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不要你了。”

一直沒說話的劉太醫麵容嚴峻道:“殿下,依老臣看,不必著急為他把脈了。能在狼群活到這麽大,幼齡之歲就能與虎搏鬥,還鬥贏了,寒天雪地裏受這麽多傷竟沒有危及性命……這般體質,絕非尋常醫理可以解釋。”

楚言枝擰眉看那些猙獰的傷口,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她抬頭問:“那難道不給他治了嗎?”

劉太醫沉吟片刻:“若要治傷,至少得先卸下他身上的鎖鏈,清理身上的汙垢,然後上藥、吃藥。特別是他四肢的鐐銬,若不卸下來,就算治好了,傷口也會反複開裂。”

楚言枝握著那隻又僵又冰的爪子,不知道該怎麽辦。

宣王交代過,絕不能讓他出籠子。他雖然很聽她的話,卻半點不肯以同樣的乖順對待其他人,萬一出了事,誰都負不了責。

而且就算不考慮放他出籠的後果,這鐵籠哪裏是尋常人能打開的?八角八鉤,角鉤相扣,必須由八個人同時牽住機關,用特製的長鉤鐵鍬一齊動手。若是其中任何一環差了力道,都無法打開。

劉太醫雖從不涉朝政,但本朝鬥獸風氣盛行,他對這鐵籠也有所耳聞。這本是皇上身邊那位司禮監秉筆太監,時任東廠廠督的錢錦專為刑犯設計的一款鐵籠,名為千巧籠。關上簡單,打開卻費事,許多人進去後就再沒能出來。因為牢固好用,不容易破開,才下傳到上林苑用來關野獸。

隻有東廠的貼刑官和上林苑的守籠太監才能打開這籠子。

雖然一時無法近身為狼奴診脈,劉太醫仔細看了他身上的傷口後,還是給他開了個療養方子,內服外服都有。

楚言枝拿出金裸子作為診金給他,劉太醫幾番推拒不過,收下了一隻,由小福子引著出重華宮回太醫院當值去了。

午時過半,小廚房裏飄出的飯香愈濃,年嬤嬤先給楚言枝盛上,又給碧霞閣送過去,讓紅裳伺候姚美人吃飯吃藥。回來見楚言枝又蹲到籠子前了,正要催她用膳,走過去一看,她麵前擺了個陶製湯盆,湯盆裏是雞湯泡飯,還混著幾塊白菜。她正用小勺子往裏麵剃雞腿肉。

狼奴就乖乖伏坐在籠子裏,認真地地看她做這些。

年嬤嬤是有些怕狼奴的,但不怕被關在籠子裏的狼奴。她站到楚言枝身後,彎下腰問她:“殿下自己不吃雞腿了?”

“吃呀,我隻給他一半,皮也給他。”她最討厭雞腿皮了。

“這盆放不進去,小殿下要一口一口給他喂?”

楚言枝剃下一半雞腿肉,把帶骨頭的那半放到自己碗裏。她喜歡啃雞腿兩邊的脆骨。她拿勺子攪拌攪拌湯飯,喂進去一勺,苦惱道:“不然怎麽辦呢?”

年嬤嬤摸摸楚言枝的腦袋,笑道:“多麻煩,不如直接倒地上讓他舔幹淨。”

楚言枝不肯。

狼奴看到年嬤嬤的手碰向楚言枝的腦袋,又“嗚嗚”呲牙叫,卻被楚言枝凶了回去:“不準嚇嬤嬤!”

狼奴閉緊嘴,兩隻手不安分地抓抓地上的雪。

楚言枝盡量把勺子往裏伸,遞到他嘴邊:“張開。”

狼奴不明白,咬著下唇露出虎牙“嗚嗚”叫。

“沒有讓你閉嘴嘛。張嘴,啊,吃飯。”

狼奴聽話張唇,仰頭含住勺子,但下意識就要“嘎嘣”把勺子咬斷連同湯飯一起咽下去,像早上撕咬豆包時那樣不管不顧的。

楚言枝連忙製止,他才迷惘地鬆開齒關,咕嘟把湯飯咽下去,也不嚼一嚼。

但能吃下去不被餓死就不錯了,楚言枝照舊這樣一勺勺喂進去,喂完了要他趴回棉被上睡午覺。

雖然有些事狼奴會有點不情願,譬如吃豆包、咽奇怪的東西,但哪怕不情願,他也什麽都聽她的。他乖乖趴到被子上側身臥著,睜大眼睛看她。

楚言枝要回翠雲館睡午覺了。狼奴看她越走越遠,即便想她一定還會再回來,就像前幾次那樣……可他忍得住不撲過去扒鐵籠,卻忍不住朝她的背影發出幾聲可憐的“嗚”。

楚言枝打著嗬欠回頭:“又不是不要你了。”

各自吃完飯後,年嬤嬤去碧霞閣照顧姚美人,紅裳回翠雲館守著楚言枝午睡。

臨近臘月,午後陽光雖然暖人,但外頭還在化雪,寒氣沉沉往室內逼進,紅裳沒敢開窗。炭盆是半刻鍾前備下的,用的是黑炭,剛燒到芯子,正是暖炙的時候,紅裳給搬到內間繡屏旁放著了。

聽裏頭小殿下翻翻身無意識地哼了兩聲後,呼吸聲逐漸輕緩,紅裳輕手輕腳拿來繡筐,在床頭正對直欞窗的錦杌上坐下,把繡筐放到膝頭,拿起繡繃一針一線繡起來。

她繡工一般,比不得年嬤嬤和姚美人,堪堪能用罷了。現如今姚美人病了,年嬤嬤眼睛越來越不好使,每天還得裏裏外外忙活,紅裳必須得多做點繡活添補。

暖洋洋的光從窗欞泄進來,浮塵遊動,曬得她一雙長了凍瘡的手又暖又癢。紅裳一邊繡那片蘭花葉子,一邊細細打算。

天越來越寒,美人去年戴的昭君套已經舊了,得換新的;小殿下雖體暖康健,卻不能輕忽,暖爐套子得多做兩個;昨晚上她穿的那件兔絨氅衣被狼奴揪下了一大撮毛,也得趕緊補上;還有三天就到冬至了,那兩件陽生補子蟒衣要從箱籠裏翻出來曬曬……

院子裏的樹除了幾株羅漢鬆和旁側兩叢楠竹,基本都光禿禿的,褐色的枝幹上覆著雪,時不時撲簌簌跌下兩塊。幾隻瓦雀吵架似的在簷角來回蹦躂,從窗前掠過兩道活潑的影子。

約莫未時三刻的時候,楚言枝睡醒了,從**軟綿綿地坐起來,並不急著洗漱,繞著帳內掛著的香袋流蘇玩。

紅裳縫完昭君套最後一針,把線頭鉸下來,起身活動活動筋骨,開了南邊窗子透氣,然後端炭盆出去,叫小福子端熱水來。

楚言枝正給香袋流蘇編小辮子玩,編到一半,,外麵腳步聲近,簾子被掀開了,紅裳笑著催她:“江貴人來看望美人了,正在東殿坐著陪美人說話呢,殿下快起來去問安。”

上午小福子送小榮子和車輦一起回毓慶宮的時候,把劉太醫來過給姚美人看病的事說了,江貴人聽了高興得不得了,等用完膳,晌午覺都沒好好睡,就急匆匆過來了。她本想先過來看楚言枝的,沒想到姚美人已經醒了,就直接去了碧霞閣。

簡單梳洗過後,楚言枝穿了身杏色的對襟小襖,配鵝黃色的撒花裙子,高高興興往碧霞閣跑去。

娘親今天醒得竟比平時早那麽多,看來劉太醫的藥果真有效。

碧霞閣南北各開一扇窗通風,床前放置了一扇屏風,床頭床尾各燒一盆炭。

姚美人捧著手爐虛虛靠坐著,麵向坐在床沿的江貴人,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與宮裏大多長相嬌豔明麗的妃嬪不同,姚美人的五官似江南的溫山軟水,透著水墨畫般的婉約。由於久病,這種婉約染上了一抹秋雨似的淒愁,一顰一笑愈發牽動人心。

江貴人握了握她發涼的手,欣慰道:“以後可切莫再說什麽,把枝枝托付給我照料的傻話了。你不好好活著,怎知我會不會待枝枝好?誰都比不得親娘。就是為著她,你也得把這條命掙出來。”

姚美人回握住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就不會不爭不搶八.九年,還突然一夜病倒,差點撒手人寰!”江貴人沒好氣地責備她。

“我這回,這回是真知道了。”

姚美人仍虛弱地笑著。吃藥睡一覺後,她的精神頭比前段時間好很多,同江貴人認真道:“隻是,還得問問枝枝……”

楚言枝恰好這時候喘著粗氣跑進來了,朝江貴人嬌嬌俏俏地福身問安,撲到姚美人懷裏:“娘親!”

姚美人摸摸她的頭,撫著她的背,攬著她坐下。

江貴人一看到楚言枝,臉上就都是笑,轉頭讓宮婢流雲把點心食盒和幹果攢盒拿過來打開給楚言枝吃。

紅裳端來小幾,流雲在上麵把食盒跟攢盒打開。點心有三樣,攢盒裏有十二樣幹果。

姚美人拍拍楚言枝的肩膀,楚言枝從床沿跳下來,跟著紅裳沏茶、倒茶,端到江貴人麵前,彎身將茶盞舉過自己的眉眼,恭敬道:“枝枝請江貴人用茶。”

江貴人掩唇笑,接過茶:“好好,我用枝枝的茶。”

姚美人聲音淺淺道:“若不是你出了讓枝枝向三殿下求情的主意,我……”

“和我說這些,是想和我生分嗎?”江貴人嗔怪她,順手將她的被角掖緊些,“你呀,養好身體就行,別總想這些有的沒的。”

“對了,你們要真想謝,得去謝人家三公主才是。”江貴人忽而道,“是她一早讓人遣劉太醫過來的,從倦勤齋出來的時候,被陛下罰了三日的禁足呢。宣王殿下被罰得更厲害,整整半個月的禁足。”

姚美人微微一怔。楚言枝正坐在旁邊為娘親剝桂圓,聽到這話,也停下了動作。