太監。他們緩步進去,不曾有什麽驚動他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